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999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其实我也知道发生了什么,说是,李先生牵扯到了刺杀杨娘子一事,顺带着查到了阿菟的身上。”

  “和政郡主?”

  “嗯,自从忠王父子身死,阿菟表面上一直没显出仇恨来。我也是这次才知她在私下里反对陛下,前些时日,她去见了李先生。皇城司一查,查到她当年曾去见过仆固怀恩,借由仆固怀恩之女与回纥有所联络……”

  “这么大的事?!”

  杜五郎吃了一惊。

  他也见过李月菟几次,印象里是个善良文静的小女子。

  “如此说来,怪不得皇城司今日捉了这么多人,我还当陛下是为了杨娘子之死。”

  说到这里,李伊娘不由落了泪。

  她抹了抹眼,道:“当年我沦落掖庭,唯有阿菟愿意来看我,她对陛下也是有恩义的,五郎能否向陛下求求情,饶她一条性命。”

  “陛下要杀她吗?”

  “她如今还在潜逃,一旦被捉住只怕是必死。”

  杜五郎无言以对了,他发现这个博平长公主是只管个人的亲疏喜好,从不在乎社稷大义,她与薛白亲近,便自始至终相信薛白是李倩,她与李月菟感情好,不论李月菟做了什么都要去保护,至于那么多宗室,她一个都没替他们求情,也从没说过“李氏宗庙”四字。

  他却能从这件事里感受到李氏宗庙风雨飘摇了。

  牵扯到这么多的大案,李氏宗室很可能要再迎来一次武则天时期那般的大清洗,此事之后,薛白若想取代李唐,完全能够做到,哪怕没有杜妗的辅佐。

  “我如果能见到陛下,就替和政郡主说说话吧。”

  杜五郎最后还是答应了下来。

  虽然他认为这件事会很难。

  ***

  其后数日,杜五郎愈发感到局势的紧张,以及其中的微妙之处。

  皇城司正在不留情面地对付李唐宗室,除了造反大案,还查出了他们许多欺男霸女的罪状,并根据这些罪行抄斩、流放、罢官免爵、抄没家产。

  很快,案子便波及到了更多的公卿世胄。

  他们大概也没想到自己没有因反对天子的新法而被清洗,却因为被宗室牵连而遭殃。

  一片血雨腥风之中,达官贵人们人心惶惶,不可终日。

  这次却没有人举兵反抗。

  微妙之处便在于此。

  天子之怒是因杨玉环之死而起,但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此事是杜妗所为,凶手毕竟是以和政郡主家奴的身份被处死的,人们根据当夜的情形推测,杜妗、李泌、元载都具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而薛白的表现在某种程度上,极为克制。

  他以贪污的罪名流放了元载,却没有处死杜妗,至于李泌,甚至都没有被罢相。

  表面上看,这个处置有些偏心,可局势却达到了某种平衡。

  经过这一年,元载的属下多半已经被李泌拉拢、提拔,再加上崔祐甫、张巡被李泌说服支持变法,引为宰相,新政并没有因为失去元载而被影响。

  而杜妗的失势,使得公卿世胄们一开始就认为这次不是针对他们的,等到他们随着李唐宗室一同被清算,再想反抗也来不及了。

  最关键在于李泌,作为整个事端的“罪魁祸首”,他没有被治罪。若猜测原因,天子很难为了一个不能公开的女人的死而治罪一个宰相。

  可李泌既然还作为宰相摆在那里,就得为所有的宗室、公卿们负责。

  人的心思有时候奇怪,他们不敢反抗更可怕的薛白,认为薛白本来就是这个立场,可他们却会怪罪李泌没有保护好他们。

  于是,李泌承担了几乎所有来自宗室、公卿们的压力。

  直到皇城司一日之间斩杀了七十六名宗室公卿,长安震动,据说当日李泌入宫请辞,天子不见。

  至此,薛氏代唐的传闻甚嚣尘上,有人说天子要改国号为“新”,偏要效仿王莽。

  更奇异的是,这种情况下,朝堂里竟还维持着一种异常的平衡。

  这次,所有人都怕了天子的手段,也都猜不到天子的心思,于是都小心翼翼地不敢轻举妄动。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杜五郎得知李月菟终于被捉了。

