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相 第500章

作者:余人

林晧然深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当即进行指责道:“皇上,上面历年发放宗室禄米的数据为礼部所统计,皆可为实证!户部拨付宗室禄米远远要低于往年,致使皇上族人今年初闹至京城,此事明明由高尚书挑起,然高尚书竟然连区区一万两的安抚银都不愿意拿出来,此举分明是故意挑起宗族纷争,是要陷皇上于不义,请皇上严惩此贼!”

克扣宗室禄米,拒给闹至京城的宗藩们发放一万两安抚银,从而有意挑起“宗族纷争”,这便是林晧然对高耀的指控逻辑。

只是嘉靖并没有想象中的勃然大怒,而是对着那份账本发呆。

“还是太过年轻啊!”徐阶的目光从嘉靖身上收回,最终望着林晧然轻轻地摇了摇头道。

高耀能够摆脱户部尚书的“魔咒”,自然不是运气使然,而是他确实有两把刷子。

在担任户部尚书后,他并没有在财政最大收入项的粮税做文章,亦没有从财政第二大收入项的盐政着手,而是盯上了宗藩的禄米。

他一面大力地支持嘉靖的“挥霍”,对嘉靖可谓是千依百顺,几乎是有求必应。另一方面,他却是明目张胆地克扣宗藩的禄米,甚至亲王的禄米都敢于扣押。

正是靠着这些本该放发给宗藩的禄米增强了财政实力,能够支持嘉靖修建道家修筑的愿望,甚至还能够快速地重修万寿宫。

亦是如此,嘉靖开始依重于高耀这位“有办事能力”的户部尚书,不仅让到高耀的地位稳固,而且给予了从一品的太子太师衔。

高耀看着他的“生财之道”会捅破捅破,虽然心中却没有过于惊慌,但是脸上浮起委屈的表情,进行哭诉着道:“皇上,宗室的禄米发放是比往年少了一些,但这不过是微臣的权宜之计,完全没有挑起宗族纷争之念。重建万寿宫,还有去年的长生仙观等工程,前前后后便足足花费了三十多万两,皇上您是知道的!”

厉害!

黄锦听到这一番说词,再观察嘉靖的反应,却为高耀暗暗地竖起大拇指。

“大明财政不宽裕,挪用一些宗室的禄米,亦是权宜之计,此事就休要再争了!”嘉靖板起脸来,当即表明态度道。

对于高耀扣刻宗室禄米,将宗室禄米为他所用,这自然不可能瞒过英明神武的他。只是一直以来,他都不打算进行点破,因为这正是他所需要的户部尚书,亦是他为何会重视于高耀的原因。

当下林晧然却想要借此攻击高耀,他又怎么可能不帮着高耀呢?

对于每年几百万石宗室禄米,他实质早就动过克扣的念头,甚至对宗室的禄米直接进行大幅度削减。只是他是小宗继大宗,皇位的合法性需要宗室群体的认可,他又如何能够轻易动宗室的奶酪呢?

倒是林晧然这个愣头青将这个隐晦的事情给捅破,反而让他心生不满,这分明是要断他的“财路”,早知便不该召见于林晧然了。

高耀听到嘉靖的表态,心里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同时显得洋洋得意地望了林晧然一眼。

克扣宗室禄米,这件事不仅不是他的过错,更是他高耀的一项丰功伟绩。林晧然想要借此扳倒他,完全是在自讨苦吃。

完了!

冯保看着嘉靖冷淡的反应,看着事态的发展,知道林晧然这一拳是打在铁板上了,想要借此扳倒高耀恐怕是痴人说梦了。

林晧然的脸色不改,抬头望着嘉靖大声地道:“皇上,微臣对户部挪用宗室禄米解财政燃眉之急深以为然,但高尚书去年克扣一百五十万石禄米,却跟增项工程根本对不上,而今太仓已经无银。微臣怀疑高尚书不仅想要挑起皇家宗亲的纷争,陷圣上于不义,而且其本人行了贪墨之事。”

在一击不见效后,却又是一击,且这次攻击显得更加的犀利。

贪墨?

黄锦等人听到这一项指控,心里已经不再淡定,纷纷扭头望向高耀。若说嘉靖还能容忍高耀将宗室的禄米挪给他使用,却偏偏无法容忍贪墨的存在。

咦?

