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相 第265章

作者:余人

林晧然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话说透道:“粤西可以借助广西的狼兵进行清剿,粤东亦是一个道理,可以借助于福建和江西两省的兵力清剿王琏等叛匪。”

王钫思忖良久,却是长叹一口气,脸色显得凝重地说道:“这事容我再想想!”

林晧然看着他这番表态,却不觉得意外。

虽然两省合兵于粤东,进行东西包抄张琏,张琏是必败无疑。只是这事不是剿匪那般简单,已经涉及到了朝廷的党争。

王钫跟徐阶是同年,是徐党的中坚分子,更是徐党在两广地区的代言人。反观浙直总督胡宗宪,却是严党的核心成员,是严党在南直隶、江浙和福建的代言人。

现如今,要胡宗宪出兵帮他清剿王琏,这事的难度无疑会很大,起码是徐党要付出一些代价才行。

事情到了这一步,却不是林晧然这个小小的雷州知府能够参与的了。毕竟在严党和徐党面前,他简单就是一只小蚂蚁,根本就无足轻重。

刁来西倒是眼睛一亮,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但看着老师的脸色凝重,却以为老师是不想将问题闹大,怕在圣上面前失了分。

人人都为着自己的利益而忙碌,林晧然自然亦不例外,突然是灵机一动,装模作样地道:“下官倒觉得部堂大人此时不必为张琏叛匪而苦恼,可以先近而远,让到朝廷看到部堂大人的忠心及能力!”

“先近而远?”王钫正想要端起茶杯,这时却犯起糊涂来了,不解地望着林晧然道。

“你在说什么呢?”刁来西的脑瓜更不够远,直接询问道。

林晧然微微一笑,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那张地图前面,食指和无名指合拢一处,然后重重地指在了地图的某处。

广东很多官员或多或少都会疑惑,林文魁明明奉着开海的使命归来,但偏偏沉迷于雷州府那摊子事,却将广东市舶司提举这个职务忘得一干二净。

只是大家其实都错了,林晧然无时无刻都想着这个开海使命,之所以没有任何动静,那是他觉得时机还没有成熟。

但是如今,他觉得时机已然成熟,他这把剑是该出鞘了,是该在这个广州城耍耍威风了。

“濠镜?”

“佛郎机人?”

王钫和刁来西的目光落在那指尖处,知晓他所指的位置,更猜到了他想要针对的目标。

林晧然的脸色显得凝重地道:“佛郎机人,善铸火器,船只更媲美于郑和宝船。其不远万里而来,非图利也,亦图我大明疆土。初以晾晒水浸货物为藉口,入驻于濠镜,今得到藩台大人默许,长驻于此!”

“林大人慎言!”刁来西突然打断,眼中流露着一种幸灾乐祸般的得意劲。

林晧然并没有理会,继续侃侃而谈道:“香山濠镜离广州府不过百余里,处于珠江西口,今已经开始大规模修建工事!若是任由佛郎机人做大,必会对我广州府形成威胁,后果将不堪设想!”

王钫露出凝重的表情,刁来西却是不屑地道:“林知府,你这不过是危言耸听罢了!佛郎机人不过是一介番夷,其国在万里之外,何以为惧乎?其渡洋而来,不过跟南洋夷商一般,贪利矣!”

“单是贪利吗?”林晧然却是冷哼一声,然后直接质问道:“满剌加国又当如何解释?正德年间佛郎机人就占据满剌国的领土,至今都没有归还,这是一个夷商就可以解释的吗?”

刁来西顿时语塞,但还是不愤地道:“林知府,你这是在没事找事!这么多的问题都没有解决,为何揪着小小的佛郎机人不放呢?”

“不是我揪着他不放!”林晧然倒是有几分心虚,但还是保持着忧色地望着王钫道:“而是我觉得部堂大人应当解决目前最迫切的问题,而不是舍近求远!”

王钫自然能听出他的弦外之音,这“近”自然是指佛郎机人,而“远”则是张琏的叛党。

老实地讲,以着广东目前的实力,哪怕再加入广西的一些军力,想要单独解决张琏的问题会很难,起码在武力上就行不通。

只是他的政治智慧并不低,听着林晧然想要对佛郎机人动手,先是轻叹了一口气,然后若有所指地道:“若愚到了广州城,可去拜访布政使大人?”