  思来想去,决定求见薛白为她求情。

  他甚至都没有为杜妗求过情。

  因他知道,薛白不会杀杜妗,而他近来却见到了太多人在纷争之中死去,希望能够借机劝劝薛白结了这一桩大案,也对取代李唐的传闻有个了结……

第629章 城府

  大明宫外。

  一名禁军入内通禀之后重新回到建福门,对待杜五郎的态度就显得冷峻了许多。

  “五郎请回吧,陛下并不想见你。”

  “能否再……”

  “不能。”

  杜五郎还想再争取一下,遭到了直接的拒绝。

  他转身打算离开,可想到已有许久没有见到薛白了,心中不免愈发担心,遂停下脚步,道:“那我干脆就在宫门外等着吧,直到陛下见我为止。”

  那个禁军没搭理他,小声地嘟囔自语了一句“到了现在还不称臣,真当自己是个人物”。

  杜五郎虽没听清,却意识到自从杨玉环死后,薛白似乎迁怒并疏远于他。

  往日他是长安城炙手可热的人物,谁见了他都会奉承几句。可这天官员们从宫门来来往往,却都像没瞧见他一般。

  待到暮鼓声起,天渐渐黑下去,一轮明月悄然爬上高高的宫墙,守卫宫门的禁军换了一批,杜五郎饿得肚子咕噜作响。

  他原本是个做任何事都没太大毅力的人,换作旁的事早打退堂鼓了,可这次越来越受罪却依旧没被召见,他越来越害怕,反而不敢离开了。

  艰难地熬了一夜,四更天时,渐渐有官员到了,始在宫门外列队准备上朝。

  杜五郎见状,干脆凑了过去,试图跟在他们后面排队,理所当然被拦了下来。

  “我也是官员,准备上朝,这是我的鱼符。”

  依唐制,五品以上官员才有鱼符,但杜五郎并没有五品,他的鱼符是薛白另外赐下的。

  因此,他竟是被赶出了队列,难得地体会到官位太低的痛苦。

  “早知如此,平日里还是该上进些。”

  他心里其实已经很焦急了,站在一边却还嘟囔着些无聊的话打趣自己,正在此时,有人拍了拍他的背。

  转头一看,是个小道童。

  “是你?”杜五郎认出这是李泌身边的人,“闲云,对吧?李泌还能来上朝?”

  “五郎请随我来。”

  杜五郎知这是李泌要见自己,很不情愿。

  闲云走了几步,见他不跟来,只好停下脚步,问道:“怎么了?”

  杜五郎附在他耳边小声道:“如今局势敏感,我与李泌单独说话,不太合宜吧?”

  “五郎未免高看自己了,无妨的,请随我来吧。”

  闲云年岁虽小,私下里完全是孩童心性,有时却能表现出世外高人的镇定气质。

  杜五郎遂快步跟上,不一会儿,就见李泌在一辆马车里休息。

  “咦,一段时日未见,你憔悴了好多。”

  李泌已没了原先那种与世无争的淡泊气质,那张原本气血感极佳的脸庞上也布满了深深的忧虑。

  他眉头皱着,皱纹间夹满了世俗的琐事。

  就像是一块洁白的玉落在泥尘里滚了一圈,像是一朵高远的白云被水汽压成了沉重的乌云。

  同样作为宰相,元载任相时就显得志得意满,神彩飞扬。

  “有几桩事想问问五郎。”

  “好。”杜五郎道,“但你上朝来得及吗?”

  “很快。”李泌道,“自陛下城外归来,五郎可曾觐见过?”

