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985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李成裕道:“是啊,几个宰相接连被罢,如今朝中崔祐甫威望甚高,他若再要开宫门,只怕少有人能拦得住?”

  李泌想了想,忽摇了摇头。

  “若是他,既开了城门,又岂还能再开宫门?”

  李成裕道:“所以啊,元载不让他独自留下……”

  正在此时,前方忽然响起了欢呼声,却是宫门已经打开了。

  就连李成裕都愣了一下,有些不敢相信。

  若如此就入了宫,岂非马上就要政变成功了?竟比他预料中还要顺利得多。

  难道这便是得民心得者天下,薛白已尽失他们这些秀民之心。

第621章 铁石心肠

  得益于武则天将明堂建得足够高,薛白其实能看到那些从宫门外涌来的兵士。

  换成别的皇帝也许早已跑了,比如历史上的泾原兵变,叛军陈兵于丹凤楼下,唐德宗仓皇出逃。

  薛白一直自诩英明,此时却面对着与唐德宗一样的局面。他若逃了,也许大唐的“天子九迁”就要应在他一人身上。

  “陛下,崔相公求见。”

  内侍还在通禀,那边,崔祐甫已经大步赶到了殿中,朗声道:“陛下总算是将他们逼反,可称心如意了?!”

  这话太过无礼,站在薛白身后的杜妗当即叱喝道:“崔祐甫,你好大的胆子!”

  “我为朝廷重臣,直谏天子,还轮不到你这妇人插嘴,想牝鸡司晨不成?!”

  崔祐甫一句话顶撞了杜妗,旋即向薛白行礼道:“臣请陛下出面安抚诸将士,以免事态愈发不可收拾。”

  “依崔卿所见,朕该如何安抚?”

  “若能下罪己诏,停止捡括,逐杜二娘,想必群情遂安,民心即定。”

  那“逐杜二娘”的要求虽是崔祐甫临时起意加的,却恰与反对派的利益相合,最能表现薛白服软的态度,也是让薛白交出手中的权力。

  杜二娘听了,原本愠怒的脸色反而平静下来。

  她是薛白的一条臂膀,深知薛白不可能自断臂膀。

  崔祐甫能提出这样的要求,可见其人内心极为傲慢,从骨子里认为该由薛白舍弃一切向他们低头。

  果然。

  “朕若不呢?”

  “臣请陛下三思!”

  这样简简单单一句话,便是崔祐甫的威胁之语了。

  仿佛为了响应他,乾元门处响起了震天呼喊,如惊涛骇浪般扑了过来。

  薛白于是走下明堂,出了大殿,站在石阶上以目光迎接着那些反对他的人们。

  崔祐甫快步跟了过来,眯了眯眼,喃喃道:“他们是如何进宫的?”

  反而是他更为惊诧。

  薛白想了想,有些失望地叹息了一声,向杜妗问道:“你可有查到元载与叛乱的公卿有所来往?”

  “元载?”

  杜妗出乎意料,摇了摇头。

  元载算得上是薛白最为倚重的大臣之一,是主持变法的重要人物,又岂会站到反对派那一边?

  薛白一直都知道元载原本是个巨贪,因此一次次地敲打他,本以为能改变他,以此证明自己改变了历史。

  如今想必元载是忍不住动摇了、伸手了,被拿住了把柄,只能向反对派妥协。也是,连颜真卿都没能抗得住的风浪,岂能寄望于元载抗得住?

  就像是你永远无法劝一个嗜赌的人回头,能做的也许唯有尊重他的命运。

  “陛下看到了吗?越来越多的人背叛了。”崔祐甫道:“再这般一意孤行下去,陛下真要成为孤家寡人。”

  “朕从一开始就是孤家寡人。”

  双方更近了。

  大步赶来的公卿贵胄们终于看到了站在明堂前的薛白。

  然而,密集的脚步声同时也从明堂后方响起,一列列披着整齐甲胄的兵士流水一般赶出来,列阵在石阶之上,或竖起盾牌,或架起长戟,张弓搭箭,须臾便形成了铜墙铁壁。

  为首的将领并不是郭千里,而是薛白更为信任的樊牢。

  可想而知,薛白早有准备,原本就不可能让他们轻易兵变成功。

  “你等擅闯宫城,想要谋逆不成?!”樊牢高声喝问道。

  来瑱、李岘等人遂越众而出,坦然无畏地站在石阶下,与薛白对质。

  他们有太多话能说了。

  可开口,第一句却是——

  “臣等听闻有宫中有乱贼,特来护驾!”

  当年三庶人案,李瑛也是这么说的。

  ……

  李成裕在队伍的后方,有些焦急地仰着头,试图看到前方发生了什么。

  他有些后悔之前没有与来瑱、李岘等人到前面去领头。当时也有人说“李公德高望重,当为我等领袖”,被李成裕以无官在身给推辞掉了。

  结果可倒好,进展远比预料的顺利,废立天子的大功归了旁人。

  “得到前面去啊。”

  “事有不妥。”李泌正在打量着乾元门,忽然想到了什么,眉头一蹙,道:“今日恐有埋伏,须速劝诸公罢手。”

  李成裕道:“事到临头,岂还有退缩之理?”

