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946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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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天后,一场盛大的献俘仪式在朱雀门前进行。

  唐军再次把赤松德赞、娜兰贞带回了长安,明面上,他们是因为奸臣玛祥迫害而逃到长安,并主动帮助唐军劝降了吐蕃将领,活捉了达扎鲁恭。

  这样的说词,让这一场战争少了些仇恨,添了几分和睦太平的味道。

  于是,当着满城百姓的面,达扎鲁恭跪在了赤松德赞面前悔过,算是与这位流亡的赞普一起客居长安。

  当夜,薛白在宫中赐宴。

  赤松德赞有种僧人的淡泊从容,对此坦然接受了,平静地观赏着表演,不时还能与唐廷官员们谈论几句,甚至即兴赋了一首诗。

  达扎鲁恭则是一脸郁闷地坐在那,只管闷头喝酒,心想着以前颉利可汗被唐太宗捉到长安跳舞,如今赞普在此赋诗,看似不同,实则都是寄人篱下的处境。

  娜兰贞则始终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宴到正酣,薛白看向了赤松德赞,似不经意地开口问道:“赞普贵庚?”

  “回陛下,外臣年已十八了。”

  “可有婚配?”

  “娶了吐蕃蔡邦氏之女。”

  “陛下。”颜泉明站起身来,开口道:“此前赞普曾向大唐求娶公主,以效仿松赞干布与文成公主之佳话,彼时因事不成。如今他亲至长安,可谓是好事多磨,陛下何不择一宗室女嫁之?”

  一听这话,赤松德赞还未有太大反应,娜兰贞已变了脸色。

  当时的情形与现在可完全不同,当时是吐蕃让大唐和亲,现在大唐择一个“宗室女”嫁给赤松德赞,却是明显的控制、利用。

  且说是宗室,实际只是唐廷培养出来的女细作。

  她有心替赤松德赞拒绝,举着酒杯站了起来,耳畔却已听赤松德赞应了一句。

  “陛下若能开恩,外臣求之不得。”

  “……”

  有宦官趋步到了薛白身边,小声道:“陛下,就在方才,仆固怀恩过世了。”

  “厚葬。”

  薛白原本捧着一杯酒没喝,听了这话,饮了那杯酒,算是送仆固怀恩。

  他吩咐散了宴席,转回宣政殿,处理了一些关于仆固怀恩去世之后留下的事。

  其实,仆固怀恩那份叫屈请罪的奏折还摆在薛白的案头,他那种心结未消、怒气郁结的心情,薛白看在眼里。

  “太执迷了。”薛白在心里如此评价了一句。

  他就与仆固怀恩不同,他是为了能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陛下。”

  “何事?”

  “那位吐蕃公主出宫时借口更衣,不肯走,想要求见陛下。”

  薛白放下仆固怀恩的奏折,想了想,道:“带她过来吧。”

  殿中烛光摇晃,却只能照亮御案附近的地方,显得空旷而寂寥。娜兰贞再进来时,只见薛白独自坐在那,神态清冷,遗世独立的样子,又觉得他没那么坏了。

  娜兰贞承受着丧国丧家之苦,奔波跋涉至此却一事无成,精神到了崩溃的边缘,只是还强撑着。

  她咬了咬牙,直接跪倒在地。

  “陛下想做什么我都知道,我这次来是想告诉陛下,我与赤松德赞已经心服口服了。请陛下放我们回吐蕃,除掉玛祥之后,愿奉陛下为主,世代为大唐属国。”

  “急什么?你们才刚到长安。”

  “玛祥已立了赞普,时间久了,就再难以对付他,如果让他整顿好国事,再次兴兵进犯大唐……”

  薛白打断了她的话,问道:“你为何又来求朕?为何认为朕会答应你?”

  “陛下要的,我们都给,拖下去没有好处。”

  “你们还给不了。”

  娜兰贞于是哭了出来,一副孤独无助的样子,道:“陛下为何就不能信我们一次?我们屡次示好,是陛下始终不肯相信我们的诚意啊。”

  “你的诚意?不过是被打怕了才懂得跪下来。”薛白道,“此前你不是觉得,停战就是你在施舍朕。”

  娜兰贞一愣,没想到自己心底的感受竟是被他如此敏锐地捕捉了。

  薛白走到他面前,俯身看了看她的眼睛。

  “朕俘虏过你,教导你,放了你,你嘴上说着感恩,眼看大唐内乱还是起了轻视之意,故意纵容玛祥、达扎鲁恭出兵,然后再联络大唐和谈,你我都一样的自私,说什么诚意?”

  “师父……”

  “朕现在看你的眼睛,依旧是畏威而不怀德。”

  娜兰贞有些慌乱地低下头,不知如何回答,眼中的泪水却流得愈发汹涌了。

  这是她最后的武器了。

  “你根本不知道我的心意。”

  “哦?”

  “我原本可以嫁给南诏王子,或是某个吐蕃部落的酋长,是你教导我怎么去争。”娜兰贞说到这里,更是泣不成声,“我这么拼命地做这些为什么?还不是为了你的心愿,我知你希望我能在吐蕃掌权,让两国太平无事……若非因为你,我何必过这样的日子?”

  薛白摇了摇头,有些讥诮。

  娜兰贞抬眼深深看向他,喃喃问道:“你难道不知我的心意吗?”

  “你何必过这样的日子?”薛白道:“难道不是因为沉醉于权力,无法舍弃吗?”

