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相 第1039章

作者:余人

“这个笑面虎终于走了!”

“如此倒是便宜他了,我看他比严嵩还要贪得无厌!”

“呵呵……倒亦不能怪他,谁在他的位置不是大捞特捞呢?”

……

在酒楼、茶肆和会馆等处,京城的百姓和士子却是议论纷纷起来。

只是大家对官员的贪墨早已经司空见惯,故而很多人虽然恨徐阶贪墨,但心里更多还是希望自己能考取功名而后成为第二个徐阶。

可以说,徐阶的安然无恙离开,却是给某些心术不正的年轻士子或低层官员树立了一个不好的榜样。

却是不管京城的百姓和士子如何看待徐阶,心里多么希望朝廷能够严惩徐阶,但徐阶安然无恙地离开朝堂已经成为定局。

第二天上午,徐阶按着一直以来的传统,却是前往紫禁城向隆庆陛辞。

隆庆在乾清宫召见徐阶,带着几分谦意地说道:“徐爱卿,徐琨的罪名已经坐实,朕亦不好再留你了!”

“皇上对臣之恩,臣铭感五内!此次皆因犬子糊涂,却是不该受人蛊惑,令人钻了空子。臣愧对先帝重托,不能再辅助陛下了!”徐阶的眼睛微红,当即便声情并茂地回应道。

咦?

站在旁边的冯保听到徐阶的说辞,不由得脸色古怪地扭头望向徐阶。

徐琨哪里是受人蛊惑,分明就是徐琨目无王法给郭谏臣安排官职,一切都是徐琨咎由自取。而今徐阶却是要将责任往外推,难道这个时候还要翻案不成?

只是现在案子通过了三司审,这个时候再抛出这个说法亦是无济于事,怕是故意往林晧然那边乱泼脏水了。

隆庆的脑子木讷,似乎完全听不出徐阶的弦外音,一心想着早点结束前往西苑,便是敷衍般地道:“林阁老,你今后若遇上什么大难处,亦可上疏告之于朕!”

“老臣多谢陛下隆恩!”徐阶自然知道这是一张空头支票,先是恭敬地谢礼,而后认真地说道:“臣知今日扰了皇上的雅兴,只是临前之致,臣有几句肺腑之言却是不得不说!”

隆庆原本只希望徐阶能够早点离开,但发现徐阶似乎看穿自己的小心思,显得尴尬地摸了一下鼻子道:“徐阁老,请说!”

咦?

冯保听着徐阶的论调,隐隐间感到不妥,不由得扭头望向徐阶,却不知这个都要离开的死老头要唱哪一出?

“一是新任首辅李春芳为人忠厚谦和,遇事可担大任,但在内阁威望不足。为免内阁今后混乱,臣恳请皇上今后多支持李春芳!”徐阶抬头望向隆庆,显得一本正经地提议道。

隆庆对内阁的派系早有耳闻,却是知道徐阶这是替自己阵营的人拉拢自己,虽然心里有些许不悦,但还是轻轻地点头道:“朕晓得!”

站在冯保对面的孟冲嘴角微微上扬,却是发现林晧然刚刚好不容易撵走了徐阶,但马上要面对深不可测的李春芳。

李春芳终究是堂堂状元郎出身,即便他的能力没有林晧然的文魁这般妖孽,但想必亦不会差上太远才对。

“二是皇上不可过于采纳群臣荐人,当效仿先帝,必然时可用中旨任命!先帝在位时,虽然亦不理朝务,但对人事历来乾坤独断。何人当用、何人罢黜,皆出于上,切不可能将权柄尽付于臣下。”徐阶的眼睛流露着诚恳,显得推心置腹地提议道。

冯保听到这个提议,不由得默默地翻了一个白眼。

徐阶这个死老头现在马上要拍屁股走人,这个时候倒是恨不得隆庆能够掌握朝堂的人事权,甚至成为嘉靖第二。

只是在隆庆上任之初,却不知是谁在千方百计争夺吏部尚书一职,更是绞尽脑汁将自己的人推到重要的岗位上。

现在看到林晧然即将完成控制人事权,反倒是扮成老好人来建议隆庆收权,还当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小人。

隆庆其实已经有这方面的心思,只是他亦不确定能否付诸行动,但还是郑重地点头道:“朕晓得!”

