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相 第735章

作者:余人

哪怕是最不安分的杨博,在得知关外突然蠢蠢欲动的蒙古骑兵,已然是将精力放在加固防守的军务上。

至于徐党和浙党,虽然两方有一些小摩擦,但却还算是克制,主要还是体现在地方督抚或盐政体系的官职的争夺上。

吴山显得有模有样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却是突然开口念道:“村后有山,四时长青;村边有竹,百节添枝;村前有河,寒暑不枯;村得明君,千秋之主嘉靖!”

林晧然经过这么多年的官场磨练,但听到这一番显得露骨的话语之时,老脸亦是不由得微微一红。

这番话便是昔日他中得状元之时,面对嘉靖询问乡土的作答,将长林村显得生动又不失奉承地应答出来。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他亦是从昔日那个小小的热血士子,经过这么多年的摸爬滚打,成为这个王朝的位高权重的礼部左侍郎。

吴山却是没有笑话林晧然的意思,却是一本正经地道:“当年初听你这番言论,觉得你这个人过于狡猾,心里其实是不喜的。只是后面细细一品,却发现你能如此简练地概括出家乡的风貌,心里定然心怀乡土,人应该不会太差!”

说到这里,他抬头瞥了林晧然一眼,而林晧然却是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如果他当初选择抱徐阶的大腿,怕是不会是如今的自己了。

吴山端详茶杯上的青花莲图纹,又是抬起头望着林晧然询问道:“若愚,你现在可想回家乡看上一看?”

林晧然对吴山并没有太多的提防之心,便是老实地回答道:“小婿偶尔会梦到家乡,心里其实是想回去看看的,不过亦清楚是回不去的!”

且不说石城跟京城有万里之遥,现在他已经是贵为礼部左侍郎,还从来没想到他这个级别的官员会造假回家探亲的。

礼部算是六部中最清闲的衙门,但其实要处理的事务同样是千头万绪,不说三年一次的秋闱和春闱,哪怕平日的庆典和祭典亦是层出不穷。

林晧然现在想要回石城,要么是被朝廷罢官免职,要么是他“告老还乡”,但不管哪一个都不算是好结果。

“是的,你想要回去一趟怕是难了!”吴山将青花莲图纹的茶杯放下,显得颇有感触地道:“我嘉靖十四年中得探花,那年三十五岁,亦是那一年告假回乡一趟。至今已经将近三十载,却是没有再能回去,一直都在京城为官!人人都羡慕做官好,却不知咱们的心里亦是苦啊!”

这个苦字显得是言真意切,并没有丝毫作伪的味道。

林晧然知道这个便宜岳父对权势没有过于执着,起码比严嵩和徐阶要淡泊很多,却是苦涩地总结道:“人在官场,身不由己!”

“人在官场,身不由己,这话精辟入理!”吴山赞许地望了一眼林晧然,吃掉一个蜜饯,这才接着说道:“我的家乡前面亦有一条小河,老夫还记得每年暴雨之时,总会将那条木桥给淹了!”

“我村子前面那一座是拱桥,倒不会给大水淹掉,不过每次犯大水都会淹掉稻田!虎妞倒是很喜欢这种天气,因为会有很多鱼跑到稻田里,侍水退后能够在田里摸鱼!”林晧然的思绪亦是回到了长林村,陪着吴山一起吃蜜饯微笑着道。

吴山发现林晧然谈到妹妹便显得格外有精神,却是不动声色地道:“听说你当年颇为落魄,一度上山砍柴谋生?”

“是的,生活所迫!昔日我跟妹妹相依为命,过了一些苦日子,亦算是感受到平常百姓的贫苦了!”林晧然回忆起那段日子,显得颇有感触地道。

吴山重新端起青花莲图纹的茶杯,却是话锋一转地道:“你这一路走来不容易,不过你亦是老大不小,得要好好替你们林家想一想了!”

“我们林家?”林晧然的眉头当即蹙起,显得困惑地抬起头道。

吴山喝了一口茶水,对着林晧然一本正经地强调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林晧然十七岁就高中状元入仕为官,现在更是贵为礼部左侍郎,又赢得了极大的官声,可谓是人生的大赢家。

只是以这个时代的衡量标准,林晧然却是有一个令人诟病的地方:他至今都还没有子嗣。

如果这种事情放在后世,一个没有儿女的二十三周岁年轻人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在当今的大明已经是格格不入了,更是一种不孝的体现。

特别以他现在的官职已经可以封妻萌子,但奈何由于没有子嗣,令到他白白浪费了这一份隆恩。

“我会努力的!”林晧然伸手摸了摸鼻子,显得尴尬地回应道。

吴山显得早有准备般,从宽大的袖口取出一份药方道:“这是从李太医那里要来的方子,你且拿服用吧!”