  “没有,我昨日从午时等到现在,陛下也不曾见我。”

  “你觉得这是为何?”

  杜五郎道:“杨娘子是我帮陛下安顿,出了这样的事,陛下心里怪我。”

  李泌道:“陛下既将此事托付于你,必早知瞒不过杜二娘,故而错必不在你,陛下是通达之人,岂会因此迁怒?”

  “你虽然不懂,而且反对,但陛下与杨娘子就是情深意笃。听过《白蛇》的故事吧?我今日在宫外想了很久,才懂了这故事,白素贞为何是蛇妖,指的是她过去的贵妃身份,至于法海,指的便是阻碍他们在一起的世俗礼法,他早便料到会有人要拆散他们,写的是个和尚,却没想到是个道士,唉,造化弄人……总之,陛下对杨娘子的深意都埋在这些细微之处,旁人难以体察。”

  李泌没想到杜五郎如此多愁善感,还挺能感慨,这让他上朝的时间有点赶了。

  他不得不打断杜五郎,道:“听五郎话里的意思,认为杨氏果真是死了?”

  “你问我?我还能比你更清楚吗?”

  “只说你的直觉。”

  “死了。”杜五郎想了想,叹息着下了结论,又道:“陛下并非是迁怒,而是心中难过,因此不愿见我。”

  李泌喃喃道:“那便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你刺杀时没想到吗?”

  “并非我刺杀的,是杜二娘。”李泌道:“但我料错了,没想到陛下会处死杀手,坐实和政郡主的罪证。”

  “你这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啊。”杜五郎也不知从何处学来的戏词,过了会又问道:“那也就是说,陛下知道和政郡主是冤枉的了?”

  “嗯。”李泌道,“他若不杀和政郡主,便得杀杜二娘。”

  杜五郎一愣。

  他此时才想到这关节,如此说来,最不能替李月菟求情的人反而是他了。

  想来想去,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他不由道:“我真不懂你们这些人,好好地过日子不好吗?非要勾心斗角,旁人也便罢了,你不是世外高人吗?怎也看不透。”

  “见过斗鸡吗?下了场的斗鸡岂有不斗的。”

  “道士也会斗鸡?”

  宫鼓已响,马上要早朝了,李泌懒得再和杜五郎掰扯没用的,问道:“之前,陛下从郑州微服回洛阳,先是见了你?”

  “是,你问这个做什么?这都是很早之前的事了。”

  “我问,你答。”李泌道,“当时陛下与你见面的情形细细说来。”

  杜五郎道:“你不说缘由,我为何告诉你?你便是宰相,我也不是你手下的官。”

  李泌看了眼宫门处早朝的队伍,无奈之下,只好低声说道:“我需要探明白,陛下对杜二娘假装遇刺之事知道多少。”

  “为何要探明白?”

  “如此,才有可能救杜二娘。”

  “我看你是要害我二姐。”

  杜五郎是好说话,却不傻,一听李泌这话,怎么也不愿如实相告了。

  此时宫门已开,早朝开始了,李泌只好先去上朝,表示之后再找杜五郎详谈。

  杜五郎想了想,判断李泌问那些,必然是要找到更多陷害杜妗的证据。

  他看着百官进入大明宫的情形,四下一看,往大理寺赶去。

  赶到大理寺时,天光已然大亮。

  杜五郎没有直接入内,而是拿了一块布蒙着脸,在衙门外面张望。

  他在大理寺狱坐过好几次牢,因此颇有些熟人,不一会儿便招手冲一个小吏道:“刘典狱,你过来一下。”

  “咦,可是五郎?”

  这些小人物不像那些官员们势力眼,又或许是消息不灵通,不知杜五郎已失了圣眷,因此见了面还是十分欢喜。

  “刘典狱,我问你,大理寺是否新任了一个司直,本是原武县尉,名叫刘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