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相 第1036章

作者:余人

徐阶想着吴时来当年傻乎乎地自己上疏弹劾严嵩,嘴角不由得噙着一丝微笑,只是在打开的时候,整个人如遭雷击般。

李春芳和张居正注意到徐阶的反应,则是扭头望向自己慢悠悠喝着茶水的林晧然,而林晧然的嘴角明显微微上扬。

京城的阴天终于结束,随着天空阴云散云,一缕灿烂的阳光正是洒在北京城的房屋、街道和那座金碧辉煌的紫禁城,自然亦是落在文渊阁的黑色琉璃瓦上。

第2251章 最后杀招

文渊阁,议事厅,此刻显得一片安静。

林晧然用嘴吹了吹腾起的热气,轻轻地啐了一口香芳四溢的脸色,整个人顿时被注入活力般。他将茶盏子放回茶盏上,抬头望向呆若木鸡般的徐阶明知故问般地询问道:“徐阁老,不知这份奏疏可有何不妥?”

李春芳等人都注意到徐阶的异常,亦是好奇地盯着徐阶那边很是难看的脸。只是有听到林晧然的问话之时,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般,显得古怪地望了一眼镇定自若的林晧然。

徐阶忍着将奏疏撕碎的冲动,却是霍然地抬起头,显得愤怒地对着林晧然质问道:“是不是你?”

这……

张居正从来没见到过自己这位一直处事不惊的老师会如此失态,敢情不是自己老师心态多好,主要还是没有遭到强敌的重创。

只是他心里更是疑惑,吴时来是徐阶所器重的门生之一,而且这份奏疏又不是弹劾自己老师,老师为何还会如此失态呢?

跟着张居正有相似心理活动的李春芳等人亦是纷纷扭头望向徐阶,却是不知道徐阶如何会如此的失态。

“海瑞是敢于直谏先帝的直臣,吴时来是你的门生,如果他们两人做出对你不利的事情!呵呵……恐怕你不该指责他们两人是不是受我指使,而是你应该好好做检讨自己了!”林晧然面对着徐阶的指责,显得云淡风轻地回应道。

郭朴和陈以勤交换了一个眼色,便是将目光落到了那份出自于吴时来之手的奏疏上。

事情确实如同林晧然所说的那般,如果真是一份不利于徐阶的奏疏,徐阶还真的应该好好地反省了。

不说海瑞是天下同知准备棺材死谏于先帝的直臣,而吴时来是徐阶的门生,吴时来当年更是几经折磨亦是没有招出幕后主使徐阶。

在本朝,师生关系宛如父子,纵使老师不待见学生,但学生亦得尊重于老师。只是一个遭到学生敌视的老师,这位老师恐怕是真的差劲至极了。

正是如此,若是徐阶遭到海瑞和吴时来的先后弹劾的话,徐阶是当真要好好地做一个反省,而不是指责林晧然要谋害于他。

李春芳和张居正交换了一下眼色,亦是无奈地暗叹一声,发现徐阶确实是要好好地自我检讨一下了。

当然,他们四人仍旧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显得更加好奇地盯着徐阶手上的那份奏疏。

冯保是在场众人唯一的知情人,只是却没有透露口风的打算,正是默默地站在旁边观看这里的一切。

林晧然捏着茶盖子轻泼着茶水,显得唯恐天下不乱般地询问道:“元辅大人,不知张给谏上疏说了什么呢?既然我们六位阁臣都在场,那么就不用藏着掖着了,理应一起在此商讨一个结果!”