林晧然是打心底拒绝这个事情,只是面对着这位岳父兼老师,只好是硬着头皮接过药言并敷衍地答应下来。

事情让他有点始料不及,前世被人催婚,到了今世却是给人催生了。

其实亦不是他不想生,而是他始终觉得这个事情不用着急,亦不知道怎么回事吴秋雨和花映容总是怀不上。

只是这个时代的医学不够发达,他亦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犯了不育之症,还是仅仅是还没有怀上而已。

吴山以为林晧然是害怕,便是进行宽慰道:“你其实不须过于紧张,严阁是三十三才得子,严世蕃也是三十三才生了严绍庆,你现在还算年轻!”说到这里似乎又觉得不妥,便又是补充道:“当然,这个事情亦是不能继续耽搁,没有子嗣是最大的不孝!”

其实他不想谈论这个事情,只是林晧然的父母已经不在,加上他夫人整个吹枕边风,故而是不得已亲自出马。

“小婿谨尊教诲!”林晧然垂头受教道。

吴山轻轻地点头,却是不再谈论这个事情,而是谈论起即将到来的顺天乡试。

林晧然在改革宗藩体系受挫之后,仍然没有安分下来,却是对顺天乡试进行了改制。不仅体现在乡试主考官的选人标准上,而且还表现在录取的生源改革上。

自宋朝起,国子监的监生便开始活跃在历史舞台,亦是朝廷官员的一个重要摇篮。

明朝国子监创于明太祖初定金陵之时,即改应天府学为国子学,后朱元璋建都于南京,重建校舍于鸡鸣山下,改学为监,故称国子监。

明代监生分为四类:举监、贡监、荫监、例监。

举监,是指参加京师会试落选举人,复由翰林院择优送入国子监学习者。

贡监,是以人才贡献入监之意。洪武初规定,凡天下府州县各学,每年贡举一名到国子监学习。后来名额略有变更,但因贡举学生的标准徒具虚名,致使仅以食廪膳年久者为先,往往是一些年长而无学识的人入监学习,所以监生成绩差劣。至孝宗时期,又于各府州县常贡之外,每三、五年再行选贡一名,通过考试把学行兼优、年轻有为者选贡入国子监学习。

