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怪诞的表哥
杜有邻身为宰相,没有什么话都回答的必要,于是抚须不语。
但沉吟了一会之后,他还是补充了一句,道:“发卖兴庆宫,我亦是反对的。”
颜真卿难得当众表态道:“此事,绝计不可行。”
这件事让他们都无心国务,只干坐着等元载、杨绾等负责度支的官员出来,可时间一点点过去,天子与那些人聊得时间颇久,远超他们的预料。
终于,元载等人过来了。
“如何?”
元载一入内,就感到一道道目光如箭一般向自己射来,摆手苦笑道:“诸公莫急,此事并无诸公所想得那般严重。”
“我等只问你,是否劝说陛下回心转意了?”
元载摇了摇头,道:“难。”
众人皆叹息,沉默了一会。
“其实,兴庆宫一开始本不是宫城。”元载借这个机会开了口,“我若没记错,那一带最初叫‘隆庆坊’,一直到玄宗皇帝受爵时,才划出了几个王府,称‘五王子宅’。”
他这话一出,引得不少人皱眉。
“元公辅,你不劝陛下,反而又要当佞臣了不成?!”
“何谓佞臣?!”元载大怒,拍案怒叱,“我与你谈实务,你无端构陷,欲党同伐异?!”
“我……”
“够了!”
崔祐甫喝止住了那个要说话的御史台官员。
元载继续道:“玄宗皇帝登基之后,几次扩建,把北侧永嘉坊、西侧胜业坊各一半并入兴庆宫。使得兴庆宫在长安繁华之地占地颇广。可它除了是玄宗皇帝的潜邸之外,长安城内真的需要三个宫城吗?”
太极宫、大明宫,加上广袤的禁苑,以及禁苑当中的汉代故城长乐宫、未央宫。大唐皇室确实是不缺居住、游览之地。
“圣人之意,绝非让寻常人也能入主宫城,而是恢复兴庆坊、永嘉坊、胜业坊的原貌。除了保留花萼相辉楼、勤政务本楼等建筑,其余皆拆除,因地制宜。”
这“因地制宜”四字,也是元载转而支持薛白想法的原因。
兴庆宫的位置实在是太好了,东面靠近春明门,那里被称为“青门”,是酒肆林立的热闹之处;北面就是东市,极是便捷;北面离大明宫也不远。
总之,位置比平康坊还要好,面积还有平康坊的四倍之大。
经手此事,都不必说贪多少油水,只它带来的权力与人脉都是极了不得的。
“此事关乎的是京师的风貌、青门一带的改建,不仅仅是发卖宫苑这般简单。作价几何?由何人来买?由何人来建?建成何等貌样?皆需由朝廷把控,比如,朝廷拟将整个兴庆宫分为六个地块,每个地块竞价出售,诸公可知何谓竞价?”
“荒唐!”
话到这里,依旧有人对此事无法接受。
但同时也有很多人意识到这件事带来的巨大的机会。
京城中多出了这些位置极好的宅院,他们这些每日到大明宫奏事的重臣们是最有资格住的,此事的好处也是不需多言。
更何况,兴庆宫那个地方原本就是只有玄宗皇帝喜欢,放在那往后也只会渐渐荒废,朝廷每年还得花费钱财打理,倒不如用来解决眼下的燃眉之急……
因薛白有意使然,这件事很快便在长安议论开来。
虽禁不住有好事者说是因为仆固怀恩杀了天子挚友,天子宁可发卖兴庆宫也要讨伐他。
但明眼人都知道,大唐天子是在表明一种决心。
***
“什么?他要把兴庆宫卖了?”
“报纸上说的是‘改造兴庆坊一带,以便……’”
“我们才刚刚探查了那里。”
娜兰贞皱了皱眉,看向了自己画的一张地图,上面正是兴庆宫的布局。
接着,一份报纸就被摆到了她的面前,上面竟也有一张兴庆宫的布局图,且比她画的要详细准确得多,这是唐廷公告的规划。
“居然有这样的事,他怎么能这样治国?”
娜兰贞不可置信,眼皮跳动了好几下,最终把手里的报纸丢开。
她来长安,是为了救回赤松德赞。
凭借她的力量当然做不到,于是,她联络了达扎鲁恭。
虽然说达扎鲁恭与玛祥一起扶立幼主,看起来都是权臣。但实际上是有所不同的,玛祥是舅臣,有野心;达扎鲁恭本质上却是一个不想被拘束的吐蕃大将,不愿看着吐蕃因为内乱而衰弱,所以,他给了娜兰贞一些支持。
另外还有一个小建议——“公主既然与唐主有交情,为何不与唐主当面谈一谈?”
当时,信使说这句话的时候,娜兰贞能够感受到他脸上的轻佻之意。他看不起她,觉得一介女流办不成大事,能做的只有以身侍奉唐主,然后做些求情或刺杀之类的勾当。
她很生气,但忍了,默默扮成胡商打探赤松德赞的下落。
上元夜,她收买了一批伶人,刺探兴庆宫内的情况;不久前则是助达扎鲁恭散播谣言。
结果今日的消息一出,她觉得自己做的都是无用功,就像是蚍蜉撼树。
“公主,将军派人来了。”
“什么事?”
“将军想要与仆固怀恩、回纥结盟,希望我们能够打探到唐廷准备除掉仆固怀恩的证据。”
“那里。”
娜兰贞抬手一指,指向地上的纸团,道:“那报纸上便是唐主发落宫城也要平定仆固怀恩的证据。”
“将军想要的不是这个,而是……比如,写给郭子仪的秘信,提出要杀掉仆固怀恩的。”
“若没有呢?”
“可否盗得印信,仿造一封?”
娜兰贞皱眉道:“他当我是谁?这里是长安,我能有那么大的能耐吗?!”