自隆庆登基后,内阁已经很难再出现“独相”的情况,很多重要的事情都是经过内阁的阁议讨论出结果。

只是随着高拱的离开,而今张居正填补进入内阁,致使徐价的话语权明显加大。若是没有太大的说服力,往往还是徐阶说了算。

李春芳等人自是认可了林晧然的这个提议,便是纷纷朝着徐阶投去好奇的目光,隐隐感觉到此次又出了大事。

只是他们已经习惯了!若是论到底线和阴谋,恐怕林晧然还不是徐阶的对手;但若论算计,林晧然是当之无愧的当世第一,是货真价实的“三步一算”。

很显然,此次徐阶又落入林晧然的算计中,却不知会被林晧然引向何方。

徐阶深深地望了一眼林晧然,在内心几经挣扎后,显得心不甘情不愿地交出那份奏疏,通过司值郎将奏疏传递给李春芳。

李春芳是当朝次辅,亦是徐阶离任后的接班人,但此时更多的是一份好奇。在他打开那份奏疏的时候,奏疏的内容当即映入眼帘。

臣工科给事中吴时来谨奏:经臣所悉,琨在松江乃为一霸,仗父位高权重而押勒侵夺,怙势肆害,所在民怨入骨,其累计徐家广置良田美宅于松江、苏州、扬州和南京等处。

今松江水旱频仍,南北多警,民穷财尽,莫可措手者。然灾情来临之时,松江城米价飞涨,徐家竞逃税粮几千石之多,累年已达几万石,其昔日之举难辞其过错也。

琨自入京以来已两年有余,然常宿于教坊司,狎客曲宴拥侍,姬妾屡舞高歌,日以继夕,置正职于不顾,此乃失职也。

然其专利无厌,窃弄父权,卖官鬻爵。昔日吏部员外郎郭谏臣谋广东惠州知府,事成得三千两白银,今郭谏臣入职于地方,免不得竭民脂膏以偿买官之费,如此则民安得不贫?经其引荐,临淮侯得漕运总兵一职,临淮侯亦是以巨资送至徐家大宅,此种恶行多哉不表。

琨其罪在官失职,居臣不忠,为子不孝,臣特请皇上给琨予以严惩,免职而戍边,以清国本。

……

这一份只有三百多字的奏疏,却是将徐琨的种种恶行揭露了出来,已然是一记重棍砸在徐琨的后脑勺上。

李春芳将这份显得平实的奏疏看完,先是用同情的眼神望了一眼徐阶,而后则是眼神复杂地望向林晧然。

虽然他至今都不明白吴时来为何会肯上这一道奏疏,但这一道奏疏一旦公布出去,而疏中的内容属实的话,那么徐阶亦得要受到牵连。

在他们官员能够得到朝廷“封妻荫子”赏赐的同时,亦是要承担儿子犯错所带来的严重后果,很多官员便是被自己的儿子所累。

正是如此,一旦徐琨的罪行被证实,那么徐阶必定要受到牵制,而这亦是为何徐阶会失态的根本原因。

郭朴轻轻地咳嗽一声,显得不满地瞪了一眼正在出神的李春芳。

李春芳这才惊觉过来,虽然心里很是无可奈何,但还是按规矩将手中的奏疏交给司值郎传递给郭朴。

郭朴看过奏疏的内容后,嘴角不由得微微上扬,而后又通过司值郎将奏疏交给了林晧然。

林晧然将茶盏放下,接过奏疏便是粗略地扫了一眼,而后按规矩传递给陈以勤,只是眼睛闪过一抹决然。

经过这段时间以来的努力,他终究是一步步瓦解徐阶的龟甲,进而寻得破绽狠狠地捅上了这么一刀。

倒不是他不想早些除掉徐阶,而是徐阶从来都不仅仅是一个首辅,而是一个强大团体的领袖,甚至他还默默地影响着大明后面几十年的走向。

在原本的历史中,徐阶离开首辅的位置后,却是由李春芳来接任。虽然经历了高拱的变数,但后面则是张居正和张四维等。

纵使徐阶遭到海瑞的变数而晚节不保,但直到万历朝生辰之时,万历还派太监进行亲切慰问,可谓是官场的一棵常青树。

面对着这么一个难缠的对手,他深知欲速则不达,亦是按计划一步步推进。直到将徐阶逼到墙角之时,他再给徐阶一个致命一击。

好在,他的计划进展得还算顺利,寻到了徐琨这一个破绽,却是借此先将徐阶首辅的宝座踢下去。

门外的阳光灿烂,但这里透着丝丝的凉意。

“窃弄父权?”

张居正看完这一份奏疏的内容,却是知道王军的上疏弹劾不过是一个造势,真正的杀招无疑是吴时来的这一份奏疏,亦是从中看到了最关键的指控。

窃弄父权是当年邹应龙对小阁老严世蕃的指控,只是历史仿佛重演一般,现在这项指控却落在徐琨身上。

当年的严世藩正是受到这一个指控,而后三司查出严世蕃贪墨的事实,最终被朝廷判处戍边雷州。

若是证实吴时来这些指控属实,那么徐阶已然是遭受严嵩同样的命运,却是要因此事而被朝廷亟令休退。

只是他心里感到十分的困惑,按说吴时来当年冒着如此风险而“倒严”,无疑是忠于自己的老师的,但为何如今会捅上这一刀呢?

