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相 第788章

作者:余人

嘉靖虽然不允许内官干涉政务,但亦是不会全然排斥,却是包庇于孙隆地回应道:“谁说并不重要,你可是如此?”

假借皇上的名头在崇文门征税,这个事情却是可大可小,站在另一边的陈洪同样是担忧地望向了林晧然。

“崇文门关税历年岁入不足万两,何故也?乃崇文门税官不敢得罪于人,对入城诸多货物视若无睹,只敢征收普通商贾的商税!然户部短短数日,便已经征得崇文门税近十万两,此皆因崇文门税官尽忠恪守,借皇之威挡于诸多压力,方能助大明崇文门税年入预计三十万两矣!若说借朕的名头在崇文门强行收取商税,此非臣,而是户部云南司主事海瑞也!”林晧然显得侃侃而谈地道。

黄锦和陈洪不由得交换了一下眼色,林晧然这番话不仅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而且还推给了海瑞。不过这并不是将锅推给海瑞,却是分明替海瑞表功。

嘉靖原本是有心追责于林晧然,但发现事情似乎如同林晧然所说的这般,崇文门的巨变似乎是源于税官的更替。

孙隆再也坐不住了,却是进行指责道:“你分明就是狡辩!皇上着令户部调十万两太仓银进入内库,你却先将兵饷发往大同,致使朝堂上下都知道户部出现十万的缺额。而后,你选择在崇文门强硬征收大仓银,可不是假借皇上之威吗?”

却是不得不承认,林晧然的策略却是被孙隆所窥破,从而以此为由攻击于林晧然,给林晧然扣上“假借皇威”的帽子。

林晧然面对着这个指责,却是选择了沉默,目光却是望向了珠帘后面那个身影。

“你承认了?”孙隆看着林晧然不吭声,暗暗窃喜地得意道。

躺在床上的嘉靖眉头微微蹙起,似乎是有所不满。

正当孙隆得意之时,林晧然却是言正严辞地质问道:“你是何人?户部替皇上执管大明财政,岂容你这等奸细在此指手画脚,竟然胆敢意图乱我大明军政,陷大明江山于水火!”

第1781章 舌辩和口才

官员和宦官一直都是分属水火不容的两个阵营,只是本朝嘉靖帝强势打压宦官,令到宦官的地位和权势降至低点。

林晧然从来都不敢轻视这些时时刻刻陪伴在皇上身旁的宦官,只是这位内官监掌印孙隆现如今摆明是要置他于死地,他自然不会忍气吞声。

相较于“借皇威征税”的罪名,这“奸细”和“大明江山的稳固”无疑是更具份量,可谓是给予对方颇为凌厉的一击。

“杂家是内官监掌印孙隆,我何时意图扰乱大明军政和陷大明江山于水火了,你莫要含血喷人!”孙隆自报家门,却是咬牙切齿地反问道。

林晧然看着他如此容易动怒,反倒是安心了一些,却是一本正经地指责道:“你既是内官监掌印,那便当做好份内之事,而不是妄论朝政!本官替皇上掌管户部钱粮,既要守得大明江山的安定,亦要为皇上分忧!本官按时足额发放大同边军军饷,此乃忠于大明,亦是本官身为户部尚书的职责。至于崇文门加强征税,皆因此处逃税甚重,亦是本官的职责所在!这里的茬茬件件,皆是本官忠于朝廷和皇上之举!”顿了顿,转而面对嘉靖道:“皇上,若非要说臣借了皇威,臣率领户部征天下夏税之时,便亦是借了皇威向天下万民征税,请皇上责罚!只是臣心中有屈难平,今北边鞑子虎视眈眈,边军军饷关乎大明之安定,请皇上务要听信谗言,军饷万万不可克扣!”

这……

黄锦和陈洪默默地对视了一眼,发现不愧是读书人的魁首,不仅是文章写得漂亮,而且这口才怕亦是无人能及。

孙隆是试图将大明江山和皇上区分开来,从而给林晧然扣上“不忠”。偏偏地,林晧然将两者相连,表明自己的“尽职尽忠”。

最为巧妙的是,林晧然利用大同军饷抓住大明稳定做文章,更是偷换概念地给孙隆泼了意图扣发军饷来充实内库的脏水。

“林尚书,我……我何时说要你克扣军饷了?”孙隆先是一阵目瞪口呆,旋即急忙撇清关系地大声道。

林晧然却是装糊涂地反问道:“当真是可笑至极!刚刚不是你说要户部将发往大同的军饷调入内库,怎么现在便不认了?”