“三是自林晧然挟居庸大捷,其在九边威望过高,已有功高盖主的迹象。以防不测,亦安人心,还请皇上择机将杨惟约召回!今九边已平,杨惟约有守城之才,此人可堪大用!”徐阶提及第三点,显得苦口婆心地建议道。

这……

此次不仅是冯保目瞪口呆,孟冲亦是微微一愣。

却不想徐阶在这个时候仍旧想要削林晧然的权,想用杨博来取代林晧然兵部尚书的位置,甚至是直接给隆庆上眼药。

不管是什么样的皇帝,往往都不会允许威胁到自己皇位的人存在,而今的林晧然确认具体了一定的威胁性。

这便是官场现状,斗争显得是无处不在。哪怕徐阶都已经要离开了,亦是要给林晧然添堵,甚至恨不得林晧然能步他徐阶的后尘。

冯保深知此事非同小可,更明白此事关系着大明军队能不能被打造成无敌之师,不由得担忧地望向隆庆。

隆庆的眉头蹙起,却是轻轻地摇头道:“林阁老兼任兵事以来,屡次重挫俺答大军,令九边无恙,九边百姓安居乐业,可谓我大明的定海神针!前些天,他亦是跟朕推心置腹一番,杨惟约虽有守城之才,但奈何跟晋商交集更深,恐不能拦阻燧发枪等物走私蒙古,故而林阁老望朕再给他两年之期,许诺要大明重现成祖雄风!”

说到最后,隆庆的眼睛绽放出一抹光芒,对未来显得无限的憧憬。

这……

孟冲见状,不由得惊讶地望向隆庆。

事情便是如此的凑巧,林晧然似乎能未卜先知一般,近期已经跟隆庆有过关于兵部尚书一职的交流。

隆庆原本就没有提防林晧然,而今憧憬着成祖时期的大明雄风,却是不可能现在便撤了林晧然兵部尚书一职。

至于原兵部尚书杨博,不说杨博跟白莲教的关系不清不楚,杨博充其量不过是带兵守在城中却眼看着鞑子屠戳百姓的平庸之才。

更为重要的是,隆庆跟杨博从来没有过接触,亦不认为杨博有多高的军事才能,却是害怕俺答会直接打到北京城。

冯保听到这番话后,嘴角不由得轻轻上扬,显得幸灾乐祸地望向徐阶。

徐阶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但很快便镇定下来道:“虽是如此,但今后还是有所提防才是,林晧然兼任兵部尚书不宜过长!”

“朕知晓了!”隆庆知道徐阶说得有几分道理,亦是轻轻地点头道。

徐阶却不知自己的话能否进隆庆的耳中,又是认真地拱手恳求道:“皇上,臣在临别之致,还有两个请求,恳请皇上能恩准!”

冯保和孟冲不由得相视一眼,发现徐阶亦是幸好遇上隆庆这种好说话的皇帝,若是嘉靖恐怕已经被赶出去了。

“请说!”隆庆心知这很可能是他最后一次面见徐阶,便是耐着性子地说道。

徐阶心里涌起一份无奈,但还是硬着头皮请愿道:“一是犬子的罪责已定,臣恳请皇上将徐琨戍边甘肃一地!”

冯保听到这个请求,不由得深深地望了一眼徐阶。

他却是知道徐阶这是怕自己的儿子落到林晧然的手里,不论是辽东还是雷州都不能去,故而最好的选择无疑是王崇古那边。

只有到了他所能掌握的地盘,他才能护着自己儿子的周全,亦能保证自己儿子能够继续吃香喝辣。

“朕答应你!”隆庆虽然不明白为何要如此安排,但还是痛快地答应道。

徐阶知道这个请求不会拒绝,在谢过隆庆后,便提出第二个请求道:“二是海瑞上疏弹劾臣一事,此事必有误会。臣虽不知其中实情,但我徐家历代行善,必定不会行不忠之事。臣愿散尽家财亦要捐五万石米粮给松江府衙赈灾,但恳请皇上恩准此事到此为止,不再追究臣家中漏税之过,亦不可入刁民一册。”

孟冲看着徐阶此举,发现刁民册的威力确实惊人,连这位两朝首辅都不得不低头。

只是这一招可谓歹毒至极,在这个时代纵有万贯家财,若是失去功名庇护,那亦不过是“匹夫无罪,怀壁其罪”。

一旦徐家上了刁民册,却是不管有多少杰出的子弟,由于不能参加科举,那么徐家必定自此败落。

“朕答应你!”隆庆却不是为难人的性子,当即亦是痛快地答应道。

只是他看到徐阶如此痛快地拿出五万石粮给松江府衙赈灾,却是隐隐感觉徐家的家底必定不少,甚至比当年的严家还要富有。

“老臣在此陛辞,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徐阶用眼泪来结束他官场的谢幕演出,显得无比忠诚地跪拜道。