一念至此,他不由得想起吴时来戍边的地方是广西横州,却是用怀疑的目光望向林晧然,会不会是在吴时来戍边期间被林晧然抓到什么把柄了。

其实何止是张居正,徐阶和李春芳同样十分的困惑,特别徐阶简直是想要用眼睛将林晧然给瞪死。

林晧然轻啐了一口热茶水,便是抬头望向徐阶询问道:“元辅,虽然咱们现在不可轻信吴时来的一面之词,但你恐怕不能再像前些天那般让皇上将奏疏留中,而是需要向皇上一个说法了!”

郭朴和陈以勤轻轻地点头,同时目光坚定地望向徐阶。

“卖官鬻爵?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徐阶冷哼一声,当即便回应道。

林晧然将手中的茶盏放下,却是认真地询问道:“如么说来,元辅认为这是吴时来构陷令公子?”

李春芳和张居正默默地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扭头望向徐阶。

“当然!此事皆为吴时来编造,吾儿定然不会做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徐阶打定主意护住自己儿子,当即便是坚定地表态道。

林晧然倒不跟徐阶争执,显得云淡风轻地说道:“既然元辅认为是编造,咱们便票拟由三司进行查证,可好?”顿了顿,他又是补充道:“据我所知,徐琨确定没少往教坊司跑,而他收受郭谏臣三千两银票一事,我亦是有所耳闻呢!”

这……

李春芳听到这一番话,当即便知道林晧然此次是有备而来,而郭谏臣的事情无疑足够让徐琨摔落万丈深渊。

且不说徐琨有没有窃弄父权,单是卖官鬻爵,徐琨便已经是在劫难逃,而徐阶定然是要牵连其中。

唉……

张居正亦是暗叹一声,却不知林晧然是真掌握了徐琨的罪证,还是故意在这里讹诈徐阶,心里却清楚此次弹劾恐怕是确有其事。

据他的观察,徐琨跟徐阶是一个演技派。在徐阶面前的时候,徐琨是最乖巧孝顺的儿子,但在离开徐阶之时,徐琨二世祖的毛病便会直接表露出来。

至于吴时来弹劾琨在松江乃为一霸,他甚至都没有一点都没有怀疑,这定然才是徐琨最真实的一面。

正是如此,他知道纵使自己老师替徐琨百般狡辩,恐怕亦是护不了表里不一的徐二公子,而老师亦会受到牵连。

“此事无须票拟,我面见皇上讲明情况!”徐阶深知单靠否认是无法了结此事,便是心生一计地道。

只是在他寻找那份奏疏的时候,他这才发现司值郎陈经邦并没有将奏疏还给他,而是落到了林晧然的手里。

林晧然拿着那份奏疏,显得态度坚定地道:“元辅大人,朝廷有朝廷的章法,上次的海瑞疏咱们可以不计较,只是此次涉及的是你的儿子徐琨,更是事关卖官鬻爵,还请回避吧!”

李春芳和张居正交换了一下眼色,亦是暗自一叹,知道此次的朝堂恐怕是真要变天,徐林之争已然要落下帷幕。

“林若愚,你快将奏疏还我,你当真要撕破脸吗?”徐阶看到林晧然已然是要置自己于死地,当即便愤怒地威胁道。

林晧然面对着威胁,却是丝毫不惧地扬着奏疏道:“徐阁老,如果你认为你能只手遮天,还能庇护恶子徐琨,那么本阁老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今日的朝堂不是你的一言堂,却不管涉及谁的罪行,都要受到朝廷的严惩!你要庇护徐琨,本阁老第一个不同意!”

“小子,你……你狂妄!”徐阶猛地站起来,却是大声地指责道。

林晧然看着他要过来夺奏疏,便是淡淡地说道:“不说皇上不会答应你的无礼要求,本阁老及朝百官亦不会同意,你还是认清现实吧!”

徐阶闻言,突然眼前一黑,便是晕了过去。

站在权势顶端的人,特别是一度掌控这个朝堂的人,却是被曾经的小人物如此逼宫,让他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打击。

李春芳和张居正见状,便是七手八脚地上前,在查看徐阶的气息尚存,当即便急匆匆地将徐阶送出紫禁城就医。

第2252章 非罪之罪

槐树胡同,徐府,这个宅子被灿烂的阳光所笼罩。

徐阶再度醒来的时候,却是发现自己身处家里的床上。

原以为这是天亮要上早朝了,便准备起床洗涮更衣。只是他感到额头有一丝疼痛,不由得伸手摸了过来,指尖触碰到伤口便是感受一股清晰的痛感,同时一幕幕跟所期待严重不符的画面在他脑海中迅速闪过。

他原以为自己已经掌控了一切,今日要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结果林晧然抖出了王金的陈年旧案,若是王金真要被推上断头台,指不定他会抖出多少自己的黑历史。

本以为只要自己的计划顺利,还是能够将王金的案子糊弄过去。偏偏遇上陈皇后怀孕的消息,让他的计划当场破产,甚至他的好盟友山西帮又得遭受林晧然的血洗。

“惟修!”