“我刚刚是这么说,但我……我!”孙隆想要解释,只是整个人亦是被绕晕了。

躺靠在床头的嘉靖却是轻咳了一声,令到孙隆亦是不得不将话咽了回去。

嘉靖是一个很聪明的人,此刻心如明镜般,亦是知道林晧然的做法实质并没有大过错,反倒他真将军饷充实内库才是祸端。

只是这个事情揭过去,并不代表林晧然就能够高枕无忧了,嘉靖却是进行追责道:“你在崇文门强硬征税很好,但为何连朕的内官监采购都不放行?”

声音看似平缓,但已经是暗藏杀机。

黄锦和陈洪早已经揣摩清楚嘉靖心思的细微变化,知道内官监在崇文门被拦下来,其实打的是皇上的脸。这亦是为何孙隆向皇上控诉之后,皇上即刻召林晧然进宫的原因。

脸面,这已然是皇上极为看重的一个事情。

孙隆的嘴角微微上扬,眼睛闪过歹毒地望向了外面跪着的林晧然。

面对着嘉靖的追责,林晧然显得石破天惊地回答道:“此乃臣的疏忽……不过臣若是在场的话,亦是不会放行!”

咦?

黄锦和陈洪听到这个话语,不由得一阵愕然,纷纷不可思议地扭头望向林晧然,发现林晧然这话过于狂妄了。

孙隆心里当即一阵狂喜,却是趁机进行发难地道:“林尚书,我们内官监负责宫廷采购,此次更是为火德星君的斋醮采购,岂容你们户部阻拦,你眼里还有没有皇上?”

嘉靖的眉头微微蹙起,他今天之所以将林晧然即刻召进来,正是户部在这个事情上狠狠地落了皇家的颜面。

“这是户部在崇文门扣押内官监的货物清单,还请皇上过目!”林晧然从宽大的袖中取出纸张,显得一本正经地上呈道。

嘉靖意识到问题可能另有隐情,便是淡淡地吐出一个字道:“呈!”

陈洪当即从里面揪开珠帘走出来,从林晧然的手里接过清单,同时给林晧然一个鼓励的目光,然后将清单恭敬地送到嘉靖的手里。

黄锦知道林晧然不会无的放矢,只是不明白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孙隆的眼睛却是一阵茫然,先是扭头望了望外面跪着的林晧然,又是瞧了一瞧正在查看清单嘉靖脸部表情。

林晧然拿捏住时间,便是大声地汇报道:“皇上,此次崇文门能征得商税,皆因户部云南司主事海瑞能够恪忠职守之故也。内官监负责宫延采购,此次为火德星君筹备道场,户部上下万万不敢坏了此等大事。只是内官监此次所携之物甚巨,其中竟有数百把剪刀,户部虽无权干涉内官监的采纳,但臣纵犯逾越之罪,亦要查明此数百把剪刀何用,否则纵万死亦不敢放行啊!”

说到最后,已然是将额头贴在双掌之上,彰显着他作为臣子的忠心护君。

数百把剪刀?

黄锦和陈洪听到这么多的剪刀,亦是震惊地望向了孙隆。

宫廷每一把剪刀都有专人记载,历来都是小心谨慎地分配,已然是宫廷的管制品。现在孙隆一次性采购数百把剪刀,这等不合常理的举动,简单就是可以视同谋反。

孙隆的眼睛一瞪,当即扑通地跪在地上,却是指着外面的林晧然控诉道:“皇上,他……他血口喷人!”

嘉靖的眉头不由得微微地蹙起,亦是看到了清单上不合时宜的剪刀及一些古怪的商品,只是他亦不能仅凭这份清单便全然相信林晧然。

黄锦和陈洪听到孙隆否认,便是扭头望向跪在外面的林晧然。

林晧然面对孙隆的指责,心里却是暗自一喜,当即正色地回应道:“既然孙公公不能解释清楚那数百把剪刀用作何用!臣肯请皇上即刻着人彻查此事,皇上安危关乎社稷,万万不可令奸邪之人有谋害皇上之机!”