荫监,是指三品官以上子弟或勋戚子弟入监读书的学生。

例监,是指因监生缺额或因国家有事,财用不足,平民纳粟于官府后,特许其子弟入监学习者,故又称民生。

这些太多没有经过童子试筛选的国子监监生,其资质亦是良莠不齐。这其中固然有天资聪颖的公子有匪,亦不乏一些愚笨之人,总体质量令人堪忧。

从明代洪熙元年开始,乡试采取分省确定录取名额的方式进行,朝廷为了照顾一些特殊的群体,从明代采用编列字号的方式,给予这些群体以特殊的照顾。

在顺天乡试的试卷中,有专门编有皿字号试卷,从而将北直隶和国子监的考生区分开来,而考官会从皿字号试卷录取三十五个举人。

顺天乡试的录取人数是一百三十五人,远高于广东的七十五人,但其中三十五的名额其实是留给国子监的监生。

跟着“冒籍”有异曲同工之妙,各地生员对进入国子监是趋之若鹜,便是体现在他们参加两京乡试的优待上。

亦是如此,国子监的与试者实质是国子监内部的一场考试。

他们虽然跟着北直隶的生员一起在顺天贡院同场考试,但录取的标准线却是截然不同,出现了一种不公平的科举现象。

不过事情总是有得便有失,通过国子监考取的举人历来被人所看轻,进入官途更会受到官员的排斥和打压。

只是这终究是一种不公平的科举现象,却是遭到天下士子的强烈反对,每一次大比之年两京都会出现一些反对的声音。

其实北京这边还好一些,南京士子的反对声音会更加激烈,甚至每次大比之年都会聚到一起给朝廷写请愿书。

在历届的乡试竞争中,应天乡试的竞争可以用惨烈来形容。

由于处于大明的富庶之地,他们能够参加乡试的生员就已经高于偏离省份的举人,自然是能够轻松将南京国子监绝大多数的监生踩在脚下。

偏偏地,正是因为朝廷对国子监监生的这份优待,让到很多水准在他们之下的监生反而中了举,令到士子对取消这种特权的呼声日益高涨。

林晧然虽然经过宗藩条例的挫折,但还是想要为这个腐朽的王朝多做一些事。

在看准高拱不在礼部之时,由礼部仪制司员外郎龙池中抛出提案,再做通李春芳的思想工作,最后直接将方案送到了内阁。

方案到了内阁,徐阶碍于他是南直隶人士的身份,却是不好站出来反对,最后选择交由次辅袁炜处置。

袁炜虽然不涉及到他家乡的利益,但却是一个心高气傲之人,对这种不公平的科举现象亦是看不顺眼,于是方案顺利在内阁通过。

嘉靖专心于修玄,对于这种事情显得一点都不上心,当即便是同意了这个提案,直接同意了这个改革的提案。

得知他们监生的特权被剥夺,两京的国子监监生自然是进行反对。只是跳出来反对的监生多是一些水准平平的人,加上他们还得面对两京书生的阻挠,却是无力改变这一个朝廷的新规。

正是如此,这届顺天乡试跟着以往有所不同,将国子监的特权免除,让他们跟着顺天府的考生进行同场竞技。

夜渐深,圆月高悬于空中。

吴山最后进行叮嘱道:“老夫知道你想要做事的心思,只是现在很多人其实都希望你栽大跟斗,你只要做事却难免会犯错,你的师爷便是栽在这里!现在我在朝堂还能照拂你一二,但我终究会退下去,你要学会韬光养晦,多学习徐华亭的为官之道!不过你将来相业有成,切不可忘了今日修齐治平的初衷,还得如你当下这般为民请命!”

“小婿定不敢忘!”林晧然向吴山作长揖保证道。

吴山有些困乏,便是起身离开。

林晧然亦是没有逗留,踏着月色离开了吴府。

顺天乡试的时间安排在中秋后的八月二十日,如期在顺天贡院中举行。

第1679章 顺天乡试

《周易》有云: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

在这个时代,不仅日食等天象受到朝廷上下的极度重视,对于人文的兴衰,朝廷的重视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

像林晧然当年以连中六元之姿横空出世,为何连嘉靖都兴奋得膀胱鼓起,正是林晧然这种百年不遇之才背后所蕴含的“吉象”。

除此之外,吏部和监察院在核定地方父母官的升迁上,其执政期间当地是否出现出色的人才,亦是一项很重要的考察标准。

正是如此,朝廷对两京十三省的乡试很重视,顺天乡试的相关官员对今天所举行的乡试同样显得极度重视。

三更天,天空还一片漆黑。顺天贡院传出了一通鼓声,军士和顺天府衙役纷纷到位,将整个贡院是围得是水泄不通。

众官员齐齐聚到贡院门前,又是一套固定的乡试仪式,一帮道士在这里跳大神驱邪物。

除主考、副主考和同考官外,还有提调官一人、监试官二人、供给官一人、收掌试卷官二人、弥封官一人、誊录官一人、对读官四人、受卷官二人、巡绰搜检官四人等官员,另外还有办事人员和号军及锦衣卫等。

本次顺天乡试主考官是从六品右赞善兼翰林院检讨殷士儋,面对着如此重要的时刻,显得心情澎湃地道:“诸位,此次关乎朝廷的抡才大典,咱们当是同心协力!”

话音刚落,其他同考官正要进行附和。

副主考官王希烈抢先一步道:“殷大人,此言不妥!咱们虽然是要协力,但心不可同,试卷的优劣还得保持争议,这般方能让他人不至于怀疑吾等通关节!”

众同考官听到这番颇有几分道理的话,便是不不由得暗暗结舌,纷纷扭头望向了旁边这位身穿七品官服的中年官员。

王希烈是嘉靖三十二年进士,江西南昌县人,初为庶吉士,现为翰林院检讨。虽然资历不及殷士儋,但他的老师却是当今首辅徐阶。

徐阶的门生并不少,从他担任浙江和江西的督学,再到国子监和翰林院的任职,都跟不少人结下师生之情,但最正统的门生还是嘉靖三十二年这批进士。

王希烈是嘉靖三十二年那批进士最出名的几个官员之一,颇得徐阶所器重。虽然他现在还仅是翰林院检讨,但因为徐阶这个因素,前途已然是在绝大多数翰林官之上。

在场的官员不由得暗暗交换了一下眼色,这还没有开考,正副主考官公然出现了矛盾,怕是这一场乡试并不太平了。

殷士儋吃了一个软钉子,心里颇为不痛快,脸色显得阴沉不定地扭头望向了王希烈。

他自然明白王希烈所依持的是当朝首辅徐阶,而他最大的依仗是裕王老师,但他是嘉靖四十一年才得以进入裕王府讲学,实质并没有太强的底气。

像此次能够出任顺天乡试的主考官,却是得益于林晧然的青睐。

砰!砰!砰!