刁来西的脸上当即浮现笑脸,洋洋得意地望向了林晧然,掩盖不住那一份幸灾乐祸。

佛郎机人跟着其他的夷商最大的不同之处,便是他们有着一个强有力的保护伞——现任广东布政使兼广东巡道副使汪柏。

话说,永乐年间在全国沿海各省设立巡海道这一官职。刚开始巡海道只是隶属于按察司,主要负责海岸缉私、打击海盗。

到嘉靖年间,因为沿海受到大量倭寇袭扰,所以巡海道的地位骤然抬升,集军事、刑侦、缉私、监察一体的大机构。

由于属于按察司,所以一直由按察司副按察使担任,而汪柏便是副按察使兼着广东巡海道副使,负责着广东的整个海防工作。

在跟佛郎机人的接触中,汪柏不仅得到了好处,更是从佛郎机人手中得到了嘉靖帝所喜爱的一种香料——“龙涎香”。

正是凭借着上供“龙涎香”的政治投机,汪柏得到了晋升。从副按察使升至了广东布政使,并还继续兼任着广东巡海道副使一职,地位仅次于王钫的大人物。

现如今,佛郎机人已经控制了东南亚的香料贸易之路,绝大多数运入大明的香料均要经佛郎机人之手,佛郎机人几乎成为了唯一的卖家。

若是要动佛郎机人的话,汪柏必定会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其怒火恐怕不是林晧然一个小小的雷州知府所能够承受得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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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0章 加莱奥特的盘算

林晧然自然听出话外音,亦知晓王钫不愿意跟汪柏产生正面冲突的心思,但仍旧微笑着说道:“正如下官方才所言,不可舍近而求远,摘得能摘之果。我今天到这里还能跟部堂大人见上一面,若是到了布政使衙门拜见布政使大人,怕得得吃上闭门羹!”

停顿了一下,他望着王钫若有所指地补充道:“最终什么都捞不着!”

按说,他本不该将话说得如此露骨,且话传到汪柏那里,必定不会有好果子吃。只是他却是明白,要做成一些事,却不能过于瞻前顾后。

现如今,他说出这番话,无疑是有一种交“投名状”的味道。

“我这里可没有什么好处给你捞呢!”王钫则是听出他的意思,但亦是一个官场的老狐狸,却是显得含糊地笑道。

哼!

刁来西却是冷哼一声,白痴般打量着林晧然。且不论汪柏身兼着巡海道副使的身份,哪怕只是一般的布政使,老师怎么可能冒然就得罪于他。

“部堂大人怕是误会了!”林晧然却是轻轻地摇头,脸上保持着微笑地说道:“我这次过来,却不是要捞什么好处,其实是给部堂大人送好处来的!”

“好处?”王钫倒是疑惑了。

却不是他多么害怕汪柏,只是他如今麻烦缠身,没准很快就要到南京养老。在这个节骨眼上,他绝对不会得罪汪柏,从而给自家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只是听着林晧然话中的意思,提议他选择对盘踞于濠镜的佛郎机人动手,似乎不单是解决隐患,其中还能捞到一些好处。

结合着这小子的行事作风,应该不是什么为民谋福、为广东做些事的蠢话,而是能够真正获取一些实惠的好东西。

林晧然看着他没有当即否决,悬着的心亦是落下了一些。只是这时却没有开口,而是扭头望向旁边,目光却是落在了刁来西身上。

有些话,能够当着刁来西的面说,这样会有“投名状”的功效。但有些话,却不能当着刁来西的面说,一些事需要进行高度的保密。

刁来西迎着林晧然的目光,当即就明白这小子的意思,心里不由得极为愤怒和可笑。他跟王钫是师生关系,老师哪可能会如这小子所愿,会选择将自己屏退。

王钫望了刁来西一眼,但看着他竟然没有反应,便是沉着脸下达逐客令道:“子谦,你公务烦重,本部堂就不留你了!”

啊?

刁来西突然听到这话,眼睛当即瞪起,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般。他扭头望向老师,发现老师的脸色很是阴沉,当即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

他清楚地记得那一天,在得知老师竟然被派任为两广总督后,他当时是何等的狂喜若狂。那一天傍晚,他将很多同僚请到东风楼狂吃了一顿,以为他的好日子就要来临了。

他倒不会奢望于接任广州知府,但惠州府、梧州府、肇庆府都是不错的去处,哪怕桂林府亦是可以。

只是他却是一直在等,结果他连雷州府这种“地府”都等不到,亦渐渐感到不受老师的重视,到如今更是被下达了逐客令。

“学生告退!”

