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951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一场戏唱罢又有人上台舞剑,之后伶人们都上台致谢,那花旦并不漂亮,只能说是清秀可人,但戏确实不错。

  此时,那小厮又捧着许多花过来,一桌桌地问是否要买花赠予在台上表演的伶人,他也精明,不往楼下的大堂去,只找这些坐在雅座的豪客。

  买了花的,便能得店家一声吆喝。

  “嘉坊柳十七郎赠琼娘牡丹五十株!”

  大堂上的看客们便纷纷叫彩,这些人虽然只花了两钱,却喝茶喝了个饱,还看了表演,又凑了热闹,更是可以捧着楼上的豪客,添些气氛。

  杜五郎却在心里好笑,这都是以前他改革教坊时玩剩下的。

  至于他从哪学的?无非是薛白告诉他的。

  很快,小厮到了他面前,问道:“郎君若觉得戏好,何不买些花?”

  “几钱。”

  “二十钱一株。”

  “我就不买了,我就是闲来逛逛。”

  “郎君可是觉得今日的戏不好?若有指教,我们感激不尽。”

  “我哪有什么指教啊。”杜五郎道:“我就是……”

  他就是不想花这个钱,觉得为了充门面大可不必,但不知如何开口,非常为难。

  想了想,他打算说家里有事,只是可惜了还没吃完的红枣酥。

  正此时,忽有人道:“我替他买吧,十株。”

  杜五郎转头看去,见是一个年轻人正好从楼上下来,穿得虽然素净,但料子很柔软顺滑,身上没有多余的佩饰,但腰间的玉佩色泽纯正,雕工精细,乃是上品中的上品。

  此人家境不凡,谈吐却很好,显然是出身名门世家,他说过话,手一抬,那小厮便点头哈腰应下,也不真伸手要钱,只道:“那就记在崔郎的帐上。”

  “好。”

  “不用了。”杜五郎道:“怎好劳你破费,我来买便是。”

  “兄台不必客气,钱财乃俗物,多谈便落了下乘。”年轻人笑着摆摆手,问道:“兄台是长安来的?”

  “是啊,我的口音这般明显吗?”

  “如今天子东幸,必然有不少达官贵胄到东都,我怕这店家死缠烂打,无意中得罪了人。”

  杜五郎道:“原来你是因此才出头,倒是心善。可我看着像是会为这点事不高兴的人吗?”

  “兄台荣辱不惊,身份不凡却能于市井间安之若素,一看便是了不得的人物。”

  “你如何知晓?”杜五郎大为吃惊,“我的气质这么明显吗?”

  他还以为会听到什么了不得的回答,结果那年轻人笑道:“早前,我观御驾进城,在队伍中见到兄台了。”

  “啊?原来如此。”

  杜五郎回想了一下,自己因为带女儿玩,进城里落在了后面,倒也没关系,便道:“哦,我家里是当官的,小官,我就是个游手好闲的官宦子弟。”

  “安平人,崔洞,字明晰。”年轻人叉手行了一礼,自我介绍道,“我在家族中排第三十九,兄台唤我崔三十九也可,唤我明晰也可。”

  杜五郎有些下不来台,只好道:“京兆,吉……吉绩,你唤我吉五郎就好。”

  他拱拱手,想要转身离开,崔洞却已在他的座位对面坐下,让人又上了一壶上好的酒。

  “吉兄一定是觉得此间的戏唱得一般吧?”

  杜五郎道:“倒也不是,只是花钱买花,买的是份虚荣,我觉得不实在。”

  崔洞拍手道:“吉兄看得通透啊,世人忙忙碌碌,求功业、求富贵,总是想证明自己比人强,可浮生几何,全浪费在经济仕途上,未免太可惜了。”

  这话,让杜五郎顿生觅得知音之感,遂与他渐渐聊起天来,两人倒也十分投机。

  ***

  数日后,杜五郎与崔洞已是十分交好的朋友了,两人都喜欢游山玩水,崔洞便邀杜五郎到寿安县的崔家别业去做客,顺带一游那附近的香鹿山、昌谷等地。

  别业位于县城南的锦屏山,抬头看去,能看到十二座山峰宛若锦锻凌空垂挂,十分壮观。

  崔洞与杜五郎并辔而行,侃侃而谈,道:“武后当年也曾入过此地,这‘锦屏’二字便是她赐的名字。”

  “真是倚山傍水,真是好地方。”杜五郎道:“还要多久才到你家的别业?”

