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971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若不雷厉风行,以郑慈明的能耐,根本不可能让他这么快就看出端倪。

  薛白走到州署六曹的院子前,停下脚步,指着一块石头上的刻字,道:“字写得好啊,‘公生明’,道理也都懂。”

  “陛下,郑慈明上任宋州不过两三年,宋州有再大的问题,并非他能左右。”

  “朕知道。”

  “一州刺史所能做的,不过是催县里缴粮,县吏不过十数人,各家各户之粮往往多是地方乡绅代征。”

  “你说的这些,朕都知道。”

  李岘道:“陛下到天下任何一农户家中询问,都能问出不妥来。处理一县一州的官员容易,但再任命一人,恐怕也改变不了。”

  薛白道:“朕之前听说过一个故事,说有个皇帝微服私访,到了长安近郊一户百姓家中,询问那百姓过得如何,对方破口大骂朝廷盘剥无度,那皇帝听了之后,很是惭愧,下旨免了那家百姓所有的赋税。因此事,他便被颂为明君了。”

  李岘沉默片刻,道:“明君典垂天下。”

  “朕明白了。”薛白道,“朕这样私下查你们,不是明君。得要装装样子,只说不做,才是明君。”

  “臣斗胆。”李岘道:“治国在于规矩,陛下以坏了规矩的办法挑世子的错处,总能挑到,如此,不能服众,只会使人心惶惶,皆生怨尤。”

  “你是说,错的不是宋州的地方官,错的是朕。”

  李峘因薛白这样钻牛角尖而有些无奈。

  他都说得很明白了,郑慈明的错误是天下所有地方官都在犯的错,而薛白以肆意妄为、打破规矩的方式揪出天下地方官的错,这并不能服众。

  在他看来,这是诤言,是忠言逆耳。

  他并不害怕薛白,因为他是大唐的宗室、忠臣,坦坦荡荡,问心无愧。

  “臣不敢言陛下有错,臣唯请陛下体恤天下官员。”

  薛白问道:“讨伐史思明之时,你支持朕。亲自押着粮食从扬州赶到汴州,为的是立功吗?”

  李峘道:“臣为的是大唐。”

  “那这次,朕变法为的也是大唐,你为何不支持了?”

  “臣觉得很荒谬。”李峘实话实说,“臣看到陛下一直刻意与百官作对,百官是支持陛下登基的功臣,是为陛下治理大唐的帮手,陛下却从不体恤他们。朝廷的困境在于中枢收税愈难了,陛下却一直在减税。”

  “你说得不错,正是因此,朝廷才得变法,向该交税的人收税,减轻百姓的负担。”

  “臣斗胆再问陛下,倘若陛下正站在一根树枝上,此时需要木材,难道会砍掉脚下的树枝吗?”

  薛白仔细打量了李峘几眼,道:“你是这么觉得的,因此想方设法地劝朕回东都,是吗?”

  李峘犹豫了片刻,道:“是。”

  他此前一直有心事没说,此时才终于开口,道:“臣担心陛下的安危,请陛下速归东都。”

  “为何?”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薛白偏还要追问,让李峘感到有些为难。

  也就是他身为宗室,胆子大,遂干脆直言道:“陛下一意孤行,新政又过于严苛,难免会逼反一些官员,臣恐有人会对陛下不利。”

  “比如,刘展?”

  薛白这问话的语气显然不信刘展要反,像是更相信郑慈明会对他不利。

  或说他更相信一些保守派故意逼反刘展,以阻止他继续变法,比如眼前的李峘。

  “是。”李峘道:“刘展曾在臣麾下,正是臣收到举报,便让李藏用暗中调查他,得知他有谋反之意。因此,臣特意从郑州赶至宋州,劝陛下东归,恳求陛下信臣,臣绝非为包庇郑慈明而来。”

