作者:怪诞的表哥
“公主,老僧想带你去见巴赛囊。”门外的老僧道,“他受了重伤,强撑着想告诉你一件事。”
娜兰贞也是胆大,毫不犹豫就随着老僧去了。
到了一间僧舍,推开门,只见巴赛囊躺在那,身上的箭矢都没有拔掉,他浑身有好几处伤口,敷着香灰,被涌出的血液糊成了一团,脸色腊黄,已是奄奄一息。
“巴赛囊,谁把你伤成这样?”
“可算等到了公主……是唐廷……掳走了赞普……”
娜兰贞上前,道:“你说什么?”
“是唐廷使者把计划告诉玛祥……出卖了我们……”
“怎么会?他与我们结盟了。”娜兰贞摇头道:“他们不是背信弃义之人。”
在她印象中,薛白与颜真卿都是正气凛然之人,推崇的是仁义礼智信。
巴赛囊喃喃道:“一开始我也不信,唐廷以大国自居,好颜面……怎么能做背盟之事……但他们……是敌国啊!”
“噗”的一声,血从他口中涌出。
他原本凭着意志支撑着,想要把消息告诉娜兰贞,现在这口心气散了,再也支撑不住,死在当场。
娜兰贞颓然坐在地上,发愣了很久。
自从玛祥摄政以来,一直在对大唐的边陲发动兵事,先后占据了河西、陇右诸地。还在年年秋收时进犯大唐,甚至支持达扎鲁恭兵进长安。
所以,她以为,自己与薛白有共同的敌人,只要除掉玛祥、达扎鲁恭,吐蕃与大唐就能和平相处。
她太天真了,她所谓的诚意与信用,薛白根本就不屑一顾。
国与国之间只有永恒的利益。
削弱吐蕃对大唐有利,薛白就会毫不犹豫、极尽所能地去做。
现在让玛祥以残暴手段镇压反对者而强行夺位,最能削弱吐蕃,薛白就这么做,等到玛祥真控制了局势,薛白就会把赤松德赞送回来,再一次地掀起内乱。
至于个人的交情与立场,相比这些,屁都不是。
“该死。”
“该死。”
一些原本被忘记了的画面再次浮现在娜兰贞的脑海里,那些死在南诏的吐蕃将士,那些她被俘受辱的点点滴滴。
她怒骂了两声,紧紧攥着刀,眼神中透出杀意来。她还没输,她要救出赤松德赞,回来主宰吐蕃。
到那时,一个强大无比的吐蕃国,将把唐廷肆意蹂躏。
***
长安。
上元三年过去,薛白更改了年号,为“正兴”,取的是“拨乱反正,中兴大唐”之意。
正兴元年,己亥年,猪年。天下无大事,去岁二圣驾崩、吐蕃犯境,暂时的动荡之后,国事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薛白正式执政的第一个年头,他给自己定的目标是“不出错”,因他常常扪心自问,他登基称帝与李亨、李俶的不同在哪里?或者说能给大唐带来怎么样的改变?想来一是他脑子里带来的后世那些工艺与规律,这需要漫长的时间去建立基础;二是对大唐本身的问题进行修正,最大的问题有两个,藩镇割据、税制改革。
在位期间能够完成这些,薛白相信大唐一定能在自己手上更为强盛繁华,但藩镇与税制的解决与形成都在于阶级矛盾,一动就要动到大唐的根基,不能操之过急。
他愿意先花上数年的时间,安稳民生,积蓄国力,培养可用之才,同时也增加个人的权威,待到日后鼎故革新,才能从容不迫。
因此,这个正兴元年,薛白最在意的是创造一个安稳太平的外部环境,他不像李隆基大举征兵伐青海,而是在一场战事之后,暂时利用外交手段迫使吐蕃无力再发动战争,之后就是等着封常清从安西四镇传来消息。
待解决了西北的问题,薛白想要到天下各地巡视一番,肃清吏治,从地方上开始解决矛盾,进行税制的改革,亲自督促,避免出现好的政令实施下去却变成害民的恶政。
他还让江南东道设计了海运衙署,建造海船,期望往后大唐的船只扬帆海上,带回更多产的粮种,亦宣扬大国的威仪。
这些都是后话,风平浪静的日子里需要他耐心等着。
另外,进入了正兴元年,青岚、李腾空先后诞下了一子一女,使得原本有些清冷的宫城添了几分喜庆。
朝臣们自然是恭贺薛白,但也留意到一向以风流著称的薛白如今真正册封的妃嫔并不算多。
最后却是杜五郎得了杜有邻的授意,求见薛白时开口提醒了几句。
“不如你再册封些妃嫔,开枝散叶,让我们这些元从之臣更安心些吧?”杜五郎四下一看,见殿内无人,拿起御案上的苹果啃了起来。
薛白批着奏章,头也不抬,道:“好啊,便先册封媗娘、妗娘。”
“咳咳。”杜五郎啃着苹果被呛了一下,摆手道:“免了免了,阿姐们便是答应,阿爷也会打断她们的腿,别家错了辈份无妨,在我们家,最重的就是声誉。”
薛白道:“那我册封十七娘如何?”