第1782章 乌云

辩论,这既是讲究技巧,亦是讲究时机。

在孙隆选择指责林晧然血口喷人的时候,林晧然却是顺理成章地提出了调查的请求。

此举不仅表明了自己的忠诚,而且成功地将剪刀的事情跟意图谋害皇上联系到一起,致使崇文门冲突的性质亦是彻底变了。

只要林晧然没有在剪刀一事上造假,那么这个事情进行调查,事情的重点则是指向意图将数百把剪刀运进城的幕后指使。

孙隆听到林晧然要彻底搞大这件事,心里不由得慌了起来,便是老实地解释道:“皇上,这……这里面有一批是替他人销带入城的货物,其中可能……可能有剪刀,但小的并没有谋害皇上之意,此事是一个误会啊!”

说着,他的头砰砰地叩在地板上,以示自己所言属实。

事情已然明朗,内官监在此次携带入城的宫廷采购物中,已然有着别人的一批货物,那数百把剪刀便是他人的商品之一。

对于宫廷而言,剪刀自然是一种管制品。只是对于北京城的百姓而言,这是家家必备的东西,算是最为畅销的商品之一。

哎!

黄锦听到这番话,则是恨铁不成钢地望向了孙隆。

既然是要设计于林晧然,那么就要将事情办得滴水不漏,而不是给人这么大的把柄。这帮别人运什么货不好,却偏偏运送数百把剪刀,这不是瞎胡闹吗?

陈洪跟孙隆历来不对付,却是没有放过这个机会,当即落井下石地道:“孙隆,且不论你所言是否属实!你竟胆敢借替皇上采购火德星君道场祭物的幌子,替不法商贾携带货物入城,却不知是谁在打着皇上的名头横行无忌?”

面对着这个指责,孙隆似乎意识到什么一般,脸刷地白了。

嘉靖虽然已经年老,但一直捍卫着自己帝王的尊严,亦是意识到自己给孙隆欺瞒,却是面无表情地询问道:“孙隆,是谁允许你携带私货入城?”

“皇上,小的知错了,还请恕罪!”孙隆知道这一次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当即是急忙进行求饶地道。

黄锦看着跪在地上的孙隆,却是轻轻地摇了摇头,当真是“人蠢不可医”。

嘉靖的眼睛却是缓缓地闭上,而他处事历来秉行着一套原则,却是淡淡地命令道:“拖下去,……杖毙!”

“皇上,饶命啊!饶命啊!奴才真的是无意,真没有想要谋害皇上啊!”孙隆的眼泪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般落了下来,连同声调地变了,重重地叩在地面上求饶道。

只是他已然是抓不住重点。其实谁都知道他不会谋害嘉靖,但借着内官监的职权替他人私运货物,偏偏还闹出如此大动静,已然是触怒了嘉靖。

孙隆被上来的护卫押走,而他的裤裆已经湿了。

“皇上,饶命啊!饶命啊!”

孙隆看着离嘉靖越来越远,知道自己的生机越来越小了。此刻他心里极度的懊悔,不该卷入朝堂的政治斗争中,更不该耍这种破绽百出的小聪明。

跪在地上的林晧然看到从身旁拖走的孙隆,不由得暗暗地咽了咽吐沫。

虽然他此次算是化险为夷,但听着嘉靖“杖毙”那两个字的熟练程度,加上看着孙隆的遭遇,心里还是感到一阵发毛。

刚刚还活蹦乱跳的内官监掌印,仅仅是因为嘉靖的二个字,便从天堂掉到了地狱,亦是更真切地感受到皇权的可怕。

只是对于孙隆的遭遇,他实在生不起太多的同情。如果他不是抓到货物中有剪刀的存在,却还不知道能不能顺利地度过这场劫难,甚至拖出去的会是他这位户部尚书。

嘉靖就像是处置了一只不听话的猫狗般,语气显得缓和地道:“林爱卿,起来吧!”

“谢皇上!”林晧然恭敬地施礼,然后扶着跪得酸麻的腿站了起来。

两道珠帘被揪了起来,只是嘉靖仍然是靠在床头,又是悠悠地说道:“朕知道你掌管户部不易,你安心好好地办差,朕定不会亏待于你!”

在经过这么多次的户部尚书换人后,他亦是深刻地知道寻得一个合格的户部尚书不容易,而像林晧然这么优秀的户部尚书更是可遇不可求。

既然林晧然此次没有蔑视皇威,那么他就没必然再对林晧然进行追究,而是应当对待杨博那般多一些恩宠。

“臣多谢皇上体恤,臣定殚精竭虑为皇上分忧!”林晧然知道安然无恙地度过了这个劫数,当即表达忠心地回应道。

嘉靖满意地点了点头,显得话中有话地道:“云在青天水在瓶,你下去吧!”

