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相 第524章

作者:余人

他的眉毛已经雪白,双眼显得混浊,脸上满是老人斑,颊骨高起,脸上包着的肉似乎不变了,只剩下一张失去光泽的脸皮般。

时光匆匆,昔日英姿焕发的弘治十八年二甲进士历经了五十多年,现成已经成为八十三岁的高龄老者,脑子明显已经不跟以前那般灵光了。

如果在以前,他在借毁堤淹田案对徐阶下手之前,肯定还会将事情想得细一些。那时肯定会将十余处溃堤的事情考虑进去,要么就提前消除这个隐患,要么就放弃进攻。

只是现在他的精力已经跟不上,脑子亦是变得越来越迟顿,甚至已经开始健忘。

亦是如此,他只能更多地选择相信严世蕃,由严世蕃来帮忙出主意,遇到难题亦会派遣信使回家询问严世蕃的意见。

但是这一次,他似乎所托非人。严世蕃虽然很是聪明,亦是一种政治斗争的好手,但还是缺少政治高度,不能算是真正的政治家。

现在徐阶将十余处溃堤的事情亮出来,同时将白鹤堤等十处河堤五年没有进行大修的事情摆出来,不仅是将水搅浑了,更将他严嵩亦拖下水了。

虽然削减水利工程是为了满足圣上修道的银两需要,但不管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他这个首辅都是首当其冲。如果事情真的闹大,恐怕他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了。

一念至此,他顿时是心灰意冷,有了一种真正到了辞官归里的时候了。

“爷爷,徐阶的意思好像是指导您在河堤上的不作为,现在该怎么办?”严鸿将消息进行汇报后,亦是担忧地询问道。

严嵩轻叹了一声,望着严鸿淡淡地吩咐道:“你将这个消息传给他吧!省得严世蕃到了现在,还在为他的馊主意而沾沾自喜!”

“是!”严鸿看着爷爷并没有拿出什么回天之策,心里不由得微微感到一阵失落,但还是恭敬地领命道。

小时雍坊,严府。

那个湖畔边的宅子丝竹声不断,又是请来了名师演奏,台上不再是波斯舞女,而是换上了充满江南风格的华夏舞蹈。

身穿孝服的严世蕃确实沾沾自喜,如同往常般在这里饮酒寻欢,且整个人已经喝得昏昏沉沉,日子如同神仙一般。

徐阶被召进宫面圣,自然是逃不过他的耳目。

只是严世蕃对此却不以为然,毕竟徐阶亦是服侍嘉靖多年,现在徐阶因罪请辞,皇上召见于他亦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在他的构想中,徐阶此次入宫面圣,是要用他多年的功绩换取徐琨的平安无事,明日徐老狗便如同丧家之犬般离开京城。

“嘎嘎……倒是小瞧这个徐子升了!”

严世蕃在听到消息后,咬牙切齿地恨恨道。

按说,他已经手握何九的证词,又让老爹出面推举董威出任查案钦差,这几乎是一个无解之局。只是谁能想到,徐阶竟然是另辟蹊径,利用溃堤的事情做了一篇好文章。

如果先前知道他有这一手,还可以防着他一点,但现在无疑已经是为时已晚,这水是被徐阶彻底搅浑了。

“东楼兄,皇上没有当即表态,恐怕还没拿定主意吧?”罗文龙在严世蕃面前从来不敢喝醉,这才显得很是清醒地说道。

严世蕃不耐烦地推开旁边喂肉的美人,显得无比肯定地答道:“不,别看皇上刚愎自用,但皇上好面子得很,他肯定希望停止调查毁堤淹田案!”

“东楼兄,此事你莫要过于焦虑!徐阶其实亦是在赌,他赌皇上不想染上污点,不会调查毁堤淹河一案,但咱们有何九这个证人在手,只要能够证明徐琨毁堤淹田是事实,他徐阶就在劫难逃!”罗文龙显得冷静地说道。

严世蕃喝的酒有些多,那张胖脸仿佛抹了胭脂般,却是静下来慢慢地消化着罗文龙的话。

罗文龙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又是自信满满地望着严世蕃继续说道:“这圣旨已经下了,咱们让董大人即刻启程,难道皇上还会出尔反尔,还会下旨要董大人中止调查毁堤淹田案不成?”

严世蕃的眼睛当即一亮,却是连连点头道:“呵呵……对,咱们现在就让董威起程离京,不给皇上反悔的机会,让他今天即刻前往松江府调查此案!”