严嵩并不认为高耀会贪墨,毕竟两淮商会那边并不缺钱,而高耀千辛万苦才爬到户部尚书的位置,亦不会冒这么大的风险。

只是跟着克扣一百五十万石禄米和三十多万的工程支出相比,在去年财政收入增加的前提下,这里确实存在着较大的缺口。

出现如此大缺口的最大可能性,无疑正是有人从中贪墨了钱财,最大嫌疑人自然是户部尚书高耀。

“林爱卿,果真比往年要多克扣了一百五十万石禄米?”嘉靖翻到账本的最后一页,看着上面记录得清清楚楚的数据,但还是对林晧然进行求证道。

第1119章 喜忧参半

林晧然为了这一次弹劾高耀,事前已经做了很多的工作,更是对事态的发展做了预判。

只是事情的真正决定权却在嘉靖手里,嘉靖没有采纳“挑起皇族纷争”的罪名,亦有可能不相信“贪墨”的指控。

好在,事情并没有往最坏的方向发展。嘉靖虽然希望有高耀这样的户部尚书,亦有包庇他的意图,但却不能容忍贪墨的行径。

面对着嘉靖的询问,林晧然显得老实地回答道:“启奏皇上,此事千真万确!这个数据有资料可查,跟实质数据相差不会超过五万石,想必高尚书对此很清楚!”

说到最后,他又望了一眼旁边的高耀,已然是要问题交给高耀。

“皇上明鉴,微臣若是贪墨一文钱,愿受天打五雷轰!”高耀满脸委屈的柜模样,并竖起右手的三根手指指天起誓道。

林晧然听到这个誓言,却没有丝毫意外,但他的脸上一直保持着适当的愤怒,同时一副认定高耀就是罪大恶极之人般。

嘉靖并不算是感性的人,做事更倾向于理性,且性子还很多疑,自然不会因为一个誓言便会相信高耀是真的无辜。

他的脸保持着平静,却是对着高耀淡淡地求证道:“高爱卿,宗藩的禄米果真要比往年多克扣了一百五十万石禄米?”

虽然他早就知晓高耀有意克扣宗藩禄米一事,但却一直选择装糊涂,自然不会知晓具体的数额,只能猜到数额确实不小。

只是面对着一百五十万石的数字,亦是让到嘉靖暗暗感到心惊。要知道,每年运往京城的米粮亦不过四百万石左右,而高耀竟然截留了一百五十万石。

亦是在这时,他更加清晰地明白,为何他近年来感到手头宽绰了。敢情并不是他选对了户部尚书,大明的财政亦没有得到实质性的改善,一切皆因从宗室那里多拿了一百五十万石禄米。

原本以为林晧然刚刚的指控是在夸大其词,但如此这般截流的话,宗藩那边恐怕迟早都要乱上一乱,甚至真会引发皇族内部纷争。

“微臣没有……统计,但估计……相差不大!”高耀显得吞吞吐吐,最终硬着头皮老实地承认道。

黄锦等人听到高耀招认,心里头轻叹一声,轻轻地摇了摇头。敢情这位户部尚书擅于理财全是假象,不过是大胆地截留宗藩禄米罢了。

“那银两都用去哪了?你给朕从实招来!”嘉靖积攒的怒火突然爆发出来,将手上的账本重重地掷向高耀怒声质问道。

这几十年来,他能够牢牢地掌握大明朝政。除了对重要人事任免亲自过问外,这财政亦是颇有心得,起码算术还是不错的。

当下大明处处增收,特别还暗藏着这一百五十万石禄米的增项,足可以做很多事了。只是户部给出的成绩单,却仅是三十多万两的工程造价。

纵使是他,亦不甘要问上一句:这银两花去哪了?

砰!

那本账本先是重重地砸在地面上,在诺大的宫殿中清脆回响,而账本落在光滑的地面后,又刚巧滑到了高耀的面前。

面对着嘉靖爆发而出的熊熊怒火,整个大殿显得是落针可闻,谁都不敢在这里触嘉靖的霉头,除非他真是不想活了。

“微臣冤枉,请皇上明鉴!”

高耀面对着嘉靖的怒火,面对着滑到眼前的账本,连忙进行伸冤道。却不知是被吓的,还是真情流露,亦或者有表演成分,他的脸颊落下了两行泪。

林晧然深知高耀是一头披着羊皮的狼,却没有收手的意思,而是再添把火道:“皇上,既然高尚书无法说清楚,还请下令查核户部账本,给天下子民一个交待!”