“公主息怒,将军做这些,出于对吐蕃的忠心,这是将军命小人送来的黄金……”
一个匣子打开,里面摆满了金锭。
娜兰贞想了想,让人继续拿金子去收买朝廷的官员。
***
大明宫。
薛白从政务之中回过神来,发现一个宦宦已经捧着个小卷轴在旁边等了很久了。
只看那卷轴的颜色,他便知大概是哪桩事。
打开一看,果然是关于他上次在兴庆宫吩咐的事,写的是“优伶为吐蕃人收买,西市贸康商行为其据点”。
薛白拿起御笔,在上面写了“放长线,钓大鱼”几字,就将卷轴放了回去。
忙过了这些,他便转回后宫。
快路过绫绮殿的时候,隐隐听到了动人的歌声,那声音清脆动听,该是念奴在唱歌。
他如今已纳了谢阿蛮与念奴入宫,此事在他心里倒也没有什么可或不可的,他已是帝王,她们也想侍奉她,于是就给个封号。
虽得了倾国佳人,可说心里话,当时薛白并未因此而起了太大的涟漪,甚至不如当年谢阿蛮只对他嫣然一笑时。想来,以前是他还处于微末,面对美人有种可遇而不可得的心情,如今则太过理所当然、稀松平常了。
穿过一道宫门,薛白抬手,让身后的侍者不必再跟着。
他独自步入念奴居住的宫院,循着那悦耳的歌声绕过长廊,只见念奴正坐在一棵梨树的枝桠上,倒真像是一只春莺。
树干上架着一个梯子,念奴雪白的脚上趿着木趿,随着歌声轻轻晃动着,脚踝上用红绳系着一个小铃铛,发出轻轻的响声。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陛下?陛下来了。”
正唱着,转头间见薛白,念奴脸上漾起甜甜的笑意来,可接着脚一晃,那木趿便掉落了下来。
她想从树桠上爬下来,却不知如何是好,慌忙道:“臣妾给陛下行礼。”
“来吧。”
薛白上前,举着手,抱她下来。
“臣妾失礼了。”
念奴说着,扯了扯衣裙,趴在薛白肩上任她抱了下来。
过程中,她壮起胆子,忽然在薛白脸上叭地亲了一口,撒娇道:“陛下许久不来看臣妾。”
薛白低头一看,见她的木趿已经落到了草丛深处,不好捡了,干脆就将她抱回了屋内。
……
一轮明月转过朱阁,透过纸窗,照在了梳妆台上。
远处的春莺终于不再轻啼。
“陛下,臣妾是故意的。”念奴俯在薛白胸膛上,轻声道:“故意唱歌引陛下来,故意在树上下不来,陛下会不会觉得臣妾失礼?”
“看出来了。”薛白道:“蛮有趣的。”
“有趣吗?”念奴道:“臣妾本想躲起来,让陛下找。”
“为什么没这么做?”
“不敢,怕陛下不耐烦,反而走掉了。”
“委屈吗?”
“不委屈,很开心。”念奴道:“为陛下做什么,臣妾都觉得开心。”
薛白其实知道,念奴为了让他觉得有趣,费了很多的心思。坐在树上的姿势,唱的歌,说的话,穿的衣服都是经过设计的。
对他而言这没什么不好,他也很喜欢。但他不满足,也许是因为太容易得到了。
他既为天子,后宫之中有太多这样想讨他的欢心的美人。但那跳动不停的心还想让他上进。
或许,身为帝王,享受的不仅是占有一切,而是不断征服。
***
数日后,西市。
傍晚时分,娜兰贞得到了一个消息。
“公主,我们收买了鸿胪寺客馆的一个主簿,他知道赞普被关在哪里。”
“哪里?”
“他不说,需要更多的钱。”
娜兰贞皱了皱眉,拿出一个匣子递出去,道:“不要一次就给他,给他一半,等确认了他说的是真的。”
“是。”
眼看着那个心腹匆匆而去,娜兰贞不安地踱了几步,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露了破绽,还是很快下定了决心,招过剩下的人,道:“我们得离开这里。”
“为什么?”
“太顺利了,我们被盯上了。”
这是在南诏的失败给她带来的经验,她没有太多的犹豫,派人去盯着那个去见鸿胪寺主簿的下属,自己则迅速地转移。
从西市转移到了东市,依旧是胡商聚集的地方。这是她的在长安活动的劣势,吐蕃人频繁活动,只能通过胡商来掩护。
果不其然,就在她离开西市没多久,有一队人忽然闯进了她原来待的商行,大肆搜查了一番。
待到次日天明,派去盯梢的心腹回来,禀道:“公主,那个鸿胪寺果然是圈套,我们过去接头的人都被拿下了。”
“果然。”娜兰贞却是出奇的镇定,道:“没关系,继续跟踪朗结赞、野布东,很快就会有结果。”
她早就留意到了当时出使吐蕃的那个小奴隶,认为必然是他给玛祥通风报信,才会导致当时除掉玛祥的计划失败。
是夜。
被捉住的吐蕃人经过了严刑拷打,很快就招了供,自称他们是达扎鲁恭派来的,之所以想要找到赞普,是因为达扎鲁恭与玛祥之间的私怨激化了,打算起兵反对玛祥。
果不其然,朗结赞、野布东很快就被带去见了一个人,询问他们关于玛祥与达扎鲁恭之间的恩怨。也就在当日,娜兰贞就得到了这个人的情报。
“是颜泉明,这人是唐主的心腹,关于吐蕃的许多阴谋都是他在暗中谋划的。”
“我知道他,颜公的侄子,怪不得。”
娜兰贞终于锁定了颜泉明这个目标,明确只要捉住他审问一番便能知道赤松德赞被关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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