“臣告退,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林晧然并不是很明白这话的深意,便是恭恭敬敬地施礼并离开地道。

离开这间寑室,朝着门口走去的时候,他的背脊已经泛起了一层冷汗。

不管是身处于朝堂,还是身处于这个皇宫之中,已然都需要格外的小心谨慎。特别是在这个嘉靖朝,这太监的性命不值钱,他们文臣的性命也不变得多么高贵。

从万寿宫离开,他并没有前往无逸殿,而是朝着宫门而去,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在宫道上。

孙隆的惨叫声从宫墙后面传了过来,林晧然突然想到了左顺门被杖毙的那些官员,想到了那日斩于西市的严世蕃,亦是想到因上疏请求立裕王为太子而被处死的礼部官员郭希颜。

若论大明官员最凶险的时期,怕是当属这个争斗不断的嘉靖朝了。

孙隆的惨叫声突然没有了声息,而林晧然却是停下了脚步,转身望向那座由徐阶父子一手力主修建的万寿宫,正是沐浴在午后的阳光中。

西苑宫门前广场,阳光将这里晒得干巴巴的。

林福顶着阳光一直守在宫门前,当看着林晧然出现,脸上先是一阵狂喜,旋即又是认真地确认道:“十九叔,你没事吧!”

“没事!”林晧然迎着他关切的目光,却是勉强地回应道。

林福听到这个答案,便是松了一大口气,然后愤愤地说道:“那个海瑞就是榆木脑袋,当真该弄死他!”

“根源不在他!”林晧然显得别有所指地说了一句道。

林福若是所悟地道:“十九叔,你是说……”

“咱们的动作要加快一些了,不能总是这般被动!”林晧然深知此次幸得有剪刀做文章,却是做出一个决定地道。

林福知道林晧然指是的那件事,眼睛不由得闪过一抹亮光,便是郑重地点了点头。

六月是一个狂风暴雨的季节,刚刚还是一个艳阳天,但东边突然涌现乌黑的云团,正是滚滚地朝着北京城这边而来。

第1783章 小聚

北京城并没有受到天气变化的影响,不论是手握重权的官员,还是普普通通的百姓,彼此都是按部就班地生活着。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西苑所发生的事情很快就传到了外界。

在看到林晧然再度化险为夷的时候,各方势力不仅重新审视林晧然的智慧和能耐,而且更加重视林晧然这么一号人物。

在以前,大家总是习惯于以“吴派”进行划分吴山这一个团体,只是现在已经悄然地变成了“吴林派”。

虽然吴山是当朝位高权重的次辅,亦是最接近首辅宝座的那个人,但户部尚书林晧然的地位同样是越发突显。

不管是其政治主张,还是他个人的政治才能,加上皇上对林晧然理财能力的越发赏识,都让林晧然在朝堂拥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最为重要的是,现在朝堂最大的政治分歧是以徐阶为代表的保守派和以林晧然为代表的改革派间的矛盾,而林晧然则是改革派最为鲜明的人物,更是一直推动着“刁民册”和“征粮改银”两个政治主张。

当然,林晧然的地位虽然越发突显,但并不是林晧然要“架空”吴山,更多还是吴山在背后默默地支持着林晧然施展政治抱负。

林晧然在此次的浩劫中平安度过,既是昭示着狙击林晧然的计划落空,亦是预示着林晧然在朝堂上的地位越发的稳当。

一个年轻的户部尚书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位户部尚书拥有出色的政治才能,且越来越多的官员投于他的麾下。

哪怕是以杨博为首的晋党,已然都不得不调整战略,甚至是要做出一些让步。

昔日杨博以军事才能恃宠为骄,将兵部打造成自家的堡垒。只是林晧然的地位越发的突显,其所提出的“南将北调”和“南督北调”,无疑是更具份量。

面对着这个情况的悄然变化,杨博心里硬气地呐喊着:“现在的首辅还是徐阁老,而不是他岳父吴曰静,更不是他林若愚!”

事实亦是如此,当下的朝堂本质还是徐阶当政,是徐阶取代着昔日权相严嵩的位置,在内阁更是占据着四占其三。

杨博只要牢牢地抱着徐阶的大腿,倒是能够抵消一些林晧然的压力,但兵部定然不可能再跟以前那般姓杨。

傍晚时分,西边的晚霞被一团乌云所笼罩,陷于阴暗中的北京城内显得阴风阵阵,一场暴雨似乎随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