  “早已到了。”崔洞转身一指,也不知是指向哪里,道:“从半个时辰前我们就进入了锦屏别业。”

  “好吧。”

  又骑了半个时辰,他们终于进到了在山脚下的一片大宅院。

  入了门,赫然就看到武则天亲笔赐下的“锦屏奇观”四个大字。

  之后杜五郎与家中下人闲聊,才知道崔洞的曾祖父乃是初唐的名臣崔行功,曾随魏征编写《四部群书》。

  崔洞家里属于博陵崔氏大房,原本是还要更加显赫。只是经过了大唐几代皇帝的刻意打压,如今已行事十分低调。

  原来,那“锦屏奇观”四个字看似表达了武则天的赞叹之意,其实当时是用这四个字划走了崔家在寿安县一半的田地。

  当年与薛白一起授官的崔祐甫便是寿安县尉,此事背后也是崔家在帮忙运作,虽然血缘已经远了,但这年头做什么都少不了家族之间的互相帮衬。

  杜五郎入住的次日,崔家的年轻子弟们便置酒为他接风。

  他们在一个风影雅致的竹林中曲水流觞,品茶论诗,很有魏晋风骨,杜五郎觉得自己真是风雅了许多。

  一直以来,他想让杜有邻致仕,想像的就是过这样的生活。

  渐渐地,一群人还是谈论起了国事,避不开的首先就是从天子就食洛阳说起。

  让杜五郎意外的是,他们的观点竟不是就食能给洛阳带来的繁华,而认为这是一种国力的衰退。

  “玄宗皇帝在位时,以漕运、和籴诸法,使天下富庶,仓禀充实,结果一场变乱又打回去了啊。”

  “毕竟,不是每个天子都能如玄宗皇帝那般治理出一个煌煌盛世。”

  “还是朝中名臣凋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了……”

  杜五郎原本还怀疑崔洞是故意接近自己,听了这些话,才终于确定,崔洞根本不知道他的身份。

  在崔家子弟之中,崔洞是最不在意经济仕途的一个,旁人讨论国事的时候,他只是在旁听着,还给了杜五郎一个歉意的眼神。

  而这些崔家子弟评点起皇帝,并无畏惧之色,甚至有种居高临下的态度。

  倒不是针对薛白,而是出于五姓七家对李氏一直以来的看不起。

  “当今天子还是有才能的,但博而不精。能平定安史之乱,那是大唐国运犹厚,加上他气运不错。至于即位以来这几个国策,看得出来,他欲变革却也畏首畏尾啊。”

  “是啊,朝廷想多收税,但不敢明着说,于是通过榷盐、榷茶来收。结果,如今盐和茶涨得厉害吧?”

  “今年缓了些,看得出来,朝廷在打压盐价。我听说,天子如今已有重用刘晏,而疏远元载的意思,从漕运置仓一事就能看出来。”

  “刘晏的‘缘水置仓’未必比元载加急建仓的做法高明多少,真正的关键在于,刘晏主持榷盐一事,往往留一份利给盐商,始终压着盐价。”

  “这必然是更合天子心意的,天子故意拿出炒茶、泡茶,就是为了以榷茶来弥补税收,要把盐价降下来。”

  “用榷茶的钱代替一部分榷盐的钱,无非是想让喝茶的富人、贩茶的大商贾多出些血,少征些吃盐的贫民的钱。”

  “话是这般说,想必不影响五叔的生意吧?”

  崔家子弟们你一言我一语,随口聊着,杜五郎在一旁听得却是好生震惊。

  他自认为是天子近臣,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对天下局势的了解应该很深,至少该比这些没出仕或才出仕的年轻人强。

  没想到,这些人对国策的洞悉,却远比他要敏锐得多。

  他仔细观察了很久,这些人他一个都不认识,确定没有在朝堂上担任高官的。

  那他们的消息,到底是哪来的?

  “所以啊,我不信天子到洛阳就食是因为长安的粮食不足,想必是因为偃师。”

  听到这里,杜五郎不由问道:“偃师?”

