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相 第672章

作者:余人

林晧然伸手接过那碗水酒,却是不由得想起了昔日为他送行的雷州府百姓和广州府百姓,便是饮下了这一碗略显辛辣的酒水,接受了这一个情份。

这个时代的百姓无疑是朴素的,只要自己能够真心为他们的利益着想,那他们亦会真心待自己,拿出最好的食物为自己送行。

百姓看着林晧然没有嫌弃水酒,而是一滴不剩地喝掉,心里显得非常激动,那位接回酒碗的老者的眼眶亦是已经湿了。

林晧然来到曹孟等纲盐面前,做临行前的叮嘱道:“本官回到京城,定是不遗余力地守护纲法,令汝等纲商身份能够传于子孙。然,汝等既为纲商,当为大明儒商,在两淮行盐之时,当童叟无欺平价售之,切勿居奇囤积祸害于百姓!”

虽然他这个人功利心颇重,但他心里始终是装着百姓的。一旦这些人当真是想要垄断谋利,却不用朝廷出手,他亦不会对这些人进行清洗。

“林大人且放心,吾等定会守法经营,绝对不令林大人失望!”曹孟等人心知这是一句忠言,当即认真地表态道。

两淮都转运使尹尚、扬州知府曹腾飞、扬州同知陈凤鸣、扬州推官余长庆、江都知县马出圆,扬州卫新任指挥使许三安等官员已经是深情款款地站在码头上。

眼前的年轻人不仅是位高权重的礼部左侍郎,更是他们在朝中的最大靠山和依仗,现在已然是强龙归海,回到皇城继续争夺权势。

林晧然望着这帮已经打上他烙印的地方官员,做临行前的最后叮嘱道:“诸公,功名发轫青云路,长愿存心在泽民。”

这诗句引用了唐伯虎《顾君满考张西溪索诗饯之故为赋此》的诗句,意思是因为考取功名而走上了官途,却是不要忘记施恩惠于民的初心。

虽然官场令很多人迷失,让到严嵩那种看不惯官场退官回家的愤青沦为大奸臣,致使仗义直言的徐阶成为甘草阁老,但能够从千军万马夺得进士功名的官员,其初心绝对不会太坏。

现如今,他借用这句诗告诫于在场的所有官员,却是比唐伯虎还要有底气一些,同时再次申明对他们造福于民的期许。

“下官定会谨记少宗伯的教诲!”众官员已然明白林晧然的苦心,纷纷对着林晧然长长地施了一礼表态道。

林晧然环视在场的众人,跟着相熟的人轻轻地点了点头,却是意外地发现泰兴知县石松亦是赶了过来,便是转身登船离开。

从四月离京南下,到现在十月回京,在这半年的时间里,却是发生了很多的事情,甚至还第一次遇到了杀手行刺。

不过他算是超预期地完成当初南下的目标,当时是以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的身份离京,现在却是以礼部左侍郎的身份回京。

虽然品阶没有变化,但两者的地位已然有着极大的差距,而他更是六部侍郎中的佼佼者。只是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虽然他荣升礼部左侍郎,但京城的形势只会更加的恶劣。

先前,各方势力主要针对的对象可能是他那位担任吏部尚书的岳父,但现在他必定无法幸免,已经无法躲在背后了。

礼部左侍郎已然是货真价实的朝廷的大佬,下一步已经有机会出任六部尚书,对很多势力的头目已经产生了直接威胁。

扬州众官员在前,数千百姓在后,又是纷纷朝着林晧然行礼,很多百姓对着林晧然直接跪拜,目送着身穿三品官服的林晧然登上船梯。

蒙绍、王时举等门生在甲板上目睹着这一切,此次的南下之行得到了历练,现如今亦是感慨良多。他们对这座城似乎颇为不舍,在临行之前,深情地注视一眼这座千年古城。

“行船!”

随着林晧然登上甲板,这艘高大的官船从河底收起了船锚,正式踏上了回京的路途,而那面明黄的腾龙旗迎面招展。

画舫乘春破晓烟,满城丝管拂榆钱。

千家养女先教曲,十里栽花算种田。

雨过隋堤原不湿,风吹红袖欲登仙。

……

在官船徐徐离开码头向北航行之时,城头突然传来了一阵悦耳的琴声,旋即有一个年轻的男声伴随着江风传了开来。

曹孟的儿子曹雪芹却是另辟蹊径,正是手持一把纸扇,迎风站立在城头之上,传唱着这一首惊艳于扬州花魁大赛的诗篇。

却仿佛就在昨日一般,这首已经名扬于大明的扬州诗在花魁赛上问世,令到扬州的名声再度鹊起于大明,令到这座千年古城隐隐有了复苏之象。

别了,扬州!