隆庆见状,亦是黯然一叹。

尽管他看到徐阶如此模样,内心亦是生起一丝不舍,但却知道无法挽留这位老首辅,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徐阶离去。

随着徐阶蹒跚地走出乾清宫门,虽然他身上还是那一套威风凛凛的蟒袍,但首辅的光环已经从他头上消散。

隆庆二年七月,徐阶的首辅生涯划上句号,而大明朝堂迎来了新气象。

官场人来人往,皆为过客。

虽然徐阶离开,但大明朝堂仍旧跟往常那般运转,各个衙门显得有条不紊地处理着两京十三省的事务。

文渊阁,这里的静谧透着几分阴森之感,即便有人出现亦是蹑手蹑脚的模样。

身穿蟒袍的林晧然失去徐阶的遏制,而今已然准备大展拳脚,正是草拟着准备扩大试点范围的刁民册。

大明财政的最大问题固然是开支激增,但亦跟财政收入低迷有关,而刁民册无疑是解决这个难题的良方。

“师相,刑部刚刚传来一则消息!”陈经邦从外面走进来,显得恭敬地汇报道。

林晧然正在写着字,便是淡淡地询问道:“出了什么事?”

“王金在狱中服毒而亡!”陈经邦显得认真地说道。

林晧然停下手中的毛笔,显是惊讶地抬头道:“不是让刑部严加看管,不能让王金有闪失了吗?”

“此事弟子不知,但想必跟山西帮那边有关!听说牢房紧张,却是安排一个偷窃犯关在王金旁边,而这偷窃犯实则是江湖游侠!”陈经邦轻轻地摇头,又是进行汇报道。

林晧然的眉头蹙起,将毛笔放到旁边道:“算了,他们这点能耐还是有的,确实是防不住!”

“师相,那当如何是好?”陈经邦认真地询问道。

林晧然端起旁边的茶盏喝了一口,便是做出决定道:“你支会刑部好好审一审那个江湖游侠,看能不能审出一点东西!”

“遵命!”陈经邦恭敬地拱手,便转身离去。

林晧然将茶盏轻轻放下,显得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在原先的历史中,王金不仅能够活命,而且还能在他处开枝散叶,便证明他背后跟着山西帮或徐阶有着极亲密的关系。

原本他想要通过王金来挖掘出一些不利徐阶的东西,但还是没有能够达成既定的目标,王金便已经被人灭了口。

却是不得不承认,虽然徐阶已经被自己扳倒,但不管是徐党还是山西帮,似乎还是灭得不够彻底。

第2256章 泯恩仇

槐树胡同,徐府。

这座宅子充斥着古色古香的风韵,只是随着这家主人辞官后,这里似乎一夜间失去了所有光芒,门前变得清静不少。

后花园的阳光静好,这里的花圃盛开五颜六色的花朵,池边的两棵老树结着红色的果实,正散着一股秋实的香味。

徐阶吹着茶杯冒起的热气,正端坐在凉亭中品茶。

他身上不再是那套威风凛凛的蟒袍,而是一件寻常的青布衫,头上戴着皂角软巾,毅然像是一个颇有儒家气质的瘦矮老人。

虽然辞官后,他仍旧拥有相应的品级,但往往只有参加隆重的庆典才会身穿官服或蟒袍,闲时通常都会是寻常的穿着。

对于一个身处高位十几年的朝堂大佬而言,如今突然“退居二线”,这无疑是一次令人难受的体验。

只是他的心态倒还算是良好!毕竟他已经把持朝堂六年之久,亦是培养了大量的门生、党羽,更是坐拥有数之不尽的家财,甚至连继任者都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人,却还有什么不能满足的呢?

在递交辞呈后,徐阶并没有即刻启程离京。倒不是他还想要复出,而是徐琨的流放地至今没有敲定,另外他的心里藏着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

“世叔,这是侄儿受你所请编写的《嘉靖以来首辅传》,还请指正!”坐在对面的儒雅中年男子将一份草稿恭敬地呈上道。

徐阶当即将茶杯放下,伸手接过手稿并温和地说道:“元美,你的才名早已经名动东南,此书如今由你撰写传世,想必亦是无须改动一字,老夫便一睹为快了!”

