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相 第797章

作者:余人

京城的天空阴沉沉的,一阵阵带着冷意的秋风既是掠过金碧辉煌的宫殿群,又是清扫着每座宅子前的落叶。

户部衙门的门口的落叶原本打扫干净,但落着对面的槐叶偶尔落到叶子,秋风又从其他地方吹来了一些杂物,令到这里平添了几分萧索。

随着一个太监前来,很多原来在衙署办公的官员都走到了正院中,迎上了从里面出来的林晧然,显得吵吵闹闹的样子。

“此事跟我们户部何干?”

“南京兵部衙门拖延,这祸咱们不背!”

“正堂大人,要不咱们一道上疏,向皇上说明此事缘由吧?”

……

在得知外界将责任推给他们户部,又见皇上突然召见林晧然,山西司郎中刘耀等官员纷纷围上林晧然鸣不平地道。

虽然他们户部有着一定的责任,但解散振武营的命令已经下达,却是南京兵部拖延所致,这才致使兵饷没能如期到达他们的手里。

最为重要的是,明眼人都清楚此次克扣兵饷仅仅是振武营兵变的一个蹩脚的借口,已然是有人故意借此事发难。

身穿二品官服的林晧然接到圣旨便准备入宫,面对着蜂拥而至的众属官,心里微微地感动,却是淡淡地回应道:“你们都回去忙吧!此次皇上突然间召见,还不知是因何事,别搞得本正堂真的罪大恶极般!”

“下官恭送正堂大人!”山西司郎中刘耀等官员看着林晧然如此的镇定,虽然心中有万言,但只能憋在肚子里,最后恭敬地目送着林晧然乘轿入宫。

“杨郎中,此事如何是好?”山东司郎中钱中岳看着林晧然的轿子离开,显得苦恼地望向杨富田询问道。

杨富田迎着众官员投来的目光,亦是无奈地回应道:“现在事情还没有明朗,咱们着急也无济于事,还是等正堂大人回来再商议吧!”

山东司郎中钱中岳等官员虽然有心相助于林晧然,但深知涉及到这个层面的事情已然没有他们说话的余地,亦是无奈地重重叹了一口气。

林晧然出任户部尚书的这段时间以来,他们从最初忌惮于对方的权势,到现在早已经深深地折服。如果谁能给大明带来中兴,定然不是现在有贤相之称的徐阶,而是这位有真正治国之才的正堂大人。

轿子从巷道出来,经过吏部衙门的门口上了长安街,便是朝着西苑的方向而去。

林晧然闭目养神地端坐在轿中,虽然刚刚说得云淡风轻,但此刻心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不安。这一场陷害可谓是蓄谋以久,特别是事情已经牵涉到大明最为敏感的那根神经。

这些日子以来,他虽然一直提防着徐阶,甚至对柳如月的案子亦是能够有紧急的应对方案。只是他还是麻痹大意了,却没有过多地提防南京那边的动静。

徐阶是南直隶人士,而他的弟弟徐陟更是在南京担任大理寺卿,他们在南京有着极强的影响力,完全可以推出很多暗招,

偏偏地,他为了能够推动苏州织造局的发展,却是强势地接管了南京户部衙门的事宜,进而成为了此次振武神兵变的第一责任人。

现如今,事情到了这一步,他无疑是处于一个很被动的局面。

哪怕他在此次事情上其实没有犯下太大的过错,但这个朝廷从来都不是那般讲道理的地方。如果事事都讲道理,那么当初浙直总督张经不会因为打了胜仗而被斩头,而战功赫赫的胡宗宪亦不会被关在刑部大牢里。

到了宫门前,林晧然从轿子下来并整理了一下衣服,正想要走进西苑宫门,却见铁柱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第1803章 演员的自我修养1

万寿宫,铜炉中的檀香袅袅而起,充斥着这殿中的每个角落。

“臣户部尚书林晧然拜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林晧然在西苑门口仅是耽搁片刻,便跟随着传旨太监来到了这里,急步来到前殿,显得恭恭敬敬地对着软榻上的嘉靖行礼道。

在他施礼的同时,他的眼色亦是偷瞄了一眼周围,发现四位阁臣竟然都在这里,心里当即生起了一个不好的念头。

如果刚刚仅是一个猜测,那么接下来便已经可以确定是祸非祸了,此次他被召进宫里毅然是要被兴师问罪。

嘉靖手里拿着一份奏疏,并没有让林晧然平身,而是淡淡地询问道:“林爱卿,你可知悉南京振武营兵变一事?”

