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相 第809章

作者:余人

“多得尚书大人,我等草芥之人能有了依靠!”

……

站在前面的老村民又是跪了下来,既是感动于林晧然的今日所作所为,亦是担心于早年前的世道不公,却是老泪纵横地感慨道。

“老人家言重了,诸位快快请起!”林晧然看着这些感动的老人,心亦是肉长的,便是亲自上前扶起一位伤心的老人,又是招呼其他坚持跪着的老人道。

被扶起的老人感动得失声痛哭起来,倒是林福忠心耿耿地守护在林晧然的身旁? 更是找准时机替林晧然扶住这位“碰瓷老人”。

“下官宛平县丞朱淼水拜见尚书大人!”曹知县扑通在地,如同最卑微的下人般? 向着林晧然进行跪拜道。

林晧然的心却是硬了起来? 知道这位官员在自己面前多卑微,那么他在百姓面前就会多嚣张,便是冷冷地说道:“曹县丞? 既然你执意要带回宛平县衙审判? 那么你们宛平县衙就得给天下百姓一个公正的判决。若是胆敢庇护恶人? 本官虽不管刑狱之事,但亦要亲自问责宛平县衙!”

“下官谨记!”曹县丞的大汗直冒,显得硬着头皮地回应道。

他知道自己的前途已然是暗淡了,虽然这个案子跟他没有半点关系,但因为他这个争夺? 已然是引祸上身。

这官场都是聪明? 大家自然知道他将案子揽到宛平县衙的心思? 而一个想要包庇恶人的宛平县丞还能有什么前程呢?

林晧然不愿多费口舌? 对着林福摆了摆手,便是转身离开了这里。

宛平县衙的捕快很是识趣地上前? 将尿了裤子的张大善直接戴上了枷锁,已然是要将人送回宛平县衙进行审判。

吴秋雨和花映容一起从大觉寺走了出来? 跟着恰好跟走过来的兄妹汇合? 一家人便是浩浩荡荡地返回北京城。

在回去的路上,林晧然心里却是一直沉甸甸的。

早在广东做官之时,他便意识到高利贷的危害,这是社会动荡的一大祸根,甚至是一个王朝症结的主要因素。

只是他进一步了解之后,当时便知道这个顽疾不能触碰。这并不是一家一户在放贷,而是整个天下的官绅阶层都在放贷,而放贷的人已然还包括着当朝的首辅。

去年查抄严嵩的家产之时,除了从严府抄得二百万两窑银外,其实还有严家借贷给当地百姓的十几万两“债银”。

徐阶能够在富庶的东南坐拥几十万亩良田,亦不是仅仅贪污就能够达成的,恐怕同样是参与到地方的放贷之中。

人通常都是自私的,虽然大明已经废除了奴隶制,但他们通过田地和债务牢牢地控制着当地的百姓为他们创造财富。

像现在明面是张大善在放贷,但工部右侍郎张守直恐怕才是那位真正的幕后之人,亦是高利贷的最大受益者。

正是知道高利贷牵涉到朝廷的高官,林晧然当时便知道高利贷得事情不能轻易触碰,而联合钱庄这些年的发展亦是小心翼翼。

其实这个问题早就被有识之人意识到,著名的改革家王安石便以此为基础,提出了鼎鼎大名的“青苗法”。

诸路以见存常平、广惠仓的一千五百万石钱各为本,如是粮谷,即与转运司兑换成现钱,以现钱贷给广大乡村民户,有剩余也可以贷给城市坊郭户。民户贷请时,须五户或十户结为一保,由上三等户作保,每年正月三十日以前贷请夏料,五月三十日以前贷请秋料,夏料和秋料分别于五月和十月随二税偿还,各收息二分。

由此可见,青苗法的出发点其实是好的,朝廷取代了高利贷土财主的放贷者身份,给予百姓一个更“低”的放贷利息。

但很是可惜,这个青苗法终究还是失败了,而失败的最重要的原因是“屠龙少年成为了恶龙”。

第1832章 行路难

青苗法之所以演变成为“恶法”,其实是有着一种必然性。

大宋当时的财政收入锐减,而军队等财政支出每年耗费着巨额的财力,令到当时的财政是“百年之积,惟存空簿”。

时下的官员改革的呼声大起,而王安石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在宋朝宗登基,这位久慕于王安石的新帝亦是希望通过变革来改善朝廷的财政问题,故而授予王安石参知政事之职,次年拜相。