林晧然亦是注意到了城头的动静,抬头眺望着这一座千年古城,想起扬州的种种人与物,心里亦是生起了一丝的不舍。

第1545章 北归

官船北上,正处于深秋之时,运河还没有结冰,只是河道两岸给人一种荒凉的感觉。

因为九月是秋粮收成的日子,现如今的河道出现了很多的漕船,正在押解着秋粮赴京。这一路,便是时常见到漕船的踪影,只是漕船的速度普遍慢如乌龟。

虽然是同在一条河道航行,但宛如身处于不同世界的人般。林晧然所乘坐的高大官船航行于河道最中央,漕船则是行于两边,漕兵更多是向官船投来了羡慕的目光。

林福等长林氏族人似乎是颇为喜欢这种目光,却是时不时跑到甲板乘凉和聊天。只是终究来自底层,看到有人饥肠辘辘划不动,亦会主动给他们一些食物。

林晧然现在已经是礼部左侍郎,又有一位掌握地方官员升迁的岳父,致使各地的官员闻风而动,纷纷对林晧然进行逢迎。

途经淮安的时候,漕运总督兼凤阳巡抚王廷亦是出来相迎,哪怕是王廷挂着正三品户部右侍郎的头衔,对林晧然仍是以下官相称。

在大明官场,权力来自于京城,而京城以内阁的地位最高。纵使他不投靠林晧然,亦要林晧然留下一个好印象,算是给自己将来留一条后路。

林晧然面对着这些络绎不绝的逢迎,却是始终高兴不起来。

在离开淮安的时候,当即令人将船上的船牌给撤了下来,除了一些重要人物或者相熟之人,其余则是能推则推,打算趁河道结冰之前到达通州。

身处于朝堂,很多时候他早已经是身不由己了。

在南下之时,他要想着如何破局,如何将纲盐法顺利在两淮推行。现如今,他虽然完美地解决了两淮的政务,更是借此更进一步,但是不得不考虑回到京城如此站稳脚跟和打开新局面。

在扬州,他是说一不二的钦差大人,而回到了京城,他则要排在诸多大佬之后。哪怕在礼部衙门中,他上面还有一位资历和能力都无可挑剔的礼部尚书李春芳。

除此之外,还有徐阶、袁炜和杨博这三位强劲势力的领军人物,另外还有领工部尚书衔的吏部左侍郎兼詹事府詹事董份。

董份确实是一个厉害的人物,去年却是推掉了到嘴的礼部尚书位置,而是选择留守在吏部衙门担任左侍郎,已然是培养着属于他的班底。

“林算子,在算啥呢?给奴家亦算一算呗?”花映容来到观景台看到林晧然板着一张苦瓜脸,却是故意进行打趣道。

林晧然瞥了她一眼,虽然不再思考着京城的形势,但亦是不吭声地继续呆坐着。

“你就不能摆着你礼部左侍郎的官架子,耀武扬威地招摇过境,不去想京城那此勾心斗角的事情吗?”花映容如同他肚子里的蛔虫般,却是微微进行数落道。

林晧然伸手将丰润的身子揽在怀里,静静地欣赏着两岸寂寥的风光,良久才开口道:“我不能输的!哪怕我不为自己,亦要考虑你们,想想跟随我的那帮子人!”

不经觉间,他现在肩负着太多的责任和期望。

长林村的崛起需要他举旗,联合商团的利益需要他守护,大明开海的进程需要他的坚持,杨州纲盐需要他的庇护,纲盐法的方向需要他掌舵,而广东地方官员、扬州地方官员、顺天府衙官员和京城的诸多追随者的前程亦是寄望在他的身上。

现如今,他若是真的倒下了,那么开海和盐法的成果将会付之东流,他的跟随者必将被其他势力所吞噬,而这个腐朽的大明王朝终将走向没落。

花映容经过这些时日跟着林晧然朝夕相处,知道了这个男人的野心,更晓得他肩负着多少人的希望,嗅了嗅他身上的味道,显得坚定地道:“相公,妾身一心一意帮你的!”