严世蕃是越想越兴奋,圣上是一个好面子的人,极少做出尔反尔的事情。现在皇上已经下旨让董威调查毁堤淹田一案,自然不可能自打嘴脸。

只要董威离开了京城,赶到松江府将徐琨毁堤淹田案落实,那事情自然就是生米煮成熟饭,恐怕嘉靖亦是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至于后续会不会真产生什么风波,这个根本不需要担心。胡宗宪在东南早已经积累了极高的声名,相信凭着他的声望和能力,肯定能够轻轻松松地将这个事情压下来。

说行动便行动,严世蕃当即派人去催促董威即刻离京。

事情亦算是巧合,董威刚刚乘坐马车离开,宫里的太监便来到董府。原本是想让董威进宫面圣,但得知董威已经启程前往松江府,只好怏怏地回去复命。

随着严世蕃唱了这么一出,无疑让到整个事情变得更复杂,而这场争斗仍然没有结束,但却不知谁能够笑到最后。

第1182章 同年小聚

夕阳西下,金台坊被渲染成金色般,这里显得宁静而详和。

消息传到林晧然耳中,却是要晚上一些。倒不是他的消息源不够迅速,而是城北离城南相对较远,故而消息传递总归要晚上一些。

只是这一条令人震惊的消息并不能扰乱他,他仍然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征收夏粮一事上,仿佛真的远离了朝堂的争斗。

在下衙时分,林晧然看到虎妞坐在连着门的木台上等他,便跟着虎妞一起慢吞吞地散步回家,同时听着虎妞叨唠着一些琐事。

跟着那些有心计的女人不同,虎妞的话里似乎藏不了话,不仅会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复述一遍,更是会将她的情绪亦是投入到里面。

“哥,你说那个李妃这样是不是贪我家的便宜,连买一支普通的衩子都乔装忘了带钱袋!就是嫂子大方才不跟她斤斤计较,要是我的话,她三番四次都这样,以后肯定不会再找她玩了!”

夕阳的余辉映在虎妞那张可爱的脸蛋上,脸上浮起憎恨分明的神色,正是将今日之事掏心掏肺般说了出来。

“事情该如此做,你交由你嫂子就行了,你就别吭声了,你哥不想得罪那个李妃!”林晧然显得一本正经地叮嘱道。

“哥,我知道呀!我只是跟你说说而已,我做事不会没有这么没分寸的!”虎妞理由当然地仰头回应,却又是好奇地询问道:“哥,那个李妃的肚子是不是男孩?我可是听人说了,如果她生下的是男孩,那她应该就能做正妃,要是她生下的女孩,那她就还得做侧妃!”

“我哪知道她是生男孩还是女孩,我又不是神医,这个话题打住!”林晧然言不由衷地回答,并且摆出哥哥的无上威严道。

虎妞显得无所谓地耸耸肩,实质她亦不关心那个喜欢占人便宜的李妃是生男生女,有这个功夫还不如多抓几个坏人。

二兄妹边聊边走地踏着夕阳的余辉散步归来,到了家门便被管家林金元告之,杨富田、宁江和肖季年等同年已经到来了,正在客厅那里用茶。

林晧然微微感到意外,然后欣喜地前往客厅会客。

自从上一次的“拯救老师行动”得到圆满成功,几个人的关系显得更加的亲切,更是时而一起前来林府这里聚餐。

林金元亦是深知自家老爷跟这帮同年的良好关系,故而先一步指使下人张罗了好酒好菜,很快就在花厅中摆好了一桌酒菜。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杨富田在吴山面前是最乖的那一个,但在同年这里却是最活跃的人,停下筷子便是挑起话题道:“不愧是掌握中枢的次辅,看问题远要高于我们啊!现在将十余处溃堤扯了进来,若是真要进行追责的话,严阁老可就要首当其冲啊!”

“不错,这潭水是给搅浑了,徐阁老亦算是给我们上了一课!”礼部主事龙池中认可地点头,同时显得佩服地咀嚼着菜附和道。

在很多人眼里的无解之局,结果给徐阶这神来之笔所化解,令到他们这帮已经踏入官场四年多的低层官员很是佩服徐阶的手段。

兵部主事宁江历来疾恶如仇,端着酒杯却是轻哼一声地挖苦道:“徐阁老倒是有意思!他在内阁协理政事十年,难道就不知朝廷削减水利工程开销之事?难道十余处溃堤就跟他这次辅一点关系都没有?”

众人听到这番言辞,亦是苦笑地摇了摇头。

虽然现在朝堂很多官员都是谴责严嵩的不经为,经年更是时有官员上疏弹劾,但徐阶又何尝不是助桀为虐之人呢?