  照他的说法,他收到举报、查到刘展要谋反,一方面告诉颜真卿,让颜真卿上表劝回天子,另一方面也写信给各州官员,让他们阻拦天子继续南下,同时,他自己也赶过来相劝。

  只不过他此前的表现太过着急,加上宋州的赋税被查出问题。看在薛白眼里,倒显得李峘是个大贪官,跑来是为了遮掩罪迹一般。

  这天傍晚,禁军追到了郑慈明派去送信的使者,拿到了郑慈明写给李峘的信。

  薛白拆开看了,信上所述,却是给李峘回信,说天子并未南下,请李峘放心,后面则是赞颂了李峘的忠肝赤胆。

  这般看来,李峘说的都是发自肺腑。

  次日再奏对,他依旧是这个态度。

  “臣恳请陛下回京,社稷安定,在于尊卑秩序,绝非微服私访啊。”

  薛白却像是没听到一般,反而问了个题外话,道:“你说,宋州的税赋出了问题,罪不在郑慈明,这是天下官员皆会犯的错。那你再判断一下,郑慈明是否有贪墨重税、侵占田地?”

  “臣了解他,他出身名门,品性高洁。御下不严,或有纵容包庇之举,绝无贪墨侵占之行。”李峘道:“宋州的税赋,不过是陈年积弊,难以解决罢了。”

  在李峘看来,薛白强迫地方官只靠新法就实现税赋均衡,完全是强人所难。

  “那好。”薛白道:“那便打个赌,倘若果真如你所言,朕便立即起驾东都。但若是朕拿到郑慈明贪墨的证据,你便随朕见一见刘展吧。”

  “臣遵旨。”

  李峘行了礼,还未直起身,却已有人捧了一个带血的匣子进来,双手递在薛白面前……

第613章 激化

  李峘常年与名门世族往来,自诩对郑慈明十分了解,那是从不谈钱这种俗物的雅士,风骨高洁,不可能有贪墨之行。

  可他目光落处,却见薛白打开那匣子,拿出了一撂契书来,一一摆在桌上。

  “郑慈明是不贪,可一贪就是上千顷。”薛白放下其中一页说道。

  说的也仅仅是其中一页。

  而这一匣子的契据、礼单、账册是郑慈明替其族人、亲朋故旧侵占田亩税赋的证据,涉及三州之地上万顷。

  李峘看着,目光满是不可置信。

  反倒是薛白很能理解郑慈明,唏嘘道:“不怪他,想必他也是被族人胁迫。这是人性使然,大家族有这个实力,稍克制不住欲望便要兼并土地,如百川汇海。”

  他并不愤怒,在他看来这些事的发生并不是因为郑慈明的人品低劣,而是制度的不完善乃至于纵容。

  李峘终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低下了高贵的头颅,道:“臣罪大恶极,请陛下重惩。”

  “你有何罪?”

  “臣与郑慈明私交往来。”

  “这不是罪,唐律里也没有这一项罪。”薛白双手扶着李峘的肩,道:“辅佐朕扫除积弊吧。”

  自变法以来,他总感到支持者很少,阻力很大,因此不得不努力争取每一份支持,遂以颇为诚恳的语气又劝了一句自以为能打动李峘的话。

  “我们该让大唐焕然一新。”

  李峘有所触动,点了点头,又问道:“陛下要如何处置郑慈明。”

  面对这个问题,薛白稍做思忖之后便有了决断,利落地吐出了一个字。

  “斩!”

  他深知变法要成功必然要有流血,若不流反对派的血,便要流自己人的血。

  李峘张了张嘴唇想要劝说,见他如此坚决,知自己劝不动,那深深的忧虑遂埋在了心里。

  ***

  天气骤冷,江淮忽下了一场小雪。

  所幸,各州县的秋税已押解往洛阳,数目大多比往年略多一成。

  在许多地方官眼里,这大概可以表示变法已经成功了。

  不论朝廷是否认同,总之就是这结果。他们已忙过了今年,随着步入农闲时节,也该放松放松了。

  然而,这年初冬,一则消息传开,如同惊雷骤响,震慑了江淮大地。

  “圣人亲自南巡,斩了宋州刺史郑慈明!”

  “为何?”

  消息传到宿州,宿州刺史南霁云闻言大为惊慌,连忙追问。

  一封报纸便递到了他眼前。

  他如今识字读报已完全不成问题,仔细看过,上面除了公布郑慈明之罪状,还有天子在斩首时的表态,再有包庇地方世绅侵占田亩、隐匿人口之官员,绝不姑息!