  “我不是。”娜兰贞哭道:“我明知道不该想着你,可是,不由自主。我一直以来都是觉得让吐蕃与大唐相安无事,就是我对你的情意。”

  “看来,你学会了。”薛白依旧是那不以为然的讥诮表情。

  娜兰贞抹着泪,泪水却怎么也抹不干,委屈道:“你不信我也没办法,总之我说了我的心意。”

  薛白并未回应她,殿中遂安静下来,只剩下了抽泣声。

  渐渐地,薛白脸上的讥诮成了自嘲。

  “陛下?”娜兰贞再次忍不住,小声唤了一句。

  “你难道真以为这样能让我心软?”薛白道:“你明明和我一样,自私、野心勃勃、不择手段。”

  “陛下有情有义,是仁义之君。”

  “可知我是如何发迹的?我投靠奸相,攀着虢国夫人的裙带,秽乱宫闱……所有肮脏不堪的下作手段我都干过,才终于谋得了这大唐的皇帝之位。一直以来,那些对我的指责几乎都是真的。”

  薛白似乎在说着别人的事,语气平淡,对自己的劣迹并不避讳。

  “朕这一路而来,满是卑劣、无耻,你居然想以‘有情有义’来绑架朕?”

  娜兰贞愣了一下,忘了继续哭下去。

  她目光呆滞地看着眼前的男子,因他英俊威严的相貌,依旧无法把他与他口中那个无耻的形象融合起来,于是她无法判断薛白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是反话吧?

  因为一直以来承受了太多,他当了皇帝之后终于发癫了,说这些反话是因为需要安慰?

  “你不是这样的。”娜兰贞起身,小心地离薛白近了些,道:“我知道你是个好人……”

  “我喜欢权力。”

  薛白看向她,忽然这般说了一句。

  他眼神很坦然,似乎不仅是在向娜兰贞说,而是开始试着向天地剖明心迹。

  “从一开始,我便城府深沉、不择手段、丧尽道德、无所不用其极,我厌恶有人凌驾于我之上,所以我一步步往上爬。我始终很清楚,没有权力作保证,一切情义都是虚的。”

  薛白说着,愈发平和起来。

  就像是一个穿着紧绷、不合身的衣服的人,终于脱掉了衣服,赤身站在那,显得十分的松驰与自然。

  娜兰贞脸上的泪干了,呆愣愣地站在那,再拿薛白没有任何办法。

  薛白道:“当时教导你,是因为你和我是一样有野心的人,你能乱了吐蕃,却没有振兴吐蕃的能力。”

  “你……”

  娜兰贞此前一直骂薛白背盟,也许在当时就已想好了,要让他有负罪感,等到今夜哭哭啼啼,或许能够打动他,可当他承认他的卑劣,他在她面前已毫无破绽,她遂不知所措起来。

  薛白并不怎么在意她。

  他享受的是眼下他重新成了自己的时光,不会被“圣明天子”“仁义之君”“虚怀纳谏”“正心明德”等等一切的框架束缚。

  他说这些,是让自己又回到了那个满是野心、不择手段向上爬的心境里,觉得自在。

  至于娜兰贞怎么想,于他而言根本不重要。

  烛光摇晃了一会,薛白看了眼桌案,找回了状态。

  就像是一个赤膊的人披上了宽松舒适的皇袍,他依旧是这百废待兴的大唐的国君。

  “退下。”他挥了挥手。

  娜兰贞不甘地向后退去,知道自己还要在长安被禁锢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消磨掉了心气,越来越敬畏大唐。

  忽然,她停下了脚步。

  “陛下。”

  嘴唇有些哆嗦,但她还是开了口。

  如薛白所言,她确实是一个很有野心的人,也想要不择手段地向上爬。

  “我一直是受你教导的,你做过的事,我也能做到。”娜兰贞说着,脸上已完全没有了委屈之色。

  “所以呢?”

  “我想生下儿子带回吐蕃,我与你的儿子。”娜兰贞重新走向薛白,眼神带着自信与笃定,“这难道不比赤松德赞更值得信任吗?”

  薛白再看向她,终于有了些诧异。

  不是诧异于她的这个笨主意,而是诧异于她不择手段的样子,与自己从前真的很像。

  一步步往上爬、攫取权力,要付出的代价很大,而他们都是能把自身豁出去的人。

  ***

  正兴二年渐渐过去,河西收复,吐蕃暂退,藩镇亦没有再提出父死子继,大唐终于开始安稳下来。

  至此,薛白才算是坐上了天子之位,在这之前,他其实随时有被推翻的风险。

  到了冬至这天,他与颜真卿谈过几桩国事,便邀他赴家宴,其实也就是一起吃饺子而已。

  颜真卿却是摆了摆手拒绝了。

  随着大局渐稳,他反而与薛白之间的私交越来越远,平素相见也是板着脸,公事公办,想必是深怕旁人说他外戚揽权。

  唯独对东宫的教育之事他极是上心,走之前又提了一次。

  “可依丈翁所言。”薛白道,“对了,那封造海船的批文,中书省驳回了?”

  此事,薛白本打算家宴时说,颜真卿要走,他只好现在说了。

  “是啊,国库钱粮不足,当此时节,恐不宜挥霍在虚无缥缈之事上。”

  “何谓‘挥霍’?何谓‘虚无缥缈’?”薛白笑了笑,道:“此事,从长远而言,于大唐极有利。”

  “陛下,容中书门下再议,如何?”

  薛白点了点头,暂时不提此事。

  这事朝臣都反对,他却也不好事事都像藩镇大事般一意孤行。

  他私下里在娜兰贞面前展示了真实心态之后,该发泄的都发泄了,也没什么拧巴的,因此又豁达了许多,在朝臣面前如今一直保持着明君的样子。

  眼下,他与颜真卿正是相得益彰的时候……

第598章 瞒

  任这些年天下动荡,升平坊杜宅似乎没太多变化,院子里的竹圃茂密了些,瓦当与梁柱陈旧了些。

  午后,风吹着东厢的窗柩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卢丰娘终于忍不住推门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