你……

高耀伏首在地,正希望圣上看在他楚楚可怜的份上,选择相信他是冤枉的。当

在数天前,他还想着弄死这个走了狗屎运的小子,甚至觉得如同捏死一只蚂蚁般简单。只是事情转变得太快,竟然被这小子轻松化解。

在进入这座宫殿前,他还自以为大度地放对方一马。只是如何都没有想到,对方的反击来得如此的迅速和凶猛,甚至几乎是要他的命。

克扣宗室的禄米本是他的“生存之道”,但现在被这小子很轻易地揭露开来,更是借机往他身上泼了贪墨的脏水。

当下的处境变得越来越糟糕,如果不是有着徐阶这个盟友在,他甚至都要栽在这小子的手上。

嘉靖面对着林晧然的请愿,却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扭头望向脸色凝重的徐阶询问道:“徐阁老,你怎么说?”

咦?

林晧然原以为嘉靖会问计严嵩,但不想直接越过严嵩,反而问起徐阶的意见。只是不知这是皇帝心术,还是严嵩真的失宠了。

高耀仿佛抓到救命草一般,显得可怜兮兮地望向了徐阶。

“臣赞同林府尹的提议,下令查核户部的账本!”徐阶没有理会高耀的目光,而是一脸正气地迎着嘉靖的目光道。

嘉靖轻轻地点头道:“徐阁老,那就交由你跟都察院一起进行查核吧!”

“臣遵旨!”徐阶的脸上显得古井无波,规规矩矩地拱手道。

“朕乏了,你们都退下吧!”嘉靖打了一个哈欠,显得疲惫地抬手道。

“微臣告退!”

高耀老老实实地行礼,只是心里却是喜忧参半。

虽然他并没有做出贪墨之事,此次调查亦由着徐阶主导,但他心里感到一种极大的不安,总感到被一条小毒蛇盯上了。

“微臣告退!”

林晧然同样规规矩矩地行礼,心里却没有太多的欢喜。虽然事情如同他预料般进行,但调查组不是由严嵩主持,而是由徐阶主导,事情无疑存在着极大的变数。

出于礼数,哪怕徐阶和高耀已经走在最前头,他亦是乖乖地落在最后面,并主动扶着严嵩一起出殿。

“若愚,若是得闲的话,到我那里坐坐吧!”

严嵩老得只剩下一副骨头般,在走下台阶的时候,却又是主动邀请道。

第1120章 关于未来

无逸殿,内阁值房。

老态龙钟的严嵩从万寿宫走回来,一屁股便躺在竹椅上。整个人像是从鬼门关刚刚回来般,身子骨全部摊在椅子中,口鼻微张地喘着丝丝的粗气。

严鸿对这个情况似乎已经是司空见惯,先是从柜子取了茶叶,接着从一个阁吏的手里接过水壶,便是匆匆忙忙地泡起茶来。

“我来吧!”林晧然主动索要过那个精致的紫砂壶,恭恭敬敬地给严嵩倒了一杯色泽鲜明的茶水,沁人心脾的茶香很快弥漫在空气中。

严鸿显得很是孝顺,将刚刚倒好的茶,匆匆地送到严嵩的面前。

严嵩接过严鸿送到面前的茶杯,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整个人仿佛这才缓过劲来般,对着林晧然微微感叹地道:“我这副身子骨是真不中用咯!”

这个时代的八十三岁老人,已然是超高龄人士。哪怕拥有再多的权势,有着极好的医疗条件,亦是抵抗不了岁月的侵蚀。

“元辅大人,您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现在您的身子骨是比我们年轻人差了一些,但百官还得由你引领,大明的大小政务还需要您拿主意!”林晧然已然是真正的官场中人,显得恭维地说道。

严鸿从严嵩手中接过那个微微烫手的茶杯,先是诧异地望了林晧然一眼,旋即心中涌起一股佩服之情。

年仅二十一岁的正三品顺天府尹,正经八百的翰林院出身,身上没有丝毫的骄横,竟然还能对他这个日薄西山的爷爷如此的恭敬,难怪爷爷会如此看好他的前程。

“呵呵……好久没听过这么舒心的话了!只是你这般想,别人可不会这般想!他们都想着我这个老头子啥时能让出位置,或者他们心里已经诅咒我死在任上了!”严嵩开心地笑了笑,接着认真地摇头道。

