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相 第84章

作者:余人

或许是林晧然跟这个时代有些不一样的思维,徐渭更多的是看到了漕兵的疾苦,但他却是看到了“耗”字上面。

为了运输这二百万石漕粮,国家投入不可谓不少。

建设和维护这条京杭大运河,每年需要投入大量的劳役和钱财,甚至动辄要花费百万两之巨。不仅要供养着好几万的漕兵,还得投入大量的漕船。

漕船其实是加强板的小舟,连遮挡大阳的船顶都没有。由于河道航行条件较为恶劣,所以寿命要远逊于海船,甚至二三年就得报销。

有数据显示,运送这二百万石漕粮,单是运输的成本就高达了八成。

像当地官府为了敛财,打着修运河的名义征用劳役的同时,进行了一场愉快的贪墨;船厂为了贪墨,漕船亦进行了偷工减料;漕兵为了自身的利益,将漕船的重要部件拆去变卖换钱。

正是如此,林晧然觉得的漕兵疾苦在其次,这里滋养了太多的蛀虫。

这条河其实早已经变质,倒不如直接放弃,造大船直接走海运要划算得多。不仅不需要天天造船,不需要年年拨款修运河,亦少了当地官府的层层剥削。

当然,他这种意见是不可能给当权者采纳的,亦是不能发表的。

如今这漕运每年少说也衍生出二三十万两的利润,怕早就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得利群体,他们必然运用力量阻碍海运。

历史早已经证明,想要动得利群体的奶酪,那简直等同于谋才害命,必然遭到他们的反扑,除非是你是最高的当权者。

我能当权吗?

林晧然望着渐渐远去的河闸,突然自嘲起来。他如今只不过是一个上京赴考的小小举子,却突然如此好高骛远,不由得摇头苦笑。

虽然这个王朝处处是脓疮,聪明且英俊的他有着很多有效的建议。但他却清楚地知道,有些建议却是不能说的,如今最重要还是要金榜题名。

“在想着什么事呢?”徐渭提着两坛酒来到了林晧然旁边,并将一坛递给了他。虽然二人年纪上有差距,但经这段时间的接触,对这个解元郎亦不敢轻视了,隐隐有相交之意。

“金榜题名!”林晧然接过酒坛,拨开酒塞老实地说道。

“然后呢?”徐渭认可地点了点头,然后追问道。

“什么然后?”林晧然喝了一口酒,困惑地望着他道。

“像我!我要杀光这些贪官污吏!”徐渭的下巴微抬,比出了一个手刀。

“从古至今一直在杀,杀得完吗?”林晧然用袖子抹掉溢在嘴角的酒,含笑地问道。

“杀不完亦还是要杀,这事总归是正确的!”徐渭收起手刀,执拗地说道。

“倒是正确之举,加油!”林晧然不想打击他,便是鼓励道。

“你呢?”徐渭喝了一口酒,好奇地望着他问道。

林晧然抬头望着西方,那轮夕阳却仿佛要升起一般,眼睛闪过一抹忧虑,但扭头望向徐渭却道:“我什么都不想,只想要个金榜题名!”