王安石亦是扛起了改革宋朝的这一面大旗,为了实现“理财救国”的抱负,亦是提出青苗法并在各地进行实施。

由此可见,青苗法的诞生并不是要拯救万民于水火,而是为了解决宋朝的财政问题,企图从“青苗法”中得到源源不断的利益输送。

虽然在制定之初,青苗法体现着“温柔的一面”,但在具体的实施过程中,很快就暴露其“高利贷者的面目”。

事实亦是如此,初期在河北路、京东路、淮南路三路实行,后其他诸路也推行开来。在实际的操作过程中,当年借款随夏秋两税归还,每期取息两分,实际有重达三四分的。

假如当地官府向百姓发放的半年期利息是三分息,那么一年的利息则已经高达六分息,这种利息不可谓不高了。

哪怕“青苗法的利率”能够低于民间的高利贷,但亦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对借贷者同样是一种伤害,跟着那些通过高利贷敛财和吞并土地的乡绅并没有本质区别。

站在劳苦百姓的立场而言,不论是朝廷的六分息,还是地方乡绅的八分息,不过是让他们滑向深渊慢一些而已。

亦是如此,大宋的青苗法既不能赢得普通百姓的拥护,又遭到既得利益的地方乡绅群体的激烈反抗,那么它的命运已然是注定要以失败收场了。

天空阴沉沉的,北风在空旷的田野乱窜,不过并没有要下雨的样子。

马车在道路中央缓缓向前行驶,已然是见到了那一座巍峨的北京城,这个掌握两京十三省王朝的帝都。

林晧然听着车轱辘转运所发出的声音,很是清醒地意识到大明走进了一个被高利贷枷锁束缚的时代,亦是清楚地知道王安石的青苗法并不能解决这个问题。

王安石时代的青苗法解决不了朝廷贪婪的问题,现在大明的财政亦是比之好不了多少,哪怕推出青苗法亦是变成“恶法”。

至于义仓,这种由乡贤牵头防荒年而设置的粮仓,虽然能够缓解高利贷的问题,但更像是后世的一种慈善之举,却是不具备解决高利贷的能力。

在林晧然看来? 真正能拯救万民于水火的办法并非是朝廷将高利贷者取而代之? 而是要对高利贷者进行打压,且要向百姓提供一种长期稳定的低息产品。

有鉴于后世的经验,若是大明通过授予银行牌照的方式? 让一些民间财团成立受国家监管的银行? 这样无疑能够有效地解决这个问题。

只有朝廷干涉银行的放贷利率,牢牢地限制这些放贷机会派发高利贷产品,这样才能保持社会的稳定。一个充斥高息产品的时代,那么必然会让越来越多的人破产,进而如同元朝那般走向毁灭。

在马车朝驶入北京城之时? 沉默了一路的林晧然突然开口询问道:“容儿,联合钱庄现在的年利率大概是多少?”

马车之中,花映容和吴秋雨分立而坐。

二人在刚开始聊了一阵? 还向骑马的林平常打听起刚刚在榕树下所发生的事情? 只是意识到林晧然的情绪不佳后? 亦是选择沉默不语了。

花映容先是微微一愣,而后认真地回应道:“咱们的联合钱庄分商业借贷和农业小额借贷? 商业借贷一年期的利率最高是三分,农业小额借贷一年期的通行利率最高是一分八厘!”

林晧然的眉头微微蹙起? 便是淡淡地说道:“还是太高了? 两样都再降六厘吧!”

“是!”花映容没想到这个男人憋出这么一个损利的决定,但亦是不敢多问和异议,便是默默地点头应承下来道。

联合钱庄通过雄厚的财力从南往北设立分支机构,毅然成为全国最大的连锁钱庄,亦是当下大明最大的放贷机构。

只要他们现在愿意,牺牲一直以来的声誉,那么他们完全可以成为这个时代最大的高利贷钱庄,让到联合钱庄成为一个超级的吸金机器。

不过在联合钱庄的成立之日起,这个男人便是牢牢地限制着联合钱庄的利率,已然是坚持着低息放贷的定位。

现如今,联合钱庄再将放贷利率下调,虽然会赢得民间更大的好感,但无疑会进一步削减联合钱庄的赢利能力。

林晧然透过飘开的车帘子望向热闹的街道,亦是为着自己的决定做出解释道:“为夫希望联合钱庄能够一直以低利率经营,既帮助大明发展工商业,亦帮助有那需要的百姓!”顿了顿,他扭头望向花映容认真地询问道:“你会帮助为夫,对吗?”

