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宴 第385章

作者:西子

“没事就不能来看看你吗。”

他朝房中走来,绕过沸腾的茶壶,倚住一面烧红的墙壁,“你前不久已经和我道别。”

我轻声笑,“你还是和从前一样不解风情,女人投怀送抱,男人要么接受,要么拒绝,哪有揪住一句话这么斤斤计较的。”

我掸了掸手上炭火燃成的灰烬,他不沉迷我的挑逗,平静理智问我,“省厅被炸,是不是你做的。”

我风流眨眼,腔调媚气,“你猜是我吗。”

他脸色陡然阴沉,森冷得骇人,“何笙,你简直无法无天,你现在每一件错事,都是为你自己积累一桩罪孽,周太太的身份,不会保你连杀人放火都无虞。”

我起身往他站立的角落走去,款款扶风,妖艳如蛊,刺入心弦颠倒众生,香气怡人的手指攀附他的唇,轻轻引诱流连抚摸,“我会做这样丧尽天良的事,都是他们逼的。如果不是他们命大侥幸逃脱,六个算什么,六十个也都完了。”

他怒不可遏扇了我一巴掌,这一下来得突然又迅猛,我完全僵住,阵阵痛麻的侵袭中,我捂着火烧火燎的一边脸颊直勾勾凝视地板交缠的两道人影,黑狼也有些不可置信,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我,克制喘息。

这强颜欢笑,这卖弄风情,早已支离破碎,连一点支撑的力气都没有,我抽离了全部,卸掉了执拗,荒芜闭上眼睛,低低啜泣,“五哥,我求求你。你打骂我,废掉我,甚至把我变成任何残破的模样,怎样狠心折磨我,我都承受。你放乔苍一条生路行吗。”

我从未如此哀戚,如此绝望,如此崩溃,我这一身高傲,一身清冷,在这时撕裂得彻彻底底,我颤抖转过头,透过霭霭的灯火,注视黑狼那张冷峻又无所动容的脸,他不曾给我再度开口央求的机会,斩钉截铁回绝了我,扼杀了我最后的希望。

“何笙,不论今日你面对谁,哀求谁,拿出怎样的筹码交换,都改变不了结果。公安部的心血,两省省厅的心血,这么多年的蛰伏,等待,还有退路吗。乔苍注定不会被放过,势必你死我活。”

“五哥!”我大声嘶吼,脚下一软仿佛一滩融化的水,温柔无声倾泻在他面前,我弯曲跪下的霎那,他匆忙伸手试图将我拉起,然而他比我晚了半秒,冰凉的砖石发出沉闷重响,刺骨疼痛令我脸色惨白,他疼惜我的样子,随我一起蹲下。

“我不是男子,我不懂家国天下,我只知风月,知离别,我这一生真正不悲哀的时光,很少很短。我命薄,心里也苦。我总想多得到一些,可我没有握住,却全部流逝了,失去了。”

我紧紧握住他手臂,不肯放开一丝一毫,“你杀了我吧。如果你不舍得,你就收手。这么多公安,他们会把乔苍逼死的,他死了,我还活在这世上当一具行尸走肉做什么,我和容深回不去了,我们永远回不去了!”

黑狼身体狠狠一绷,我仰面嚎啕大哭,像半疯半傻的魔,癫赖,哭得撕心裂肺,哭得失了魂魄,我不知自己崩溃了多久,他温热的掌心终于颤抖覆上我的脸,那一半冰冷,涕泪涟涟,一半留下指印,狼狈可怜的脸。

“何笙,我不能答应你。”

我张大喘息的嘴巴,在这一刻僵住,忘记了合拢,也忘记了呼吸,只是那么看着他,近乎绝望,近乎仇恨看着他,“五哥,你真这么绝情吗。”

他手仍旧没有移开,那样紧密重合我,“我和乔苍,有情分可言吗。”

“我呢。”我呆滞空洞蓄满泪水的双眼不容错过他半丝表情,“我们之间,连这样一点情分都不念吗。”

黑狼对我的哀戚与恳求无动于衷,他以沉默回应我,粉碎我,击垮我。

我甚至感觉不到他的温度,他的手分明挨着我,抚摸着我,拥有着我,却又那么遥远,那么冷漠,那么决然。

我阖上唇,他不曾看到我眼底升腾的狠意,我越过他肩膀,指了指夜风中摇晃的窗子,艰难扯出一丝笑,“我好冷。五哥。”