“臣已知悉!”林晧然自是不会乔装不知,显得老实地回应道。

嘉靖的心思并不在奏疏上,边是翻着奏疏边是询问道:“你为何要下令南京户部停发振武营的兵饷?”

“臣并没有停发振武营的兵饷!朝廷上月向南京下达解散振武营的命令,既然南京今后再无振武营,故而臣着令南京户部将兵饷发往南直隶各处军营,亦是避免原属振武营士兵的军饷被拖延!”林晧然先是微微一愣,旋即对着嘉靖有理有据地解释道。

李春芳一直都是如同局外人般,现在听着林晧然的解释,心里亦是不觉得有什么毛病。如果是他来处理的话,恐怕亦是跟着林晧然这般安排。

徐阶却是给严讷递了一个眼色,严讷心领神会地站出来并指责道:“林尚书,你可知因为你这个不慎的举措,致使振武营兵变,险些酿成大错!”

在话语的最后,简单是将林晧然视为罪人般,可谓是咬牙切齿、不共戴天。

“严阁老,朝廷既然将解散南京振武营的命令下达南京兵部衙门,这是南京兵部衙门的拖延所致,此事得归咎于南京兵部衙门!”吴山是打心里庇护自家女婿的,亦是站出来反驳道。

这……

站在红漆圆柱旁边的黄锦看着先后站出来的两位阁臣,却是不由得暗暗地结舌,双方的交锋已然拉开了序幕。

嘉靖仿佛早有所意料般,虽然目光停留在手上的奏疏上,却是换了一个舒服的坐姿,嘴角微微地上扬。

帝王心术在于驭臣之道,位皇上的麻烦事。

严讷面对着吴山庇护林晧然的举动,却是针锋相对地道:“吴阁老,我知道你跟林尚书是翁婿,但此事关乎国家社稷的安定,您还是少些私情为好!”

“此事与私情无关!你我都曾经担任过户部尚书,既然朝廷已经下令解散振武营,户部自然应当将兵饷改发原属军营!”吴山面对泼来的脏水,显得据理力争地道。

此话正中严讷的下怀,他显是得意地瞥了一眼林晧然道:“若是我主持户部,定然事先向兵部核实事情的进度,而不是匆匆忙忙便改弦易张,从而酿成今日之大祸!”

林晧然的眉头微微蹙起,这话初听在理,但亦是事后诸葛。

任何人在这个位置上,都会选择改变军饷的去向,正所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这发向原籍地亦会有利于减轻削减振武营将士的情绪。

当然,这个朝廷历来的党争都是吹毛求疵,哪怕没有过错都给你找出过错,何况这里确实有一个小小的失误。

“严阁老,你此言不妥!此次罪不在户部,而是该追究兵部。且不说南京兵部衙门为何一再拖延解散振武营的命令,若是事情有变,那就该尽快向朝廷言明!”吴山将责任推给南京兵部衙门,极力替林晧然进行开脱道。

严讷已经是有备而来,那张麻子脸露出一丝狡黠的微笑道:“南京兵部最初转告南京户部,南京户部已经如实上报,只是林尚书并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吧了!”

林晧然扭头望了一眼得意洋洋的严讷,发现打一开始就是埋了坑,南京户部在早期确实是象征性地反映了一下这个情况。

不得不说,很多的阴谋诡计就是在一件不起眼的小事上。就像当年徐阶推荐蓝道行入宫,当时又有谁能想到,这是徐阶扳倒严嵩最关键的一步?

咳……

还不等吴山开口,上面传了一个咳嗽声。

这一声可谓是龙吟。在当下的嘉靖朝早已经有着明确的规矩,一切以嘉靖的意志为尊,凡是忤逆嘉靖者谪,哪怕是徐阶亦不会例外。

随着这个咳嗽声传来,殿中剑拔弩张的气氛当即消散于无形,所有人都将目光望向了坐在软塌上的嘉靖帝。

嘉靖看着严讷和吴山急得面红耳赤,偏偏林晧然竟不加入战团,却不等吴山开口,显得不怀好意地对林晧然询问道:“林爱卿,你怎么不说话,不替自己辩解一下吗?”