只是很多人更是明白,严嵩现在已经渐渐年去,私底下骂几句还无所谓。只是徐阶现在还“年轻”,若是这些话传到他的耳中,恐怕日后要遭到清算了。

“江兄,这个事情不在今日的讨论范围!”龙池中仗着年龄大当即压下这个话题,又是回归主题道:“现在徐阁老这么一闹,算是将皇上亦牵扯进去,令到皇上不得不忌惮东南百姓的舆论,恐怕不会任由着严世蕃调查毁堤淹田的案子了吧!”

话音刚落,杨富田当即含笑地否决道:“此言差矣!严世蕃让董威今日即刻起程,堪堪是避过了皇上派出的宫人!”

肖季年等人听到竟然还有这个新鲜情报,眼睛不由得一片雪亮,顿时亦是纷纷来了精神。

坐在首席上的林晧然不想一直做个观客,亦是参与到讨论中道:“严世蕃是一个聪明人,但恐怕不是一个成熟的政治家!”

“师兄,此话何解!”杨富田等人有些发懵,显得困惑地望向林晧然道。

林晧然手持着一个漂亮的花纹白瓷杯,不紧慢慢地喝了一口酒,这才微笑地询问道:“你们说严嵩为何能够稳坐二十年的首辅?”

“皇上的宠信!”杨富田等人一直呆在京城为官,这点眼力还是有的,当即便给个答案地道。

林晧然将白瓷酒杯放到桌面上,轻轻地点头道:“不错,正是皇上的宠信!严阁老可谓是想皇上之所想,急皇上之所急,甚至是以西苑为家!”顿了顿,抬起头望着众人继续说道:“现在严世蕃让董威故意避开皇上,且不说董威到松江能否顺利收拾徐琨的罪行,此举无疑已经是顾此失彼。若是被皇上知晓其中的实情,皇上会如何看待严世蕃呢?”

愤怒?憎恨?砍了他脑袋!

杨富田等人闪过了一个个可怕的念头,嘴巴亦是微微地张了开来。本以为严世蕃是一个精明的做法,但如今看来,却是愚蠢至极的举动。

龙池中却是有不同的意见,进行假设地说道:“师兄,若是董威到松江府成功收拾到徐琨毁堤淹田的证据,此举恐怕还算是一个妙招吧?”

“如果真是如此顺利拿到证据,进而将徐阶给扮倒,这确确实实是一个妙招!”林晧然认可地点头,但还是话锋一转道:“只是事情让皇上知晓,严世蕃亦算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你认为圣上还会继续重用严世蕃吗?”

杨富田的眼睛突然一阵雪亮,显得兴奋地一拍大腿道:“我有一个顶好的主意!若是到了那时,咱们将这个事捅出去,让皇上记恨严世蕃,此不妙哉!”

肖季年等人的眼睛当即大亮,但却没有轻意表态,而是纷纷扭头望向了林晧然,想要这位智慧过人的主心骨拿主意。

“呵呵……咱们干了这一杯!”

林晧然爽朗一笑,高举酒杯吆喝着喝茶,杨富田等人纷纷跟着举杯,深知其意已经在酒中。

他们要的从来都不是严胜或徐胜,而是希望于他们两败俱伤,从而坐收鱼翁之利。现在严世藩落下这个破绽,他们不介意在适当的时机捅他一刀。

如果有需要的话,他们恐怕亦会参加进去,将京城这潭水搅得更浑浊。所以有人说,京城就是一个大漩涡,此言恐怕并不虚。

第1183章 畏罪

官场就像是一个大染缸,进到这里的人或多或少要染上这朝堂的颜色。

他们这帮人已经不再是当年的热血书生,在官场摸爬滚打四年多,已然明白想要一展抱负,那就必须要参与到官场明争暗斗中。

不说他们这些小虾米,哪怕是当朝的相位之争,同样经过一番生死搏斗才可能有机会上位,才能够施展平生所学。

纵使他们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如果想要光宗耀祖,想要以后官萌妻子,同样需要参加到朝堂争斗才有上位的机会。

在当下的朝堂大环境中,早已经没有什么公平可言,官位的升迁跟个人的能力已经没有太太的必然性,主要还是要跟对人。

能够得到皇上赏识固然是最好的选择,像严炜、郭朴、严讷和李春芳便是以青词事皇上,从而得到了破格提拔,纷纷站了高位。

只是更多人还是只能巴结严嵩或徐阶等朝堂大佬,投靠到这些大佬的麾下,这样才能觅得晋升或委以重任的机会。

像得势的严党不仅在朝堂占据着诸多要职,还派遣鄢懋卿总理盐政,让胡植出任总运河督,各地督抚的位置更是占据大半。

效果亦是显而易见的,胡宗宪正因为攀上了徐党这一棵参天大树,从一个小小的江浙巡按一举成为“七省总督”,将自身的才华充分地施展。

杨富田等人是年轻而富有野心,时而聚到林晧然这里,自然不是为了吃一顿酒席。却是希望团结在林晧然的麾下,听从吴山的指令,从而觅得一条晋升之路。

当下看着徐党和严党围绕着河堤而展开的争斗,他们现在虽然只是观客,但却不介意会在适当的时候参与到争斗中,从而攫取属于他们的利益。

林晧然满意地望着野心勃勃的众人,只是有些事情却不好当众说出来,哪怕他心里确实想要借严世蕃这个“忤逆之举”做文章。

肖季年是有着忧国之心的正人君子,在喝过酒之后,当即很认真地询问道:“岭南兄,若是有人借溃堤之事制造舆论,东南会不会动乱?”