他松开我的身体去关窗,在他转身的霎那,我也随之站起,掏出腰间装满子弹的勃朗宁,将黑漆漆的枪口对准了他后脑。

他身体倏而绷紧,每一块骨头,每一寸皮肤,每一滴流淌的血液,甚至衣领和袂角,都在这短短几秒钟的钳制禁锢里僵硬,窒息,震撼。

我和他相持许久,我始终没有扣动扳机,只是这样威胁着他,控制着他,黑狼不可能比我更快,他没有从我枪口逃脱的余地,因此他未动,只是背对我维持刚才关窗的姿势,像定格静止一般。

他在几分钟的静默与压迫后,闷笑出来,“怎么,为了保全他,不惜杀我吗。”

我手不断颤栗,抖得连一句完整话都说不出,一声完整呼吸也喘不匀,如果可以,我怎会把自己最残忍最恶毒最疯狂的一面暴露在黑狼面前,打破从前的种种美好,将我们推向万劫不复,反目为仇的一步。

可我别无他法,如果没有他在幕后坐镇,条子绝不是乔苍的对手,黑狼的操纵和部署决定了这场黑白战役八成局势,胜算几乎压倒性的倾向他这头,公安部出动了大批强悍势力支援,条子早已稳操胜券。

我不能接受,我更不能说服自己面对那百里枯骨,血流成河,终结乔苍的一幕。

黑狼没有等到我的回应,他语气低沉而失落,再次重复问我,“为了保乔苍,你要杀掉我,是吗。”

汹涌的泪水顷刻间夺眶而出,像决堤的怒海,像奔腾的长江,像飓风侵袭过的乌云团团的苍穹,我朝他背影哽咽嘶吼,“我也不想这样!为了找你,我像一个疯子,什么都顾不上包括这条命,莽撞冒失闯入金三角,跌在老K的圈套里,如果没有乔苍,何笙早就死了,等待我的将是身首异处五马分尸。我下不去手杀你,就像当初我也狠不下心杀他,到这一刻都是你逼我,把我逼上这条绝路。天下那么多条子,不是只有你一个,偏偏和他过不去的就是你!”

黑狼在我的疯狂哭喊中岿然不动,他平静冷漠得如同一个局外人,只是在聆听别人的故事,置身在别人的绝望之外。

“不是我不容乔苍,是法和世俗不容他,更不是我逼他上绝路,是他的贪婪,他的自负,把他自己逼到今天。”

我紧紧握着那把枪,枪柄冰凉,似乎刚刚从极北之巅捞出,大雪霜露中尘封了不知多少年,那样寒彻心骨。

“五哥,你真没有半点私心吗?他夺走我,让我在婚姻之外的诱惑里沦陷堕落,不可自拔,背叛逃离。那样放荡纵情,浮现在我脸上从没出现过的欢喜,快乐,在你眼中就像一把火,烧了你的尊严,你的底线,你的情意,变成仇恨与怒火,这些账如数记在了他头上。曾经的周容深,孤傲英武,至高无上,倘若没有遇见何笙,他这辈子都没有败笔,没有污点,更不会成为一个为情妇抛妻弃子的负心汉与笑柄。而这出乎意料的一切,都起始于乔苍的阴谋。”

我感觉到一股剧烈的弹动和紧绷透过枪柄传递到我手指和掌心,甚至流窜占据整副身体,非常大的力气与怒意冲击着我,五脏六腑都开始撕裂颠簸。

他的反应证明我猜中了,乔苍带给他莫大的屈辱,不论是风月,事业还是声誉,他几乎被毁掉戎马璀璨的半生,他宁可忍受将自己的痕迹从这个世间抹除,活成一具世人眼中的死尸,藏匿在黑暗阴影中卧薪尝胆,也要以牙还牙报不共戴天的仇恨。