刁来西拱手离开,默默地离开了书房。

在这一个春暖花开的二月里,他并没有看到院子中的红花绿叶,而是看到了一个灰蒙蒙的天空,他仿佛被整个世界所遗弃。

时值正午,布政使司衙门。

身穿着二品官袍的汪柏正坐在客厅之中,手里把玩着一个银质的望远镜,似乎对这个精致和稀奇的玩儿很是喜欢。

他年近六旬,皮肤白皙,体态肥胖,脸上早没有了年轻时的俊郎,右眉眉梢有一个黑痣,少了官员的威风劲,却显得平易近人。

作为嘉靖十七年的进士,初授大理评事,经过仕途浮沉,终于从按察副使兼巡海道副使升迁至布政使兼巡海道副使,这个官途倒算是顺畅。

在把玩了一会这神奇的玩儿后,便将东西递给旁边的随从,对着右边的佛郎机人道:“加必丹末,你此次突然造访,所为何事啊?”

对面坐着的是一名正宗葡萄牙人,年约四旬,金黄的头发,蓝色的眼睛,身着着一套考究的贵族服饰,气度显得极为不凡。

加必丹末,这并不是人名,而是当今大明对葡萄牙头目的称谓。有史记载“正德中,据满剌加地,逐其王。十三年遣使臣加必丹末等贡方物,请封,始知其名”。

从这段记载便是可以知道,这加必丹末在大明的眼里,便是佛郎机国的使臣了。

只是真实情况,却并必如此。加必丹末真实身份则是巡航首领,由葡萄牙王室任命,或者由葡印总督以国王的名义任命,这位巡航首领能得到一份酬劳。

这酬劳自然是其次,由于是承葡王或葡属印度总督之命,不仅统领所辖队及船员,停泊期间对所到之处的葡人社群也行使管理。

尤其是军事权,兼行孤儿法官及失踪者职务,托管孤寡人士承继之遗产。

不仅享有特定航线贸易独占权,身兼贸易总监、巡航首领及外交代表等多种使命,而且,可以国王或葡印总督的名义,在沿途各港口出任临时性的最高长官相机处理各种事务。

不过,巡航首领的权柄再大,却不能完全代表葡萄牙王室。

巡航首领的产生,并不是葡萄牙要对其他国家进行外交,而是葡萄牙王室的一个争利之举。

这前往日本和大明航线,其实是由葡萄牙商人和冒险家们开拓的。葡萄牙王室在看到其中的商机合,很快就插手进来,这巡航首领便是王室的代言人。

巡航首领实质是葡萄牙王室的代言人,其的职责并不是外交,而是主管着这条前往大明和日本的航线,从中摄取巨额利润。

现如今的前往日本的巡航首领是莱奥内尔·德·索萨,他是一名葡萄牙王室的贵族,其职务由葡萄牙国王若奥三世所任命。

“尊敬的布政使大人,你的朋友遇到了一些小麻烦!”莱奥内尔显得是彬彬有礼,对着汪柏显得很是尊敬地说道。

莱奥内尔无疑是一个野心家,在日本返回澳门的时候,喜欢这里暖和的冬天,亦看上了大明这里的商机。正是在他的推动下,他成功都买通了巡海道副使汪柏,让到他们葡萄牙人在濠镜扎下了根。

现如今,在他的金钱攻势下,亦是跟这位手握大权的官员建立了深厚的友谊。

“不会又是你儿子惹出了事端吧?”汪柏端起茶盏,摆着大明官员的架子问道。

“没有,我已经责令他只能呆在濠镜,不允许他再踏进广州城一步了!”莱奥内尔连忙摇头,用着较为生硬的汉语回答道。

汪柏轻轻地吹掉茶面上的热气,慢悠悠地说道:“你儿子上次杀人的事,我可是费了好大劲,才帮你将这件事压下来呢!”

“多谢大人上次的出手相助!”莱奥内尔很是上道,然后朝着手下点了点头,指着那箱打开的银子道:“这次过来,我还给大人准备了这个,算是对上次之事的感谢!”

看着那一箱银子,汪柏心里一阵狂喜,只不过是压下一桩命案就得到这般丰厚的报酬,对这个莱奥内尔感到很满意。

他没有让兴奋劲流露到脸上,轻啐了一口茶水,这才微笑着说道:“你我既然是朋友,就不需要这般客气,下次就别带这些东西了!”