林晧然的心里得到了一丝慰藉,紧紧地握住了她白皙的手掌。

联合钱庄是极重要的一环,特别南洋的黄金已然开始注入钱庄,若是花映容能够将钱庄打理妥当,那么他对未来会更有信心。

途经济宁城,由于河道总督衙门便设在这里,因而济宁被誉为“运河之都”。只是济宁处于京杭大运河的交通要塞,但繁华程度却远远不及扬州府。

济宁的北边则是脾气暴躁的黄河,时常因黄河洪水泛滥而造成巨大的经济损失,更是深深地陷入于黄河改道之苦。

虽然河道总督衙门在这里,但对黄河多是无计可施,令到济宁北边的百姓同样是苦不堪言。

王士翘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江西安福人,明嘉靖十七年三甲进士,曾任直隶监察御史、西关巡按、太仆大理少卿等职,现任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总理河道。

“下官见过少宗伯!”

王士翘得知林晧然途经济宁,亦是早早等候在码头上,带领着河道衙门和济宁州衙门官员前来这里逢迎林晧然入城。

林晧然这一路见过太多的逢迎,哪怕他已经摘掉了官牌,故意选择低调北上,但架不住这些地方官员的消息灵通和执着。

林晧然其实不用给王士翘什么面子,但还是选择进城到了河道衙门,参加了这一场丰盛的宴席,感受着京官经过地方的高规格待遇。

只是他之所以见王士翘,却是另有打算,到书房边的厅堂喝茶的时候,便是开门见山地道:“王大人,我听闻黄河淤泥囤积,你可有治理之法?”

“林大人,你怕是冤枉下官了!下官到任已有三载,当时便听闻廉州府南流江采用束水冲沙法颇有神效,哎呀!”王士翘的话突然停了下来,用手背重重地打在另一只手掌上,那张老脸显得颇为懊恼的模样。

林晧然却是不动声色地端起茶盏,深知官场都是演员,不过心里仍然疑惑为何河道衙门不采用束水冲沙法,便是淡淡地询问道:“那为何不推行束水冲沙法?”

跟着后世很多人理解的有所不同,不是好的东西就会被人拿来使用,这里既有主客观的因素,同时还可能波及到利益的较量。

哪怕是雷州布再如何物美价廉,他亦不敢用雷州布到松江府打击松江布,不说臧继芳会如何反应,起码他得给徐阶一点面子。

第1546章 见闻

书房厅中,茶香袅袅而起。

王士翘仍然扮演着一个苦主,显得大倒苦水地说道:“这束水冲沙法的工程颇大,预计要动用五十万两,但……朝廷总是不敢划拨,再说了……!”

说到这里,他又是停了下来,抬眼观察着林晧然的反应。

林晧然的神色如常,端起茶盏抬头望向王士翘,静候着他的答案。

“严阁老卸任之后,若非有吴部堂照拂一二,下官怕早已经被朝廷免官归家了,现在……哎,听说朝廷要换人过来了!”王士翘用手背重重地打在另一只手掌上,那张老脸露出痛苦的表情道。

林晧然端起茶盏喝了一小口,嘴巴却是挂着一丝苦色。

虽然王士翘确实是严党,但徐阶经过两次的清洗已经完毕,现在处于稳固权势中,更大的可能是朝廷拿不出这五十万两给河道衙门。

至于朝廷要将他从河道总督的位置上调任,这其实是朝廷的惯例,谁都不可能在总督这种位置永远干下去。通常做得好与不好,或是升迁或是贬谪。

只是朝廷的抉择确实存在问题,束水冲沙法早已经在南流江等到了证明,结果朝廷硬是不肯挤出这笔银子,用于解决黄河泥沙淤积的大隐患。

林晧然了解到这些事情后,又是客套了一番,便不再进行深究。

终究而言,他既不是内阁阁臣,又不是工部衙门官员,根本无权插手黄河的治理问题,更没能力让朝廷财政给河道总督衙门拨付五十万两。

王士翘的老脸先是一阵不好意思,但终究是官场中人,拿出书籍显得极为渴望地道:“这是下官的拙作,还请少宗伯能够点评一二,若是能够上眼的话,还请给下官作个序!”