二人巨大的年龄差距,让他们的关系拥有天然的和谐性。

林晧然今年才二十一周岁,进入官场的时间并不算长,不可能威胁得了严嵩的位置。严嵩今年已经八十三岁,同样不可能挡得了林晧然的首辅之路。

纵观整个朝堂大佬,仍然希望他严嵩继续担任首辅的官员已经不多,而林晧然可以算得上一位。毕竟他下去了,徐阶上台,对林晧然亦说不上什么好消息。

“元辅大人老当益壮,再干三年亦不会有问题的。”林晧然知道严嵩指的是徐阶和袁炜等人,但不可能跟严嵩同仇敌忾,而是选择避重就轻地说道。

当然,这话无疑是违心之言。

且不说严嵩的身体能不能支持得住,严嵩的脑子恐怕亦对付不了那一大堆频繁的奏疏,虽然有着他的“蝴蝶效应”,但一些事情却是无法改变的,而衰老便是如此。

“若愚,老夫亦不欺瞒你,今年恐怕是我担任首辅的最后一年了!”严嵩的脸上涌起落寞的神情,望着林晧然认真地说道。

林晧然自是知晓这位老首辅离下台已经不远,却是乔装惊讶地问道:“元辅大人,何出此言?”

“自从我的老伴过世,我这副身子骨是一日不如一日,精力亦太不如前!”严嵩长叹一口声,望着外面意有所指地道:“另外,有人已经是等不及了,皇上亦……”

说到这里,他却是突然停了下来,却不知道是忌讳于谈论嘉靖,还是改变主意不想将那些不好的事情透露给林晧然。

林晧然心里却如同明镜似的,他知道严嵩根本算不上是真正的权臣,而是一个宠臣罢了。

有着嘉靖的宠信,严嵩能够借助京察和外察党同伐异,将严党中人安排到重要的岗位上,从而权倾朝野。一旦严嵩失去嘉靖的宠信,恐怕连一个知县都安排不了。

现如今,老迈的严嵩已然不符合嘉靖心目中的首辅人选。且嘉靖并不缺少忠心耿耿的首辅人选,除了徐阶之外,还是袁炜等人,严嵩下野自然是水到渠成之事。

林晧然不可能掺和到这种事情中去,显得有些善意地说道:“元辅大人,下官自是希望一直由元辅大人引领,但咱们做臣子讲的是忠君报国,去与留还是要以圣上的愿意为准!”

“是啊!一切都要从听圣上的安排,圣上要老臣离开,老臣便会离开!”严嵩似乎是被林晧然的话语触碰到了一般,扭头望向万寿宫的方向感叹地道。

哎……

严鸿站在旁边看着这一幕,脸上却是涌起一份落寞。

曾几何时,他一直以为他们严家能够只手遮天,天下官员莫不是以严家马首是瞻。但现实却是,他们严家的兴衰只在圣上的一念之间。

严嵩没能透过墙看到万寿宫,反倒是看到架子上的檀香罐子,眼睛闪过一抹留恋,扭头望向林晧然认真地说道:“若愚,并不是老夫贪婪权势,而是老夫先前几次上疏请辞,都被圣上挽留了。说只要老臣在一日,我严惟中便是一日的大明首辅。”

这……

林晧然看着严嵩那副想要说服自己的模样,深知权力就像是一副毒药,却不是说放下便能够放下的。

严嵩已然是在自欺欺人了。虽然他请辞过几次,皇上恐怕亦是真心实意地挽留了。只是此一时彼一时,他的身体和精力已经大不如前,已然不再是以前嘉靖所需要的首辅了。

林晧然深知这并不是一个好的话题,更不可能出言反驳严嵩,而是轻轻地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这将人比心,若是别人现在劝他放弃顺天府尹的位置,返回石城县做一个富家翁,他定然愤怒地将对方杀了不可。

严鸿像是松了一口气般,将那杯微凉的茶水递回给严嵩。

“若愚,你现在已经是顺天府尹了,对将来可有什么打算吗?”严嵩接过茶杯轻呷了一口,如同长辈关心晚辈般询问道。

林晧然心里微微一动,忙着放下茶杯拱手施礼道:“请元辅大人赐教!”

严嵩看着林晧然的态度,心里很是舒坦,便是有心指导道:“你竟然是翰林院出身,最好的路子自然是到礼部担任侍郎!只要占着这礼部侍郎的位置,你可以说是无忧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