  “吉兄不知吗?天子以前曾任过偃师尉,他私有的许多产业也都是从河南道起家的。到了洛阳,他比在长安更有掌控力。”

  杜五郎一愣,又不知说什么好。

  崔家子弟于是继续聊起来。

  “恰如武后在东都。”

  “不错,武后在东都称帝,当今天子想必要在东都变法了。”

  “春苗贷。”

  “我敢打赌,朝廷做得再好。到了地方上,春苗贷必会被某些人拿在手中放高利贷,普通农户若要拿这份钱,是‘另加’这一二分的利。”

  杜五郎问道:“为何?”

  断言此事的那人微微苦笑,道:“世事如此。”

  崔洞听得无趣,拉了拉杜五郎,道:“不与他们聊这些仕途经济,我们去赏竹海。”

  “三十九郎,如今朝廷更注重科举,已确定今年会有恩科,你文章做得好,不去试试?”

  崔洞道:“不必了。”

  杜五郎还想从崔家子弟的角度听听他们对春苗贷的看法,虽被崔洞拉着,但还是回过头去。

  此时,一直在旁伺候的一个书僮忽然开口问了一句。

  “十七郎,听闻今年多了一道乡试,不论身份都可去考,连奴婢亦然,真的吗?”

  那崔十七郎淡淡瞥了这书僮一眼,一言未发,眼神显然是在提醒他,这里没有他说话的份。

  那书僮骇然,忙道:“小人知罪。”

  但崔十七郎还是一言未发,似乎并没消气,眼看着就要处罚他了。

  “砚方,随我来。”崔洞道。

  一句话,那名叫砚方的书僮如释重负,连忙快步跟上崔洞、杜五郎。

  杜五郎听了那名字,不由想起自己以前有个书僮名叫端砚,于是,仔细地打量了这砚方一眼,发现他们名字里虽有一个字相同,但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端砚又懒又馋,糊里糊涂的,有义气又忠心;砚方则是一副紧绷着的表情,举止很有规矩。

  “你何必问十七郎那些?”崔洞耐心解释道,“官榜上说的‘不拘户籍’,确是什么户籍都可去考,可你是不入籍之人,何况你才读几卷书,能考上吗?”

  “小人……想试试。”

  “我知你心气高。”崔洞笑了笑,道:“这样吧,我回头问问八叔,为你寻个好差事。”

  砚方原本以满怀期待的眼神看着崔洞,闻言,又失望下来。

  他知道,这所谓的差事,还是给崔家做事。

  杜五郎听了,却决定回去后问一问薛白,这“不拘户籍”到底是什么意思。

第601章 书僮

  两只白鹤从洛水边飞起,在天空翱翔了两圈,落在了明堂的上方,扑棱着翅膀,高傲地看向栏杆那边的薛白。

  马上有宦官们殷勤地拿出虾米、小鱼干来,递在薛白面前。

  见状,两只白鹤便摇摇晃晃地走上前,用圆圆的眼睛看着他,等了一会,见他还在发呆,不耐烦地张了张翅膀。

  “陛下,玉翎与清鸣回来了。”

  “哦。”

  薛白这才回过神来,接过罐子,不紧不慢地喂养着这两只鹤。

  它们是田承嗣进献来的,极有灵性。

  对于进献一事,薛白素来不喜欢,此前还放生了宫苑中的许多奇珍异兽,若依他的本意就要斥责田承嗣,可当时仆固怀恩正在闹事,从打一个拉一个的策略考虑,薛白只对范阳的使者道了句“朕知道了”。

  他连“下次不许”也没说,不代表着这次就允许了,让田承嗣猜不透他的心意,并且感到费劲搜罗的贡品送得有些不值当。

  费心把虾米与小鱼干一点点喂了,两只鹤看也不看薛白一眼,展开翅膀又飞上天空,傲慢得很。

  人间的帝王再了不起,它们反正不懂、不在乎。

  杜五郎来觐见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鹤绕明堂”的场面,不由感慨道:“真谪仙也。”

  “也就是装装。”薛白扶栏而立,俯瞰着洛水,自觉能体会到武则天在此登基的心境。

  把百官带离了长安,他感到自己对朝堂的掌控强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