好在,这个时候吉时到了。三声礼炮突然炸响开来,贡院的大门缓缓打开,这才转移到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

“咱们进去!”

殷士儋不再多说话,便是对着众官员淡淡地说道。

尘封两年多的贡院大门徐徐打开,内帘官和锦衣卫先行入内,而后则是外帘官和号军,最后才会轮到参加此次乡试的三千多名考生。

天下贡院的布局都很相似。甬道的中间位置是一座明远楼,甬道两边则是一排排考舍,甬道的尽头是至公堂,再后面则是内帘官起居和工作的聚奎堂。

殷士儋领着众考官直接到了聚奎堂,对着孔圣人又是进行一通礼仪,而后拆开了第一场乡试的题目。

待到外面传来锁院门的消息,他们这才隔着那座石桥,通过一支正在桥上看卫的号军将考题送到等候在桥另一头的外帘官。

试卷在送到外帘官后,一套完整的流程即将运转,很快将题目印刷到试卷上,然后将这些试卷发放给等候考试的考生。

以殷士儋为首的乡试考官主要负责的工作是:公布考题、批阅试卷和制定名次。

故而在将题目送出去之后,他们前三天主要还是老实地呆在聚奎堂休息,待第一场乡试的试卷送过来,他们才会进行批阅试卷的工作。

看着试卷送出去,在场的考官亦是暗暗地松了一口气,暂时是没有出现差错。

殷士儋出身官宦世家,曾祖父殷衡曾在明德王府教书并随德庄王迁到济南,其祖父和父亲在当地颇有名望。

由于出身富裕的缘故,他从小便有一个小小的洁癖,对住的地方很是讲究。

来到属于自己的小房间,他先是检查了一番,却是突然走出去找来了两个同考官做帮手。哪怕在这里仅是小住一段时间,他亦是打算亲自收拾起房间。

两个同考官都是实在人,亦是揪起袖子打算帮忙一起收拾。

殷士儋看着那张塌床已经是很久没动,发现床底堆积很多杂乱的东西,便是让两位同考官一起挪床打扫干净。

王希烈住在隔壁,过来见状便说道:“此床榻的位置、朝向,有风水之说,丝毫不能动,关乎床塌之人的祸福。正是此床摆得玄妙,历届顺天乡试的主考皆不曾出事,故是多福少祸。远的不说,吴尚书和董侍郎都是出任过顺天乡试主考,今可谓是仕途顺畅。殷大人,你当真要坏了这个绝好风水吗?”

两个正准备搬挪床塌的同考官听到有这个说词,便是不免纷纷扭头望向了殷士儋。

殷士儋先是蹙起眉头,旋即冷哼声道:“你这是妖言惑众,本官不信什么风水,岂有一床而能制抡才大典祸福者?你们两个听我的,把这张塌床挪一挪,我要打扫这底下的杂物,你们瞧瞧这床

听到主考官执意如此,两个同考官则是相互对视一眼,却是谁都没有动,两个人明显已经有了退缩之意。

殷士儋的主意已定,便是沉声说道:“风水之说,信则有,不信则无!这床塌底脏乱如斯,岂有不挪动打扫之理,我是此次乡试主考,哪怕出事亦跟诸位亦是无关!”

两个同考官一听,还真是这个理,哪怕捅了天大的祸,亦是殷士儋这个高个子顶着,便是听着殷士儋的话,打算挪床并打扫床底的杂物。

王希烈看着劝不动殷士儋,便是转身走出院子且朗声道:“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胡言乱语,其心可诛!”殷士儋听着这番带着嘲讽的话,却是暗暗恼怒地道。

两个同考官却是装着没有听到,一起将床挪开之后,又是主动帮着打理床底的卫生。

锦衣卫的头目见状,亦是带着两名锦衣卫过来主动帮忙,将床上的杂物进行清理,却是跑出了一只老鼠和两只蜘蛛。

这床底确实很是脏乱,除了这么多年堆积的垃圾,却是还有几个有些年份的馒头,甚至还有几枚的永乐通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