  凌厉之气、威压之感扑面而来。

  南霁云顿时就苦了脸。

  他原是武将出身,平定战乱的过程中才开始跟着张巡学一些治理之道,并读书习字。他天赋不好,但胜在用功,总之是通过了吏部试,才被任命为一方刺史。

  主政一方之后,他自诩没什么功绩,新法颁行之后他一板一眼地照着做,也很不顺利,田地也没丈量清楚,也没劝返多少农户归籍。

  朝廷派来的劝农使每次见了他都是摇头叹气。

  相比起宋州剌史郑慈明搞得有声有色,南霁云自觉是下下等的官。

  现在那般优异的郑慈明都被斩首了,他觉得自己也要完蛋。

  果然,当南霁云出城迎接天子仪驾,却是扑了个空。实则当他得到消息时,天子已然微服私访,在宿州各个地方逛了很久了。

  “听闻郑慈明就是这么栽的。”有官员凑到南霁云耳边小声道。

  “你不要吓我。”

  南霁云当年平叛时天不怕地不怕,斩自己一根手指头眼睛都没眨一下,如今披上了官袍,反而变得战战兢兢。

  等了两天,他愈发心虚焦急。这日到了州署,却见大门外侍立的卫士秩序井然。

  他若有所感,快步入内,竟见到薛白正坐在他的桌案后,手里拿着一本他平时看的《春秋》看着。

  “陛下……臣拜见陛下。”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如今已能在春秋上作注解了。”薛白留意到,因南霁云少了几根手指,平时是用左手写字的,歪歪扭扭。

  他遂拿出一根自己平时用的笔放在桌上,道:“这个给你。”

  南霁云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原以为自己要被重惩,此时大为惊喜,忙道:“谢陛下恩赏!”

  薛白问道:“新法执行得可顺利?”

  “臣惭愧。”南霁云道:“辜负了陛下的信任。”

  “嗯,朕这几日在宿州走访了一遍,你做得虽不算好,但也算尽力了。”

  南霁云道:“臣无能,那些占有大量田产的狗大户手段层出不穷,臣总是被牵着鼻子走,没能按时清丈田亩,检括的要求始终没做到。”

  他垂头丧气地说了一会,想到此时当着天子的面,终究是拿出了当年打仗的精气神来,加重了声音。

  “但陛下若能再给臣机会,臣一定做好!”

  薛白本不指望一个武人能短时间内学会高明的政治技巧,只要他有无畏困难的态度,保证宿州的大方向不会被带偏,做事的聪明人总是不缺的。

  “那好,朕会安排一些人佐助你,过几日,河南河北江淮诸道营田使刘晏会从宋州过来,帮你理清这些事。”

  “太好了!”

  南霁云并没有排挤妒忌之心。

  他是一个很有自知之明的人,知道自己的长处不在这些,并不担心刘晏会抢了自己风头之类无关紧要的问题,因这事情能解决就觉得开心。

  薛白原本担心这几年南霁云变了,见他还是如此赤诚,颇为欣慰。接着,就与之交代了另一桩大事。

  “宿州有多少兵力?朕说的是真正的精兵。”

  “回陛下,有守护城池与运河的兵马,还算精良,有五百余人。”

  薛白点点头,道:“朕听人举报江东安抚使刘展有反意,他已到泗州见驾,因恐打草惊蛇,朕并未大张旗鼓带人来。到时若有变故,由你领五百人拿下刘展。”

  他这次真学了刘邦拿下韩信的“伪游云梦”之计。

  简单来说,趁着刘展还没准备好造反,他轻装简从南巡,表现出还不知刘展有异心的样子,然后突然把刘展召离苏州。

  当然有风险,刘邦伪游云梦成功了,那是因为韩信没有起兵刺驾,刘展也许会做出与韩信截然不同的选择。

  此事薛白若与别的官员说,难免又是一番啰啰嗦嗦的劝阻。

  南霁云却是漕夫出身,没那么多礼法规矩,很干脆地就应道:“喏!陛下放心,臣一定办妥!”

  治理地方他没信心,打仗擒贼他却是很兴奋。

  “不过是一刘展,哪怕不带一兵一卒,臣孤身一人也可将他拿下!”

  ***

  在宿州安排好,薛白便迅速南下,直奔泗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