“这只是一点薄礼!布政使大人能够喜欢,是在下的荣幸!”莱奥内尔亦是一个妙人,对东方这套谦虚学得像模像样。

汪柏看着这个莱奥内尔如此上道,亦不再打官腔,将茶盏放下来道:“说吧!加必丹末,这次要本官怎么帮你呢?”

“那我就不客气了!”莱奥内尔先是一喜,然后正色地说道:“濠镜的码头由我来主管征税,但却有一些不法的大明商人拒不缴税,还打伤我的人,这事让我很是难办!”

“那你想怎么办?”汪柏拿着茶壶,慢悠悠地划动着茶水,极其精明地将问题踢回给莱奥内尔。不得不说,单论官场处事的话,这一万个葡萄牙人都不是他的对手。

“我希望布政使大人颁布一个法令!让那些商人不要再滋事,按着规定给我们进行缴税,并赋予我们杀……杀死他们的权利!”莱奥内尔当即将条件提了出来,只是说到最后有几分心虚。

汪柏并没有急着表态,而是低着头喝了一口茶水。以着他的精明,自然知道这个佛郎机人是遇到麻烦是假,实质是想借题发挥,从而拥有濠镜的自治权。

却不是说他们没有这个自治权,而是担心屠杀大明商人,会招致他们官府的怒火。现如今找他说这话,不过是希望得到他的保证罢了。

只是对于这个事情,他亦是感到一些犯难,心知不可轻易答应于他们。若是真同意的话,必定会产生一定的政治风险。

他允许佛郎机人占据濠镜已经出格了,若还允许佛郎机人在那里胡作非为,哪怕有大明人死在那里也不会进行问责,这简直就承认他们土司的地位了。

若是如此包庇着他们,一旦事情捅到朝廷去,事情必然会极度麻烦。

莱奥内尔似乎是早有准备,对着随从点了点头,那位随从便将一个精美的木盒子放在了桌面上,对着汪柏又是说道:“我知道这个事情很麻烦,所以这次亦给布政使大人带来的一份礼物!”

汪柏看着莱奥内尔自信满满的模样,心里亦是一跳,小心地将那个精美的木盒子打开。他甚至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在看到里面的白色物体的时候,当即是一阵狂喜。

“不知道布政使大人能帮我这个忙吗?”莱奥内尔这时伸手压住木盒,微笑着询问道。

“我需要更多的龙涎香!”汪柏当即提出条件道。

“这个没有问题!”莱奥内尔满口应答道。

“其实这个并不是问题!”汪柏突然如同狐狸般狡黠地笑道。

“怎么说?”莱奥内尔疑惑地询问。

“我大明子民入海即是盗,是得被杀头的!若是你将他们杀了,我大明不仅不会追责于你们,还会感谢于你们呢!”汪柏将盒子抱在手上,得意地说道。

“他们有些人并没有入海啊!”莱奥内尔仍旧不解地询问道。

“他们没有入海,但却通倭,这亦是死罪!你可明白我的意思?”汪柏发现这佛郎机人就是死脑筋,当即又是提点道。

“大人的意思是,我可以随意处置他们?”莱奥内尔的脑子转得不快,却是直接询问道。

汪柏又将盒子打开,看着那白色之物如同是绝世美人一般,毫不犹豫地答道:“自然可以!那些罪民,你尽管诛杀便是!”

在他的眼里,只要拥有着这龙涎香,那就能得到圣恩。

这青词是斋醮所需要的东西,故而严阁老和徐阁老能够先后入阁拜相,但这个龙涎香又何尝不是,甚至更讨圣上的喜欢。

虽然他不会写青词,亦没能找到什么大祥瑞,但只要持续不断地弄来这龙涎香,他的仕途亦是能够青云直上,享受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得到了这个直白的保证,莱奥内尔悬着的心亦是放了下来,看着这个贪婪的大明官员,莱奥内尔亦是笑得很是开心。

他已经算是握住了这个大明官员的命脉,为了讨好他们国王的欢心,却是能够交出一切,包括土地和子民的性命。

他发现加莱奥特·佩雷拉说得没有错,这个国家的缺少教化,官员膜视着同胞的生命。

虽然他已经打开了这个国度的门户,这次带来的两艘大黑船亦是装载着大量精美的商品,但他却不甘心仅仅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