飘开的车帘子晃动,外面的光映射进来,伴随着一声嘈杂的声音进来。

花映容的脸上甜甜一笑,眉目含情的眼睛充满着爱意地回应道:“夫君要做的,便是妾身喜欢做的!”顿了顿,又是补充着道:“妾身并不是一个贪财的人,主要是想要做些喜欢做的事。现在联合钱庄既能帮助于人,又能赚到银子,还是帮到相公,妾身心里自是极欢喜得!”

林晧然看到了花映容的那份真心,亦是认真地说明情况地道:“此事会很辛苦的,以后亦会面临很大的阻力,你恐怕要做好心理准备!”

“妾身晓得,但妾身会跟相公同进退!”花映容自然是知道他们联合钱庄会被时代所不容,但是情意绵绵地回应道。

咳……

坐在另一边的吴秋雨发出了一个咳嗽声,乔装着生气地望着林晧然和花映,表达着她对这二人的一种醋意和不满。

第1833章 钱庄疏

山间的积雪慢慢消融,一条清澈的小溪潺潺流淌,万物悄然在苏醒。

元宵节过去不久,京城的官员便重新上衙,日子已然恢复年前的那般模样。

户部衙门的事务历来是六部衙门最为繁重的一个,既要直接处理两京十三省的财政事宜,又肩负着最重要的粮税和盐税两项税收工作。

借鉴两淮盐税的成功经验,纲盐法亦是推向了两浙、长芦和河东三地,从而令到大明的盐税收入有所增长。

得益于海瑞负责的崇文门税关取得了年入超十万两的佳债,此处的经验鞭笞于其他税门官员,户部亦是将“门神”海瑞竖了一个典范。

林晧然所主持下的户部在创收方面无疑创出了佳绩,只是盐税和关税的增长并不能有效地解决财政问题,甚至无法抵消第一大税收的粮税持续下滑的损失。

宗藩、军费和工程开支宛如三座大山般,重重地压在大明身上,令到户部亦是要为钱财之事而焦头烂额。

户部上上下下在接到内阁的命令后,亦是开始进行筹银,而林晧然亦是将筹银的事情分配到下辖的十三司。

云南司员外郎黄有为在核算云南的账目之时,却是忍不住抱怨道:“去年皇上修毓德宫、乐成殿和滕禧殿,今年又要修武福宫和玄极宝殿,这何时是个头啊?”

在当下大明的工程开支一项,虽然北京外城和三大殿重建的两大工程已经拉下帷幕,但当下除了显陵的陵恩殿外,则是承天殿的献王府扩建工程。

嘉靖十八年,嘉靖南巡,亦是拉开了献王府的扩建序幕。

承天府不仅在行政地位上跟承天府和顺天府并列,献王府的宫殿亦是摆上了日程,扩建工程一直延续至今。

按着这个修建的趋势,毅然是要再造一座新紫禁新城的架势,偏偏严嵩和徐阶两任首辅对皇上都是持放纵的态度。

只是当下的大明财政,远远无法跟当年朱棣时期相比。一旦真的再造一座紫禁新城,且不说大明财政会不会出大问题,大明亦会陷入于动乱之中。

“咱们做臣子的还能怎么样,堂堂的元辅大人都不吭声,我们户部自然要将太仓里最后一枚铜板交给工部!”杨富田心里头亦是有怨言,显得阴阳怪气地说道。

云南司员外郎黄有为又是悠悠一叹道:“亦是幸得正堂大人理财有道,否则按着这种修法,恐怕各地又得大肆征收提编银了!”