“好吧!”徐渭又饮了一口酒,知道这确实比什么狗屁理想要务实得多。

船队在进入山东地界后,河闸便是多了起来,航行速度亦是慢了下来。当到达德州城的时候,船队便停了下来。

嘉靖三十六年已然过去,时间悄然来到了嘉靖三十七年。

这个春节,他没能跟虎妞一起过,陪在他身边的却是冯三和徐渭,三人喝酒喝了一个通宵。

在简单地过了一个春节后,船队很快走完了最后一段路——惠通河。

在元宵节的礼炮之后,他终于来到了通州。

第187章 广东会馆

从船梯下来后,他跟徐渭脱离了队伍,在码头坐上马车直接前往北京城。

在经过几十里的小颠簸后,他终于站在了天下第一城面前。仰头望着这座雄伟的名城,在惊叹之余,亦感到了自身的渺小。

高大的城墙,耸立的城楼,气派的箭楼、角楼,身穿甲胄的士兵,以及那有数十米宽的护城河,这里绝对是安如太山。

难怪大明天子敢打着“天子守国门”的旗号,有着这座雄伟的大城守卫着,纵使是身处在大漠之中,怕那些贼人亦是无法奈何。

马车从永定门而入,街道两边很是宽广,商铺林立,仿佛是来到了天堂般。这条中轴线指向遥远的那一头,那里便是紫禁城。

值的一提的是,如今的嘉靖皇帝并没有住在紫禁城里,而是搬到了旁边的西苑,即后世的中南海,那里才是如今大明的权力中心。

在七拐八拐后,马车停在广东会馆门前。林晧然挥手作别了胖子徐渭,同时希望这位疾恶如仇的大才子能够在会试高中。

京城居,不太易!

本来京城客栈的价格就不便宜,如今又处于会试期间,城中客栈的价格都是往上猛窜。故而会馆便运用而生,成为很多举子的首选之所。

会馆一般是由同籍贯的京官捐款或募资建造的,各省和一些大府都设有会馆,跟着后世的驻京办事处有异曲同工之妙,据说高峰时会馆达到二百间。

会馆平时会如同客栈般经营,服务对象以进京的同乡为主,实现自给自足经营。但若是到了大比之年,则会清空会馆的闲杂人等,专门提供给这些举子及其随员居住,基本上是食宿全免。

广东会馆坐落的地段还算不错,门前显得很是安静,而走出巷子便是繁华的街道,只是不知道离北京贡院有多远。

此时已经是黄昏,夕阳的余辉打在身上,但空气仍然透着一股寒意。

不过跟着广东那种冷得身体颤抖不同,这里的空气似乎没有什么水分,故而只是冷得身体发疼而已,反而更容易忍受。

林晧然来到了广东会馆前,正准备敲门,门却已经打开了。

“我是这间会馆的掌柜,不知公子所为何事?”一个身穿厚实棉衣的中年男子打开门,冲着他拱手问道。

“在下姓林,是赴考的举子,今天刚到京城,不知里面可还有住处?”林晧然忍着发疼的手指,微笑地拱手询问道。

“你是上京参加会试的举人?怎么现在才到?”掌柜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用充满怀疑的目光打量着他。

“我是去年恩科的举人,发榜不久便启程来京参加会试,不过路程遥远,刚刚才赶到,其他人已经到京了吧?”林晧然选择来这里,自然亦是想找陈青书那些熟人。

遭遇倭寇袭击的那天晚上,那艘大船虽然最终被烧毁,但那些举人绝大多数人是活了下来,被来援的水师救到了另一艘船上。

“啊?”掌柜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然后欣喜若狂地道:“原来你真是举人老爷,快里面请!我们都以为路途遥远,时间又过于仓促,江浙倭寇又猖獗,以为汝等要参加明年正科乡试了呢!你是第一个到的,屋里暖和,快快请进!”

“啊?我是第一个!”这次轮到林晧然感到惊讶了,他在海上恐怕得多飘泊半个月,结果反而是他第一个先到的。

“对!不过你到了,怕后来陆续会有人来了,那咱广东怕能多二三个进士了呢!”掌柜热情地将他半推着进门,显得很高兴地说道。

林晧然随着掌柜进了会馆后院,给他安排了一间房间。房间显得很简陋,只有桌椅和床铺,桌子亦放着一盏油灯。

“林老爷,这里的房间都是这样,还请不要嫌弃!”掌柜晒笑地道。

“这比我家还好,怎么会嫌弃呢!”林晧然微笑地说着,掏出一锭银两塞给他道:“还请掌柜给我准备些热水,我想洗个澡,另外帮我买几个包子!”