杨富田等人却是不肯妄下结论,纷纷望向了林晧然。虽然林晧然的年龄最小,但其官位及智慧早已经凌驾于众人之中,已然是这个小团体的主心骨。

林晧然显得睿智地露出一丝笑容,放下酒杯并轻轻地摇头道:“你们见过有哪朝哪代,事因朝廷不肯下功夫修筑河堤,从而致使百姓发生动乱的吗?”

“没有?”杨富田等人毕竟不是修史的词臣,显得疑惑地问道。

林晧然再度摇头,很肯定地望着大家正色地说道:“没有!所谓的东南动荡,不过是徐阁老危言耸听罢了,顶多就是加深一些百姓对当前朝廷的失望!”

“那为何徐阁老会如此说?”龙池中显得困惑地插嘴道。

杨富田忍不住替林晧然回应道:“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呗!你看看那帮盐商天天叫苦不迭,甚至很多官员都同情他们的遭遇,说鄢懋卿提高盐税是对盐商杀鸡取卵,还说盐商苦不堪言这类的话,但你到苏杭的妓院瞧一瞧,天下最富还是两淮那帮盐商!”

林晧然望了杨富田一眼,杨富田却是得意地眨了眨那充满肉感的单眼皮小眼睛,表现着属于他的那一份对世事的精明。

“皇上哪里是在意东南乱不乱,他其实是在意他的名声,在意会不会被东南百姓在背后骂他昏君!”宁江喝了一口酒,亦有所感地道。

龙池中倒是好意,当即警惕地望了周围,还好这里视野开阔且远处有侍卫警戒,但还是叮嘱宁江这种话今后少说为妙。

林晧然对每个人的性情都有所了解,宁江这种眼睛容不得沙子的人适当到地方做督抚,而杨富田则适当做部堂官。

肖季年等人慢慢地消化着这次的议事,在这个朝堂还真不能指责于谁,虽然都是读着圣贤书出道,但越是身居高位越是奸滑。

众人吃过酒茶后,有人有事离开了,但亦有人选择在这里继续用茶。

张伟已经年近四十,为人显得很是稳重。跟着能说会道的杨富田不同,他一直是沉默寡言的性子,似乎跟着很多人都合不来。

“多谢师兄的盛情款待,还请派一辆马车送我回去!”张伟对着林晧然施礼,却是发出请求地道。

他平时的马车都是租的,今日是被杨富田从都察院衙门口就截到这里。只是他才上一趟茅房,结果回去被告之,杨富田喝醉要宿于林府。

林晧然并没有当即答应,而是微笑着发生邀请道:“鸿图兄,请到里面说话!”

张伟狐疑地望了一眼林晧然,但却没有拒绝,只是跟着他一道重返花厅,却见杨富田和宁江都在这里吃着糖水。

当看到这一幕,他却不由得想起昔日他们一同赴京赴考,而后只剩下他们四个人留在京师为官,眨眼已经四年多过去了。

京城的夜空是那般的深邃,宛如跟着地府相连接,似乎随时都能突然探下一张血盆大口,凶猛地将某个人一把撕碎。

就在城北的同科小聚散场之时,城东的东厂昭狱之中,却是上演着不好的一幕。

“这位公公,我真不想死!我上有老下有小,我还要照顾他们的!”一个男子惊慌的声音传出,显得是惊恐无比地哀求道。

一个公公的声音面对着这个哀求的男子,却是无动于衷地道:“现在可由不着你了,你今晚就得死在这里,这便是你的命!动手吧!”

“不要!求求你了,饶我这一条贱命吧!”那个男子惊慌地大叫,但早已经被绑在椅子上,直到再也发不出一点声息。

次日上午,一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

正当各方都还在猜测圣上会如何抉择的时候,一则消息突然在京城传开:何九昨晚在牢中畏罪自杀,留下了一份承认诬陷徐阶的认罪书,指出毁堤淹田实是子虚乌有之事。

第1184章 风波止

消息一经传出,令到京城一片哗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