  李泌有些着急,不与他相争,径直往队伍前方赶去,很快却被一个将领拦住。

  “我是李泌,有紧要之事告于诸公。”

  “李先生也看到了,眼下不是时候,烦请稍等。”

  李泌道:“告诉来瑱,天子早有布局,万不可与之冲突,且先请罪,从长议计。”

  “好,李先生在此等着,我去传话。”

  那将领于是吩咐士卒看住李泌,自转身便去了。

  李成裕快步跟上那将领,却没有被阻拦,且与对方交谈了起来。

  “李泌有奇才之誉,可他这次出山,旁人并不重视他,李公可知为何?”那将领问道。

  李成裕道:“因是颜真卿请他出山?”

  “此其一,他与薛逆早是旧识,当年辅佐忠王,结果忠王夺位失败,他反而成了宰相,可见他立场。他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我等举事时来,见我等马上要功成了,又跑来说些恫喝之语,骗我等向薛逆请罪,如何能受他的骗?”

  李成裕与李泌是旧识,此前一直颇信任李泌人品,没往这方面想过,此时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原本该被引为军师的人物,这次一直被冷落,只能跟在他后面。

  “可他说的若是真的?”李成裕依旧有些担心。

  “必是假的,今我等大功就在眼前,哪能被他三言两语诓骗。”

  李成裕深以为然,赶到前面去声讨薛逆的种种大罪……

  那边,李泌等了很久始终被拦在后面,便知这些人并不信任他。

  他也果断,转身便走。

  出了乾元门,他看到越来越多的公卿贵胄们往这边赶来,倒像是上朝一般,遂拦住一个官员问道:“出了何事?”

  “你从大内出来,反倒问我?”

  李泌这一身道袍在此场景下颇为与众不同,因此那官员虽然反驳了一句,却也一五一十地说了起来。

  “天子不得人心,我等响应人心,前来声讨!”

  “什么?”

  李泌连问了几人,得到的竟都是差不多的回答。

  他知薛白的新政其实也有不少支持者,可此时一个都没见到,太过反常,必有大问题。

  于是他加快脚步赶出宫城,忽然,他看到洛阳城外的上空有焰火闪过,虽是在白日里,依旧给天空抹上了一瞬间的红霞。

  那像是有人在发信号。

  再一回头,李泌赫然见到洛水边不声不响地出现了一列列的士卒。

  有身披盔甲的将领驱马在前,无声地挥动令旗,指挥着士卒对宫城进行包围。

  平时见惯了吵吵嚷嚷的军队,突然发现有军队能做到安静行军,竟有一种莫名的可怕感。

  ***

  明堂前,君臣还在隔着石阶对峙。

  但薛白已经厌烦了。

  那些议论翻来覆去地发生过,谈过一遍又一遍却没能解决根本的问题。

  他心里清楚,因为这些是根本利益的冲突,不是靠谈能解决的。

  之所以还在谈,出于人们的侥幸与软弱,总觉得磨一磨也许就可以不花代价达成目的。

  但世事总有代价,难免的。

  “陛下,臣是为你好啊!”

  来瑱十分激动,已经好几次往石阶上走了几步,走到了禁军的刀枪能砍到的距离,他却根本没在意自身安危,还在吵吵嚷嚷。

  “你的所做所为动摇了社稷的根基……”

  薛白一直懒得理会旁人,但来瑱是特别的。

  旁人为了利益,来瑱却是为了控制局面才亲自跑来领头,这心思很难理解,简单来说,他怕各地方官员被新法逼反了,闹得天下大乱,于是,把他们组织起来,形成这种有秩序的抗议。

  前提是,在来瑱心里,薛白的的确确是错得一塌糊涂。

  这是个拧巴的人,做着拧巴的事,吃力又不讨好,回头很可能得罪各方,但世上总有这样的人。

  于是,薛白骂了他。

  “迂夫!大唐以均田制立国,根基在于均田。你扪心自问,到底是谁坏了大唐根基,是这些贪得无厌的虫蠹,还是检括均田的朕?!”

  来瑱越被骂,越固执,梗着脖子道:“你明知不可为而为,便是祸国殃民!”

  “朕为何不可为?”

  “还不领悟吗?”来瑱道,“旁人变法或可成,你变法就是不成!”

  薛白道:“好!你说,为何?!”

  他知道,历史上唐廷也是改革了税制的,虽没有他这么激进,但两税法与包括租庸制在内的各种杂税并行,东拼西凑地,毕竟是改制成功了,根本没这么大阻力。

  为何到了他变法就不成?

  除了他执行新法更为严苛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天下公卿世胄们心底里不认同他。

  有人认为他冒充皇室篡位,有人即使相信他是李倩,却也鄙夷他昔日的卑贱。

  他们难免会想“我们捏着鼻子认了你这么个人当皇帝,你老老实实顺我们的意就好”。

  这就是正统性的不足,做什么都不那么顺理成章。

  就像是个出身卑贱的男子娶了一个豪门的千金,却开口说要纳妾,旁人做得,他却做不得。

  当然,这些事大家心里知道,私下里也是自然而然地骂着“薛逆”,但却少有拿到明面上来说的时候。李成裕私底下一直叫嚷着“反了薛逆”,真冲到了宫里,依旧是“臣前来救驾”。

  直到此时,薛白当众问了出来。

  “为何?”

  “你难道不知吗?!”

  来瑱还未回答,李岘大步而出,沉声厉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