徐阶整个人感受到了一种全所未有的疲倦,眼睛呆呆地望着蚊帐顶,却是忍不住唤出了吴时来的字道。

若是仅仅以上两件事情,他顶多是计划失败和遭到一场潜在的危机,但吴时来的那一份奏疏简直将他一把推下万丈深渊。

他比谁都清楚朝堂险恶,故而在成功扳倒严嵩后,亦是不择手段地对付袁炜和吴山这些潜在的威胁者。

在打击对手的同时,他亦是不断团结各方势力,特别将有拥有诸多资源的山西帮拉入自己的阵营,从而打造了一个强大的利益共同体。

只是偏偏地,他遭到了宛如妖孽般的林晧然,却是逼得自己的势力不断瓦解,而后更是遭到了吴时来从背后的致命一刀。

一想到吴时来那份奏疏的内容和威力,他的身体顿时像是被抽空了力气般,隐隐感到自己确实无力回天了。

“老爷,你可是要找你的弟子吴时来过来呢?”徐夫人一直侯在外间,在听到动静便是走进来并体贴地询问道。

徐阶的脸色顿时阴沉起来,他如何还愿意见那个叛徒,便让管家帮着卧靠在床头,只是眼睛扫过床前的时候,不由得微微蹙起眉头道:“琨儿呢?”

“他……他到外城办事去了,妾身已经派人去叫他回来了!”徐夫人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华服妇人,显得吞吞吐吐地回应道。

徐阶仅是望了自己这个妻子一眼,便是知道定然是有事袒护着徐琨,而吴时来弹劾徐琨常宿于教坊司怕是确有其事。

有鉴于严世蕃的前车之鉴,别说让自己儿子以侍奉自己的名义入阁,甚至都不敢让徐璠出任六部侍郎,故而一直将这三个儿子都排斥在权力之外。

只是他一直提防着大儿子徐璠,却不想二儿子徐琨才是最大的变数。这个比徐璠聪明十倍的二儿子,在徐琨和徐瑛离京后,确实受到自己的更加重视。

他将很多暗地里见不得光的事情交给徐琨,在看到徐琨办得漂漂亮亮的时候,亦是经常在徐党核心人员面前夸赞徐琨。

正是他的这个疏忽大意,结果助涨了徐琨的地位和权势,从而酿造了今日的大过错,让林晧然一把抓到扳倒自己的绝佳机会。

却是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

徐琨从外面匆匆走进来,在看到卧靠在床头上的徐阶,眼睛当即便红起来道:“爹,你……你这是怎么了!”

“你爹在内阁办公突然间昏倒,这才刚刚醒过来呢!”徐夫人看到儿子归来,便是认真地解释道。

倒不是她蓄意隐瞒什么,而是将人送回来的张居正亦不好说徐阶是被林晧然气晕的,却是找一个比较体面的说法。

徐琨听到是这个情况,眼睛呛着泪地望向徐阶自责地道:“爹,孩子不孝,不能时时刻刻陪在你身边!”

徐夫人看到这个父慈子孝的场面,亦是欣慰一笑。

“你喝酒了?”徐阶心里一丁点的感动都没有,却是要重新审视这个一度引以为豪的二儿子,在闻到徐琨身上所散的气味,便是蹙起眉头询问道。

徐琨的眼睛还噙着泪珠,却不想徐阶冷不丁来这句,先是微微一愣,而后含泪点头道:“喝了,为了爹爹你我些助力,我方才请了陈公公一起喝酒!”

徐阶深深地望了一眼徐琨,却是闻到他衣服上还带着胭脂的味道,便是知道这个二儿子是在撒谎,焉有请一个太监上青楼的道理。

到了这一刻,他发现这个二儿子确实像自己,哪怕是说起鬼话都能够面不改色,亏自己一直没有看出来。

徐阶已经无意审视这个二儿子多会伪装自己,他们父子确实是同一类人,却是带着一丝倦意地询问道:“你是不是收了郭谏臣三千两银子?”

徐夫人听到这话的时候,亦是好奇地扭头望向徐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