这么多年来,朝廷的财政之所以没有出现大问题,主要还是每一笔开支都通过杂税等方式转移到普通老百姓的身上。

像林晧然昔日主持顺天府之时,便发现百姓的提编已经高于正税,这种正税外的杂税悄然成为了百姓的索命绳。

嘉靖的修道和修宫殿,看似花“自己”的钱,但实质还是要天下的百姓为他买单,已然是通过提编银的方式分摊。

亦是无怪乎,在得知严嵩父子“朝廷无如我富”之时,难怪天下百姓对严嵩父子恨得咬牙切齿,这里面可都是他们的血汗钱。

海瑞今日在户部中忙碌,却是将两位上官的对话听在眼里? 亦是清楚地看到大明的现状,眉头却是不由得紧紧地蹙了起来。

户部的烦恼早已经是常态? 却不会因为他们多抱怨几句,这个京城就能炸锅。日子恢复如常,仿佛是什么都没有改变一切。

嘉靖的病情仍然不见好转,万寿宫的寑室中时常传出他的咳嗽声。

徐阶时时伴随在皇上身旁? 亦是替皇上处理着两京十三省的奏疏,手上的权力已然是跟着昔日的严嵩相差不多。

吴山、严讷和李春芳三位阁臣仍然被排除在票拟权之外? 老实地修编着《兴都大志》? 给嘉靖献王一脉继承大统正名。

开衙仅仅三日? 张大善的案子便有了判处结果。

虽然张大善是张守直的族侄? 两人间的关系亦是很密切? 但张守直终究还是不敢将手插进来干涉这个案子。

张大善断人足? 这个罪名不重亦不轻? 却是得到了徒刑的判决。在林平常的紧盯下,张大善亦是接受了“一本一利”的裁定? 老老实实地交出了那张陈年欠条,且赔付了李狗子的医药费。

虽然恶人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但林晧然却是一直闷闷不乐。

因为他心里很是清楚,虽然张大善得到了恶惩? 李狗子亦是摆脱了高利贷的束缚,但天底下有着成千上万的张大善? 更有着无以计数的李狗子。

正月最后的夜晚,夜空不见一丝光点。

林晧然在送走了杨富田等同年后,便是一个人回到了书房中,站在书桌前犹豫了良久,最后从架子上找来了一份空白的奏疏。

“论整治钱庄疏!”

林晧然这阵子早有了想法,则是手持着毛笔在纸上直接写下了题名,已然还是选择将矛头指向了高利贷钱庄。

他现在希望朝廷能够打击高利贷钱庄,扶持一些能够低息的钱庄,进而稳定这个岌岌可危的朝堂,亦是给予一些陷于危局的百姓多一条生路。

“臣户部尚书林晧然谨奏:近来人心不古,往往不循市规,亟应整顿,以杜流弊……太祖以一利一本爱护百姓,今有民以十倍不止,断人腿者不为独例……恳请皇上整顿钱庄,以遵太祖令者,可授钱庄商号……若有钱庄商号,即可查处!”

林晧然提笔便写了下来,却是如有神助般,刷刷刷地写下了早已经心里拟定的内容,洋洋洒洒几百字跃然纸上。

不改一字,不修一笔,这一份《论整治钱庄疏》已然是一气呵成。

健康的金融业其实是有利于社会得,这亦是后世放任互联网金融的一个原因。只是要时时防范过高的利息,毕竟资本终究是贪婪的,他们会将弱势的百姓吸光最后一枚铜板才会甘心。

林晧然看着写好的奏疏,脸上则是露出了一抹苦涩之色。

他去年推动刁民册都如此费力,这高利贷已然是断徐阶那种贪官的财路,自己面临的压力恐怕是要更大了。

由于第二天是休沐日,待到第三天早上,这份奏疏才送到通政司,然后转呈到西苑。

第1834章 风起

二月的京城,太液池已经透露着一丝的春意。

万寿宫屋顶上的雪慢慢消融,一只胆大的麻雀落在上面,早先落在屋顶的草籽悄然裂开并探出了一个新芽。

这座寝宫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檀香,在最里面的那张龙床上,却是传来了嘉靖的咳嗽声。

随着病情的持续,这位大明的帝王的脸更显消瘦,整个人已然是一个枯瘦的老头子般,头上的青丝已然越来越少。

黄锦常伴在嘉靖身旁,此时脸上亦尽是担忧,但还是依命送上了丹药。

在将丹药递给嘉靖之时,他却是忍不住劝导道:“主子,徐阁老都说要你护养元气,少服食李文彬道行不够深者的丹药!”

嘉靖我行我素般地取过丹药,一年有余的病痛令到他没有当初那般霸道,亦是能听进一些点到为止的规劝。

在喝着水吞咽下丹药后,他则是轻轻叹息道:“朕自然是知晓刘文彬、陶仲恩远不及陶仙师和邵仙师,但这已经是我大明最有道行的炼丹师了!”

黄锦亦是不敢再多嘴,则是小心翼翼地接过水杯。

在了解到当今圣上骨子里的无情和暴虐后,大家顶多是做出点到即止的举动,断然不敢忤逆于皇上。不说是他们这些地位低下的宦官,哪怕外面的文武大臣,却是全部都默默顺从着皇上的意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