黄锦对此亦是颇为疑惑地望向跪在地上的林晧然,在他的印象中,林晧然从来都不是待宰的羔羊,而是一头羽翼丰满的狼。

徐阶等人将目光落向了林晧然身上,亦是发现今天的林晧然过于沉默。

“回禀皇上,臣以为臣是否有过错,此事应当事后再议,当务之急是平息振武营兵变!”林晧然抬起头面对着嘉靖的目光,然后一本正经地提议道:“今振武营再次兵变,此次比五年前更为恶劣!臣恳求皇上即刻着令南京兵部尚书李遂和南京守备魏国公徐鹏举调动南京城各营将士,用武功镇压图谋不轨的贼兵,以儆效尤!”

这……

在听到这个杀气腾腾的提案后,大家不由得微微一愣。

敢情这林晧然还不仅是改革派的领军人,而且血液中流淌的是主战派的基因,已然是希望朝廷用武力镇压的方式解释振武营的兵变。

咦?

吴山扭头望向跪在地上的林晧然,仿佛是重新认识自家的女婿般。

在如此紧要的关头,女婿最先考虑的并不是个人的前程,而是关心着南京那边的振武营兵变,却是令到他这个岳父兼老师感到了汗颜。

第1804章 演员的自我修养2

嘉靖一直都是如同看杂耍的心态,只是听着林晧然的这个回答,心里亦是微微一愣,同时重新审视着这个年轻能干的户部尚书。

若是抛开青词和试丹这两个因素,本朝最能干的臣子并非是坐在首辅位置上的徐阶,而是眼前这位户部尚书。

从最初的主持广东开海,再到整顿淮盐的盐政,而后主持礼部和户部的事务亦是可圈可点,前不久更是解决了他十万两的内库需求。

在很长的时候里,他对林晧然的印象都是“一个很能干的年轻人”,但今日却是不得不刮目相看。面对个人的前程,却是率先关注朝廷的大事,确实是大明难得一见的忠臣。

“林尚书,刚刚皇上跟元辅大人已经决定着令南京方面安抚振武营,你现在此话是何意?”严讷暗道不好,当即进行指责道。

林晧然的眼睛闪过痛苦之色,显得惊讶地望了一眼嘉靖,旋即拜下来并发出请求地道:“请皇上收回成命!”

这……

站在红漆圆柱旁的黄锦默默地看着所发生的一切,显得好奇地扭头望向了嘉靖,亦想知道嘉靖会不会改变主意。

嘉靖的眉头微微地蹙起,虽然他对林晧然刚刚的举动很欣赏,但亦不代表会因此而改变主意,选择这种冒险的应对方案。

如果采用武功镇压住振武营,他自然很是解气。

只是万一出了差错,南京真的乱了起来,那么他的大明江山会陷入动荡之境,而他最重要的修道事业亦会受到影响。

为何他一直选用擅于防守的杨博出任兵部尚书,论军事才能杨博不及胡宗宪,但杨博胜在能给他一个稳定的边防。

正是如此,他倒不介意向那支闹事的振武营做出一些让步,只希望能够持续住大明的稳定。

徐阶如同一个局外人般,一直观察看着嘉靖的微表情变化,似乎捕抓到嘉靖的心理变化,扭头给严讷又是使了一个眼色。

严讷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当即站出来义正严辞地指责道:“林尚书,你真是一个误国的逆臣!且不说这是皇上和元辅商议的结果,南京兵营早已经军纪败坏,若是让他们前去镇压振武营未果,那你可知南京城沦陷的后果?”

这倒不是危言耸听,京城的兵营是天子脚下,加上时时刻刻面临北边的威胁,多少还会加以秝马厉兵。

南京军营本就处于江南最繁华之地,又没有受到外敌的威胁,经过这些多年,他们早已经彻底沦为老爷兵。

若是指望着这帮老爷兵前去镇压振武营,无疑存在着一定的风险,而南京城沦陷将会造成一个很严重的后果。

当然,这是一个很保守的做法。毕竟南京城终究是有近十万军营将士的编制,真要对付仅有三千人的振武营,其中的胜算还是很大的。

“严阁老,我看你才是误国的逆臣,是不是收受了人家的好处?”林晧然亦是不怕撕破脸,却是直接扣了严讷一顶帽子,又是侃侃而谈地道:“皇上,振武营为抗倭而设,然今东南已太平,而其在南京素来骄横,百姓颇多怨言。此次不遵朝廷政令亦罢了,却是再度勒索于朝堂!朝廷养兵是抵御外敌,而是不屡屡跟朝廷索要银两,今朝廷养南京近十万将士,正是用兵之时,请皇上降旨平乱贼兵!”