掌柜先是假意推托,然后欣喜地收下,没多会便让小二送来了热水。

泡着热水澡,这一路的奔波似乎都泡进了水里。

从广州城到京城,数千里之遥,但如今给他走了过来。不过除了在海岛吃了些苦头,其他地方似乎还算惬意,特别京杭大运河这段走得很舒服。

在泡过澡后,他感觉到浑身舒畅无比,掌柜亦派人送来了热包子。

这些日子以来,不论是在海船,还是在官船,他一直都温书备考。在海船更多是温习八股文,而在官船则跟徐渭探讨了策论。

徐渭有些观点虽然显得偏激,但却不得不承认,他对当今时政知道得很是清楚,而且还能提出很多有效的建议。

不过林晧然亦发现了他的弱项,这人似乎是过于沉迷于时政和痛斥弊政,又有些恃才傲物,反倒将八股文落下了,故而在这次恩科才惊险被取中。

只是林晧然却不敢如此,在没有走完科举这条路前,八股文断然不能丢掉。

吃过包子后,他在桌面上铺好纸张,取墨研磨,然后翻出了《孟子》,随便选了其中一句话,便开始做八股文。

如同他跟徐渭所说的一般,他目前只专心于一件事,那便是“金榜题名”。

为了这一个目标,他抛开了所有的杂念,亦放弃出去游逛京师的诱惑,专心于房间中挑灯备考。

在书写文章的时候,他尤其注意着书法的磨炼。因为在殿试的时候,不会再进行誉录,而是直接呈上原卷,所以书法亦是一个重要的评分标准。

“亦怡然得、默然解也!”

当他慢悠悠地将最后一句写在纸上,一篇如花似锦的文章生成。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只是抬头望向院子时,不由得愣住了,不知何时外面已经铺上了一层白雪。

就在他到来的这个夜里,一场冬雪悄然而至,将整个京城染得雪白。

第188章 一个白眼

清晨,林晧然推开窗户,瞬间一股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夹带着一丝梅花的香气。望着积着雪的院子及正在盛开的梅花,当真是“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简单洗漱后,他便走出了房门,想好好地欣赏一下这大雪下的北京城,同时办一些小事。