“不可不可。”杜五郎摆手道,“她与你同是宗室。”
“瑶娘呢?”
“开什么玩笑。”杜五郎忙不迭应着,道:“还有,瑶娘的姐妹也别不必再说了,不行就是不行,旁人背地里议论是一回事,你摆到台面上,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薛白沉吟着,道:“不瞒你,我近来与季兰子时常相见,我不想负她。”
“你认真的?”杜五郎捶了捶脑袋,道:“你们私相授受,我当不知道便是,不过这也是一个同姓,明面上册封亦不恰当。”
“这也不许,那也不许,你何必跑来多嘴?”
“还有念奴、谢阿蛮嘛,你再想想,你还有哪些对不起的红颜。”
薛白倒是由此走了神。
他并没有真的在想自己还对不住谁,只是想到,其实还有个办法能给身边人一个名份。
“对了,你听说了吗?”杜五郎忽道:“和政郡主的事。”
“她怎么了?”
也只有杜五郎敢与薛白说这些,凑近了些,以闲聊家长里短的语气说起来。
“她被退婚了,前两年玄宗皇帝不是给她选了一个夫婿吗?崔氏子弟,好像名叫崔玫,婚期本是定在上元三年,结果一场宫变,你杀了忠王。听说,她连婚帔都披好了,结果崔家担心被牵连,死活不愿娶她,现今她成了长安城的笑柄。”
杜五郎说得唏嘘不已。
薛白听了却没多大反应,道:“与我说这些做甚?我还能逼着崔玫娶他?”
“你可以下一道旨,让崔玫知道,你并不会追究忠王的女眷。”
“操心不到这些。”
薛白合上手中的奏折,面对杜五郎的神态严肃了一些,道:“朕今日见你,乃因这封折子。”
“什么?”
杜五郎先是以朋友的语气问了一句,之后神色一凛,拱手道:“臣听着。”
“当年朕招降了田承嗣之后,让他率领范阳降卒随朕北伐史思明,你觉得此事朕做错了吗?”
“臣岂知这些?”杜五郎挠了挠头小声嘀咕,但真认真一想,还是能回答出来,道:“范阳降卒之妻子儿女皆在故地,归心似箭,随陛下北伐,自当奋勇,留在关中反生事端,陛下此举,自然是没错。”
薛白把手里的奏折丢给了杜五郎。
杜五郎打开一看,只见奏折是颜杲卿写的,只略略提及了河北的军屯一事,主要说起的是回纥内乱导致的一系列影响。
叶护、移地健二人分裂之后,叶护被赶到了葛逻禄的部落,移地健则派兵南下,其兵马在大唐边境盘桓了一段时间,便开始劫掳边境百姓。
颜杲卿主政一方,不擅长行军打仗,所幸麾下猛将如云,田承嗣、张忠志、侯希逸、刘客奴等将领纷纷领兵出击,击败了移地健的兵马,范阳、卢龙军虽然叛变过,但这些年兵士对待外敌一向强硬,不坠大唐男儿的威名。
这封折奏,便是颜杲卿递上来报功的,为将士们请赏,比如任田承嗣为范阳兵马使。
他还在折奏里称,眼下外敌犯境,暂时不宜削弱节度使之权,因为现在范阳是颜杲卿、袁履谦在主政,若是把一郡大权分散到各州县,外寇来时,难以统筹御敌,且倘若把节帅权力一分为四,他反而压制不住。
最后,颜杲卿还问朝廷,是否收到了朔方的奏报。
杜五郎看罢,揉了揉眼,又看了一遍。
薛白问道:“看出问题了吗?”
“陛下莫非是怀疑颜杲卿贪恋权位,想要自己当节度使,这才不支持陛下削弱范阳节镇的权力?”
薛白道:“他说的是实情,并非是为了揽权。”
杜五郎道:“那还有什么问题?”
“你觉得范阳的问题在颜杲卿还是在田承嗣、张忠志等范阳旧将?”