随时会爆发一场生死恶战人肉血洗的金三角,他煎熬了两年。

两年的疾苦,两年的风霜,两年的生不如死,两年的躲躲藏藏,他终于等来这一天,怎会甘心半途而废。

他不只是何笙的丈夫,不只是一个红尘痴念中的男人,他还是公安部长,头顶国徽,正义,荣耀,我改变不了他的执念,就像他唤不醒已经爱上乔苍的我。

“你不只保不了他,你连自己都快保不了。”他忽然开口,有些许凉薄,“上面要调查究竟是谁炸毁省厅,目的是什么。你以为接触过你的人都死在大火中就死无对证吗。老猫与警方在赌场爆发争执打碎三盏录像,还有一盏保留下来,省厅调出后发现爆炸前四个小时,你曾和老猫会面。现在所有罪证的矛头已经指向你,你正在走向一条穷途末路,前面就是万丈悬崖,你将手给我,我拉你上来,乔苍的生与死,你放弃吧。”

我愕然恍惚,皮肤仓促间浮起一层冷汗,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我精湛算计仍逃不过百密一疏,将赌场的录像忽略了,硬生生被条子逮住马脚。

“到底是他们不放过乔苍,还是你不肯。”

他再不遮掩隐瞒,十分坦荡亮出自己的猛狼本相,“自然是我,没有我排兵布阵,他们谁也不是乔苍的对手,实力悬殊天壤之别,他们倒是想不放过,拿什么博弈。”

我双眼猩红,从未在他面前如此失控,体内的每一寸,每一处,每一块,凡是可以看得到,摸得着,残留一丝余温的器官,都被搅得肝颤寸断,痛不欲生,这样的刺疼不亚于凌迟,更胜过一切酷刑。

到底还是因为我,我的摇摆不定,我的左右彷徨,伤人伤己。男人之间的厮杀,逃不出为江山,为美人。

“这口咽不下的恶气,为什么不撒在我身上。是我对不住你,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千刀万剐我认了,你冲我来。”

“我会舍得吗。”

他脱口而出的五个字斩断我所有质问,所有疑惑,毁灭了我对他残忍绝情无动于衷的怨恨,我情不自禁颤抖,无措,崩溃,枪口在他后脑摩挲摇摆,我拼了命压抑遏制,还是抵挡不了它的挣扎与晃动。

我几乎握不住,它太重了,重到令我不能承受。

乳白色月光穿透玻璃,笼罩住他高大笔挺的身躯,镀了一层浅浅的温柔的银光,迷离,忧郁,沉寂而清朗。

他嗓音沙哑,“这世上的恩怨,情事,不是一句怎么不冲你来,就可以全盘解释。有些人,她不管犯了多大的错,不管多么让人痛恨她,她都有一种化解的魔力,在对方持刀刺向她的一刻,还生生犹豫停止。”

我咬牙隐忍失声痛哭的冲动,凝望他漆黑的短发,在夜风中隐隐浮荡,颤动。我知道没有用,可我还是舍不得丢掉这唯一的希望,苦苦哀求他,“五哥,你再最后宠我一次,就这一次,行吗。”

黑狼垂在身侧的手缓慢握成拳头,一缕缕青筋从他背上凸起,膨胀,到达极致后,在轻颤中归为死寂。

“已经没有回头路,金三角的所有地方,都埋伏了人。”

我张大嘴肆意喘息,灌入的氧气根本不能满足我,便在我口腔和喉咙尽数破碎,灰飞烟灭,窒息如潮涌,如暴雨,狠狠缠绕。

“何笙,在你得知他主谋暗杀我,你口口声声说恨他,要为我报仇,可他终究还活在这世上,完好无损,并且掠走你的身体和你的心。而你在得知我要杀他,却反过来了结我。这么多年,除了给你安稳生活,给你名分给你尊严,做你的依靠,我还是你的什么。”

我面容灰白,血色殆尽,在我哑口无言之际,他忽然转过身,我惊惶不已,手忙脚乱将枪械按在他额头,声嘶力竭大叫,“你不要动!我真的会开枪!我今天过来,就没想过失败。这是我最后的赌注,一个绝望的女人,她什么代价都担得起。”

我的恐吓与惊叫无济于事,黑狼平静而坚决朝我逼近,缩短相隔一臂的距离,我在他强势的进攻下,手肘陷入被动弯曲,枪口在他额头烙印下一枚红圈,淤血堆积在那一处,鲜红刺目,仿佛我们所有的青春,所有的情爱,所有的美好眷念,柔情岁月,都在绚丽的死去。

“你要我放掉他,可他当初却没有放过我。当你说出这样的祈求,你有没有想过你曾经是谁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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