待走出院子,恰好看到几个放浪形骸的举人结伴而归,浑身散着酒气,只是不知他们口中的“白雪”是人还是物。

林晧然礼让地站在一边,原本想跟这些路过的前辈打个招呼。

只是这些人的眼睛似乎长在额头上,或者真没瞧到他一般,亦或是误以为他仅是谁家的书童,几个人摇晃着走进了旁边的小院。

这个会馆倒不算小,有着好几个院子,似乎都已经住着人。

沙沙……

会馆门前是一条青砖道,但已经被昨晚的夜雪铺盖,一些穿着厚实棉衣的仆人正拿着大扫帚在扫着积雪,已经清理出一条干净的人行道。

对于普通百姓的生活而言,雪远没有诗那般美好。这积雪被带着污泥的鞋子践踏过后,很快会形成脏乎乎的雪泥,而且走在上面还很容易滑倒。

正是如此,门前的积雪不理清的话,会影响正常的行走。

林晧然走出了巷子,漫无目的地顺着街道往前走着。这条街道的酒楼、茶肆颇多,还有很多弥漫着各种香味的的食摊。

对于北京的美食,他最期待的自然是北京烤鸭。只是如今他对北京城还是一摸黑,故而只能先将这份欲望收起,何况会试已经在即。

会试的时间已经定在二月初六,距离考期其实已经很近了。

由于天气透着一股寒意,他没有选择在食摊的桌子享用早点,而是揪开一张厚重的棉帘,钻进了一间酒楼里面。

到二楼临街大厅,要了一碗热粥、油饼和酱菜,便美滋滋地吃了起来。

此次上京前,林晧然的恩师尹台给了他一封推荐信,让他带着信件去拜会礼部尚书吴山,那位朝廷的二品大员。

林晧然不知二人的关系深浅,但他们二人是江西老乡,想必关系不会太差。正是如此,他亦打算今天前去敲敲门,在这位朝廷大员面前刷一下脸,争取混个脸熟。

古往今来,通过拜门而青云直上的例子,不胜枚举。

正是如此,这拜门早已经成为一种习俗,很多有门路的举人都会如此。

正常而言,林晧然这时应该选择去工部戴待郎那里拜门子,在这位有着同乡情谊的朝廷三品面前露露脸,好在将来得到这位大人物的照拂。

只是他却不打算这样做了,至于其中缘由,非要解释就是他想任性一下。

粥很暖身子,饼很香,酱菜很脆口,有时候简单却是最好的。

旁边的桌子来了几个举人书生,豪迈地点了一些酒菜,却听到为首的中年书生慷慨激昂地大声道:“大快人心!我刚刚得到消息,阮鹗已经被押赴来京,此次怕要斩于东市矣!”

“阮鹗?江浙巡抚阮鹗?”一个白净的书生惊讶地问道。

“正是!”中年书生拍了一下桌子,满意地点头道。

“北辰兄,不知他所犯何事?”一个满脸是胡子的书生好奇地问道。

“懦怯畏敌,图谋不轨!”中年书生言简意赅地望着他们,然后又是补充道:“我还听说,此人到福建任巡抚后,敛财千万,害得福建百姓民不聊生,怨声载道!”

“戴兄,若真是如此的话,那此人当真该杀,大快人心也!”同桌的三名书生纷纷表态,亦是一副义愤填膺的神态。

酒楼无疑是这时代的一条重要消息渠道,而坐在这大厅中不仅是他们这一桌而已,旁边的桌子亦是坐着客人,听到这个消息亦是议论纷纷。

这无疑又是一条带着轰动性的消息,一位从二品的地方大员轰然倒台。

只是这些话落在林晧然耳中,却是微微一愣,同时不由得翻起了一个白眼。

阮鹗可能算是一个贪官,包括他所依附的胡宗宪亦是如此,不为他们自己的贪欲,亦要上供给严家父子。只是说他“懦怯畏敌,图谋不轨”,这个罪名却是有失公允。

这严党是祸国殃民不假,但亦不全都是无能之辈和贪婪之徒。如今沿海抗倭所取得的成绩,胡宗宪就厥功至伟,亦有阮鹗的一份功劳。

在吴宗宪主张招抚时,但阮鹗却坚持主张歼灭寇贼,而且屡立奇功,故而朝廷将其晋升一级,迁浙江巡抚兼理福建。

只是这么一个人,如今却被扣上了“懦怯畏敌,图谋不轨”的罪名。

至于后面的罪名,却更加可笑。阮鹗是去年初才兼任福建巡抚,为官不足一年,哪可能在这么段的时间就“敛财千万”之说,更不可能“民不聊生,怨声载道”。

据他所知道的真相却是,阮鹗却是初至福建,却忙于整顿军纪,这才没有及时出战。

跟着江浙得到全国资源支持不同,福建和广东的海防都较为羸弱。特别徐海被歼灭后,很多江浙的海盗窜逃到闽粤一带,当地的倭寇势力反而增强了。

打个比方,现在谁到电白城执掌神电卫,敢马上带着这些“残兵”去歼灭东京湾的海盗团伙,那绝对是一个神经病。

只是阮鹗这个算是比较正确的整军举动,却给那些“一心踩大人物”上位的御史看到了机会,直接就扣上了一顶罪名。

当然,阮鹗本身亦是失了些锐气,转而采用了一些稳妥的抗倭之策,所以才给那些御史抓住了可乘之机。

正是如此,这个阮鹗说他贪墨却可能会找到一些有力的证据,但说他“懦怯畏敌,图谋不轨”却真算是冤枉了。

“小兄弟,你这是何意?”中年书生正是洋洋得意之时,却睥到了林晧然翻白眼的举动,当即阴沉地朝着他质问道。

此话刚落,大堂的不少人亦是纷纷望向了林晧然,打量着这个年轻得过分的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