杜五郎遂思忖了一下,感受到了颜杲卿奏折里似有镇不住田承嗣等人之意。
之前薛白亲镇范阳,还能压得住这些骄兵悍将,现在回纥一旦南掠,他们重掌了兵权,再想让他们交出来就难了。
哪怕是薛白信任的颜杲卿、袁履谦能镇守住,但也必须手握所有权力,长此以往,不也就成了范阳旧将,不能根本上解决问题。
“陛下是说,问题不在这些人,而在于藩镇的权力?”
“你可有办法?”
“臣是最愚钝的,怎么能与陛下商议这些要紧事。”杜五郎道,“无非是……派出监军?”
薛白摇了摇头,先略过范阳的问题不谈,又指向了奏折上最后一句话,道:“颜杲卿这是在提醒朕啊。”
杜五郎目光看去,讶然了一下,问道:“陛下莫非是没有收到朔方的奏报?”
“嗯。”
如今的朔方节度使是仆固怀恩。
这人一向是以忠诚自居,偏偏被李亨父子激怒之后占据着朔方的几座大城,也不肯交出兵权。此前,薛白一直顾不上他,只好安抚招降他,也没出什么大乱子。
但,仆固怀恩当年为了助李亨向回纥借兵,曾嫁女于回纥,移地健正是其女婿。
现在,移地健南掠大唐,不去侵扰更近的朔方一带,而是直接向东跑去范阳、平卢。而仆固怀恩一个字都没有上报朝廷,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也许是移地健不想招惹老丈人,仆固怀恩什么都不知道;也许是双方已接触过,达成了共识,移地健因此去侵扰大唐别处,仆固怀恩故意隐瞒不报。
颜杲卿说现在的局势不安稳,不适合削弱范阳节镇的权力,显然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在防备仆固怀恩。
杜五郎于是有些被吓到了,道:“陛下,这么大的事,该找宰相商议啊,臣担不起的。”
“找你来,是想让你代朕去见一趟仆固怀恩。”
“什么?”
杜五郎一听,脸色就发白了,嚅了嚅嘴,道:“朔方那种地方,那些骄兵悍将,我……”
“你是朕最信得过的人,最能代表朕的诚意,代朕转告他,朕不愿与他心生猜忌,他是坦率的汉子,只问他,朕能否再相信他一次。”
***
一眨眼,正兴元年就到了下半年。
有许多商贾南下采购了茶叶、蜀锦等货物归还长安,等待着朝廷打通西域。有的等待了半年,有的甚至已等待了一年之久,然而,朝廷虽击败了吐蕃的入侵,却还没有兴兵收复河西的意思,商贾们议论纷纷,都说被年轻的皇帝骗了。
薛白也有些焦急,西域的商路不通,长安的物资就只能靠天下供给。只入不出,相当于原本是一池活水,如今成了死水。
只到中秋节后,这日,颜泉明忽然求见。
他往常觐见都是前一日就递交奏折,今日一改常态,薛白遂心念一动,已有了预感。
因此,颜泉明一进殿,薛白便问道:“可是使者回来了?”
“正是!李齐物等人归来,且带来了玛祥的使者,陛下可要现在就见?”颜泉明也很兴奋,上前两步,压低声音道:“事成了,赤松德赞就在队伍当中。”
薛白长舒一口气,并不急着见这些人,而是看向了地图。如此一来,原本被卡得死死的棋局就能盘活了。他可以把一部分川蜀的兵马调动到秦陇,准备打通西域。
甚至只需要作作样子,通过谈判的方式拿回河西诸城。这是最好的结果,到时他便可把郭子仪再调往朔方,镇住仆固怀恩。
也能够调换范阳、平卢的将领。
当然,冷静下来一想,这些计划能顺利达成的前提是安西、北庭诸镇都还在,或者说都还心向大唐。
倘若安西、北庭都已臣服于吐蕃了,收复河西就成了毫无意义的事情,朝廷在西北碰了壁,连带着朔方、范阳、平卢的问题也会变得更加的棘手。
***
与此同时,灵武。
封常清曾经从这里率军北上,取道回纥前往安西。
在他们离开了近两年之后,终于有一小队人马风尘仆仆地从北方回来,乘着骆驼,在风沙之中赶到了灵武城门下。
有朔方兵士上喝问道:“你们是谁?!”
那一小队人为首的是个中年汉子,皮肤粗糙,风霜满面,愣愣看着城头上摇晃的大唐旗帜,发呆了许久。
他摊开双手,看向苍天,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大唐?大唐!”
“万里归途,整整一万余里,我们终于走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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