跟着后世一个农民都能出书不同,这时代通常都是由官员和士子刊发书籍,特别是一些仕途无望的官员或士子极是热衷于此道。

请名人作序,这是时下较为流行的方式。

虽然他这位河道总督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但若能得到林晧然的序,凭借着林晧然的名人效应,出版必然会受到士子们的热捧,而他的书传播更广和传世更远。

林晧然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接过这本名为《西关志》的读物,发现上面有大量的插图,已然是一本难得的地方志。

“这是下官在巡按西关时的拙作,还请少宗伯赐教!”王士翘面对着眼前这位大人物,这位在文坛有极大声望的林文魁,将姿态放得很低地道。

在他出任巡按西关御史期间,巡察居庸、紫荆、倒马、固关四关。因巡按御史“巡历一年,满日复命,造册画图,贴说进呈”,故而他在任期间广集资料,悉心巡察,最后编纂出了这部记述长城重要关塞的方志书《西关志》。

这本读物详细记载了西关的沿革、疆域、形胜、星野、山川、关隘及域地等。

林晧然认真地看了一看,发现这本书确实能够增长士子的眼界,心里已然有了作序的想法。只是抬头看着无比紧张盯着他的王士翘,心里却是不由得一阵苦笑。

堂堂的河道总督不忧心于前程,不想着保住河道总督的位置,却是紧张于这本书的出版,当真不知该指责他什么好了。

不过他亦是明白,却是不论在哪个时代,总有会一批“不务正业”的人。

李时珍放弃了科举跑去从医,嘉靖放弃治理国家跑去修道,周王朱橚放弃造反闭门研究学问,编著的《救荒本草》和《普剂方》等。

王士翘似乎没有沉迷于官场,却是热衷于创作,已然是想要将他编写的《西关志》进行刊印发表。

林晧然没有将心里的想法表露出来,面对着王士翘紧张兮兮的目光,便是将书籍放下并表态道:“不错,不失为传世之作也!”

“林大人,不知可否为下官牵桥搭线,由书雅斋进行刊卖呢?”王士翘的眼睛闪过一丝贪婪的目光,又是极为期许地追问道。

在当下的大明朝,第一大书商已然属于书雅斋。很多人通过书雅斋出版书籍,既是赚得了大把的银子,更是赢得了极大的声名,成为官员和士子最渴望的合作对象。

曾经有一个花匠找一个秀才帮着编写了一本栽花心得,得到了书雅斋掌柜李云虎的看重,结果放到书雅斋的渠道一炮而红。

那位花匠不仅成为了大明最有名的花匠,更是拿着“稿费”在京城置办宅子和纳了妾,还在家乡置办了上百亩田产,成就了一段佳话。

林晧然端着茶盏,却是坐在那里愣了半响。

他原本是想跟这位王大人一起探讨黄河治理问题,但没想到对方却是想要跟着他商量卖书的小事,当真是人生寂寞如雪啊!

虽然权力在京城,但很多事务在地方。从京杭大运河北上,他亦是擦亮着眼睛观察着地方,哪怕现在不能改变什么,亦是为着将来参与政务做准备。

在济宁过了一夜,次日便是再度启程北上。

到了黄河和运河的交汇处,由于河水携带着大量的泥沙,这里的水质显得很是浑黄。因秋季的水量较少,黄河,岸边很多地方都露出大面积的沙床。

看着黄河淤积如此严重,哪怕心里早做准备的林晧然亦是暗叹一声,很想将朝廷的大佬都拉过来瞧上一瞧,问他们于心何忍?

黄河带来的不仅是泥沙,还带来了陕西、河南等地过来的官船和商船等,致使北上的船只突然间增多,令到河道变得更要拥挤一些了。

不仅是黄河淤积严重,运河的淤泥亦是不少。特别是到了聊城地界,由于秋季比较干旱的缘故,运河从北边聊城下来的水流量明显减少。

运河为了维持水量,在很多地方都设了河闸。河闸设闸官一名,闸夫三十名,面对着南来北往的船只,他们正是有条不紊地持续着秩序,让他们依次通过。

只是有些人免不得霸道一些,刚好轮到林晧然官船过闸之时,有一艘官船却是强行插了过来,想要抢在前方通闸。

第1547章 争先

王时举站在甲板想要弄清这河闸的原理,结果发现后面的官船想要插队先行。

由于知晓老师是想要早些回京,他顾不得什么谦谦君子之风,指着那艘想要插队的官船大声地呵斥道:“你们做甚!”

这艘突然出现的官船其实绕过了后面的几艘官船,甲板上站着几个公子哥,其中为首的锦衣公子哥显得鄙夷地道:“本……本公子这边有事,劳烦让一让!”

虽然他有几分商量的味道,但官船已然是打定主意要抢在前头,官船径直从旁边穿过,已然是想要抢在前头进入闸道。

王时举心里那个急,却是不知该如何进行争论,倒是身旁的林海见状便是厉声指斥道:“先来后到,你懂不懂,快退回去!”

与此同时,得知后面的官船想要插队,蒙诏和林福等人亦是纷纷跑过来。他们不想招摇过境,不想使用特权,却不可能容忍别人插队的行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