“世叔,请!”王世贞听到徐阶如此抬举自己,亦是欣喜地抬手道。

王世贞是南直隶人士,出生于苏州的世族大家,其祖可追溯到西汉名臣谏大夫王吉。由于从小聪颖,加之得到良好的教育,于嘉靖二十六年中得二甲进士,时年不过十九岁。

嘉靖三十八年,其父兵部左侍郎王忬因滦河战事失利下狱,由王忬处于徐阶的阵营中,最终成为战事失利的替罪羊而被杀。

时任山东按察司副使的王世贞扶柩归乡,至此离开朝堂。直到去年新帝隆庆登基,在徐阶的帮助下,他的父亲王忬得到了平反。

按说,王忬的罪名被洗掉,那么王世贞便能够重返朝堂,但王世贞虽然人已经到京城,却是至今都没有前往吏部报道。

徐阶翻开厚厚的草稿,当即略过前来的杨廷和等人,却是来到了严嵩一栏,便看到一个“骄横”、“专权”、“贪佞”、“阴毒”、“奸险”、“善弄权术”和“结党营私”的无耻之徒,心里不由得暗自窃喜。

在快速地扫了几页后,徐阶不动声色地抬头道:“元美,此书初观确实是传世之作,老夫甚是满意!”

“多谢世叔抬爱!”王世贞亦是暗松一口气,当即便是拱手道。

徐阶将书稿放到一旁,便是重新端起茶杯温和地说道:“元美,你来京的时日已经不短,却不知何时前往吏部报道呢?”

“侄儿前些年历经生死,加之老母年事已高,确实不愿此时再涉官场。而今京城诸事已毕,我近期便返回苏州!”王世贞微微抬起头,显得满脸诚恳地说道。

在前年他经历了一场大病,当时几近濒临死亡,让他明白生命的可贵。特别亲眼看到大女儿在病床中闭眼,让他品得人生的几分真谛。

虽然他的父亲得到了平反,而他亦能够重返官场,但他却不愿意回到勾心斗角的官场,只希望做一个闲云野鹤。

最起码,他现在还不想即刻重返官场,更希望返回家中跟亲人团聚。

徐阶早已经看出王世贞并不是一个野心家,便是温和地说道:“世人愚味,好与坏皆听取人言,而严嵩朋党纵使罢职免官,亦为一地乡绅,在地方为严嵩称好者不在少数。今天下多犹记严嵩临死之言‘平生报国惟忠赤,身从从人说是非’,更生起对严嵩的同情之心。只是严分宜执政之时,指使胡宗宪强征东南百姓税赋,又令鄢懋卿整顿盐事而贪赃枉法,如此恶政不胜枚举,祸及人民多矣。尔今既不在朝堂,则可尽管抹黑,此举既能让世人知之、恨之,亦让当今官场得势者不敢效仿,益之甚……甚远!”

一只苍蝇不知从何处飞来,却是刚好爬在徐阶的脸上,致使徐阶不由得挥袖驱赶,却是微微影响到他的表述。

虽然严嵩已经作古多年,但徐阶却知道在世人的眼里,他徐阶终究是背叛亲家严嵩的小人,甚至早前被人弹劾都以此为攻击点。

现在想要他当年的争权行为变得更有说服力,甚至能够借此获得好名声,那他就得疯狂地抹黑严嵩。

“侄儿虽有心,但不知该从何事下手,还请世叔赐教!”王世贞对严嵩有杀父之仇,当即便是虚心求教道。

徐阶看到苍蝇落到桌面,却不再理会这该死的苍蝇,便是抬起头认真地指教道:“林家兄妹能得如今的赫赫声名,正是关于他们兄妹的戏剧编得好。你从小便擅于此道,亦可以编写跟严家父子恶行有关的戏剧,让后人亦知严嵩父子的丑陋嘴脸!”

这些年以来,最让他感到不愤的是,林晧然的声名却是越来越好。只是林晧然明明就是一个唯利是图的政客,结果却是被世人冠以林青天的名头,这是何其的不公?

究其原因,正是各地都出现了有关林家兄妹的戏剧。单是褒扬林氏兄妹的戏剧就有上百之多,偏偏其中还有不少是真人真事,林晧然如何不得人心呢?

有鉴于此,他虽然深知自己拿不出宣扬自己名声的好题材,但却能够通过戏剧的形式疯狂地抹黑严嵩。什么夺人宝物、抢人妻女,这完全可以安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