“你简直是胡言乱语!振武营是朝廷的兵营,怎么到你的嘴里成了贼兵!”严讷气极反笑,却是抠字眼地指责道。

在不经觉间,双方的争论焦点已经从林晧然是否有罪,慢慢地演变成为朝廷此次该不该动用武力镇压振武营。

林晧然不再打马虎眼,亦是翻起旧账道:“嘉靖三十九年,振武营兵变,户部右侍郎黄懋官身死,南京镇守太监何绶和南京守备魏国公徐鹏举给予免死券,更是犒银十万两!然而他不感激昔日皇上的宽仁,在南京行事越发的骄横,今得知朝廷此次其解散振武营,却是找了一个扣发军饷的由头兵变,这不是贼兵,莫还是忠将良兵不成?”

徐阶微微地轻咳了一声,又是递向严讷一个眼色。

严讷若有所不悟,却是绕回来道:“你就是胡搅蛮缠!分明是你户部处事出了差错,却是想要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更是意图置大明于险境,你意欲何为?”

“我想要替皇上分忧,想要大明能够江山永固,而不是如此的和稀泥!”林晧然抬头望向嘉靖,显得忠心耿耿地朗声道。

嘉靖终究不是那具好身体,刚刚还是颇有兴致,现在听着这二个人的激动争执反而微微地犯起了头疼,却是暴躁地出言道:“别吵了!”

严讷和林晧然听到嘉靖不耐烦的声音传了下来,亦是默默地闭了嘴巴,同时将目光望向了软塌上的嘉靖帝。

嘉靖暗暗地叹了一声,心里早已经打定主意地道:“徐阁老入仕时日最长,自是更为高瞻远瞩,此次该如何处理,还是由徐阁老作主吧!”

“诚蒙皇上信任!”徐阶当即拱手回应道。

“皇上,今振武营宛如长堤之蝼洞,不可再养虎为患!恳请皇上能够收受成命,镇压振武营以除后患,臣甘愿为此承担一切后果!”林晧然却是一咬牙,显得痛苦地请求道。

承担一切后果?

徐阶等人听到林晧然竟然如此的执意,更是不惜担担一切后果,却是不由得震惊地瞪起了眼睛。

他们作为大明的重臣,哪怕是再如此争斗,双方在这个位置上可谓是荣华富贵不断,完全不需要冒这种被砍头的风险。

严讷在震惊的同时,心里不免是大喜过望,一旦林晧然真的出事,那么剩下的吴山根本不足为虑,这天下便是他们徐党的了。

嘉靖面对着林晧然的请求,眉头微微地蹙起。

他深知官员对权势的追逐,故而他一直能够牢牢地控制住他们。只是林晧然不惜以不惜赌上身家性命来阻碍此事,却是不得不慎重考虑此事的后果了。

亦是在这一刻,他发现这位天纵奇才跟着以前的官员似乎不同。不论是严嵩还是徐阶,亦或者是当年的张璁,都是追逐权势的官员,而这个年轻人似乎是多了一颗忧国忧民之心。

第1805章 演员的自我修养3

此话一出,令到整个前殿一阵寂静,亦有空气中的那股檀香。

吴山同样十分震惊地扭头望向跪在地上的林晧然,嘴巴先是轻轻地动了一下,最终却是转为一声深深的叹息。

虽然他知道女婿的举动过于冒险,作为他们身处高位的朝臣完全没有必然为了这个事情押上身家性命,但从朝局的角度出发,这无疑是最好的一个举措。

振武营兵变已经不是第一次,此次之所以敢于再度发起兵变,很大程度是朝廷对上次兵变的纵容所致。

现在朝廷若是再给予十万两犒银,无疑是一个治标不治本的方案。

反观南京城养兵有近十万之多,这些将士太多数是追随太祖时期征战天下将士的后代,有着很高的忠诚度。

若是朝廷强令南京兵部尚书李遂和南京守备魏国公徐鹏举调动南京近十万将士镇压振武营,起码有以十打一的兵力优势,几乎就没有失败的可能。

一念至此,他决定不阻拦“热血上涌”的女婿,亦是抬起头望向坐在软塌上的皇上,想知道皇上是否能采纳女婿的劝谏。

为了大明的万年基业,竟能不惜以身家性命相谏,纵观整个大明朝堂的高级官员,怕是仅有女婿一人矣。

徐阶一直都认为林晧然是很小心谨慎的政客,却是万万没有想到,林晧然竟然有着如此热血青年的一面。

在稍微愣神后,他急忙给严讷递了一个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