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 第2章

作者:衣冠正伦

上官才人?上官婉儿?

听到房氏的泣诉声并对来人的称谓,李潼又是一愣,转又好奇的望向来人。

第0003章 前途堪忧

上官婉儿时年二十五,正是一个女人韶年正盛、芳华艳丽时节,发结百合髻,同样是上衫下裙的打扮,但站在人群里却是清丽独秀。

她臂弯环披黄罗帔子,本来一双晶亮的眼睛还在认真观察着李潼,待见房氏扑在身前,连忙弯腰将之搀起,但却并不接房氏所言。

待见到房氏衫裙血污并颈间的血红,上官婉儿眼中也泛过一丝哀伤但又很快压在眸底,她侧身搀扶住房氏,用一种责备又关切的口吻说道:“先王所遗,岂独永安?太妃虽然思疾念切,但也不可轻操凶险,如此不止让受者失于孝道,一旦险成于难,二王也将痛失所恃,此迹实在不可复为!”

说话间,她又望向那缩头立在一侧的徐典,语调也变得冷厉起来:“宫人典掌用事,是为了让禁中井然肃静,各安所在。职内生出这种乱子,尽责与否,我不便置喙,但请徐典自趋尚事者座前详陈!”

那徐典唯唯诺诺点头,不敢口出不满并埋怨,只是望向雍王太妃房氏的眼神多多少少有些不善。

之后上官婉儿便又望向带队的羽林将军,开口说道:“宿卫拱庇禁中,所守在于慎重。妾非持戈长,不敢轻言讽事,但帏私难得是清静,还请将军体宥。”

那羽林将军叉手示礼,之后摆手驱退一众羽林贲士,自己也退至院舍之外,不再立足其中。

李潼这会儿只是站在原地,一言不发,上官婉儿的艳丽的确让他眼前一亮,但眼下这状态很明显不适合欣赏美色,特别之后这女人一系列的言语,又让他忍不住感慨,能够被武后欣赏留用在身边的女子确是不凡。

抛开上官婉儿对当下混乱局面的调控,最让李潼关心还是他那嫡母房氏泣诉所言,原来他也是有将自己死而复生的事迹加以利用的想法,却想不到房氏在悲戚外表下很快便脱口而出坤福庇护云云,思维较之他实在是敏捷得多,直接将他的复活与武后福泽联系起来。

但这个上官婉儿也实在是敏感得很,直接就绕开了这一言语陷阱,并用寥寥数语杜绝房氏继续言行失控的可能,也实在是心思玲珑。训斥那女官徐典,既确立自己在当下场面的权威,其实又让自己游离事外,这又是一种不废于事的明哲保身。

李潼一边沉吟回味,一边缓行上前,准备从上官婉儿身畔接过嫡母房氏,但他还没有靠近过去,上官婉儿已经拥着房氏退后,并对他说道:“请大王暂居闲庭,容妾奉送太妃归苑诊细。”

李潼见状,疾冲一步大声道:“母伤子痛,请才人留情勿陷,容我近前侍药。”

上官婉儿听到这话后却并不直接回答,只是转头看了房氏一眼。

房氏这会儿也过了最初的冲动,并在上官婉儿话语中意识到自己今日的冲动多有隐患,已是心乱如麻,她只是望着李潼缓声道:“垂死复生,人间大瑞,儿郎承此恩泽,切勿辜负!安守此中,静待朝霁。”

一番喧扰很快平息下来,偌大庭院中再次只剩下了李潼一人。

这么说也不对,因为还有几名跟随上官婉儿过来的宫婢也留了下来,她们或是入舍整理洒扫,或是分立于廊前庭中,视线不断游弋于李潼身上,眼光里透出大写的两个字:监视!

李潼也再次回到了房间中,并坐回了帐幕下的素榻上。那些宫婢大概也知这里此前是个什么位置,并不敢站得太近,倒让李潼得以避开那些扰人视线。

环境冷清起来,也让李潼得有精力继续整理脑海中有关少年李守义的记忆细节,以便于更加认清楚他当下的处境。

首先需要认清楚一点,那就是在武周一朝前后,生为李氏宗室子弟,那就是一个大写的惨。而作为章怀太子李贤的家眷,这个“惨”字还要加黑粗描,惨中之惨!

章怀太子李贤自己被废逐逼杀之外,遗下三子同样境遇凄惨,如自己这个魂穿附体的少年李守义,被不断的疲劳审讯惊骇至死。另外的长子李光顺,则是在武周革命的690年被鞭打至死。唯一活下来的嗣子李守礼,后来更是因为常年的幽禁鞭刑熬出了风湿病,成了一个人体晴雨表能够预卜天气。

如果说在此前这些只是与自己不相干的古旧故事,那么在亲眼看到太子妃房氏为了能够见上自己一面,不得不自残乃至于以性命逼迫,人间惨剧正真真切切发生在自己并周围人身上,李潼也很难再保持什么轻松乐观的心态。

李潼垂首看着自己手足纤瘦的新身体,心情可谓复杂,强汉盛唐,人所向往,可是当自己真正有幸来到这个时代,却发现迎接他的是澎湃汹涌、漫无边际的恶意。独坐在这宫婢环绕监视的房间中,他甚至不敢忿声咆哮以宣泄心中的积郁。

难道自己来到这个时代,只是为了匆匆一览,饱尝人间苦楚之后再凄凉的奔赴黄泉?

这样一种经历,李潼自然不愿接受,可是他又清楚的知道,所谓的夭亡复生只是一个开始,之后种种真正的折磨将会陆续到来。

武则天其人史上功过如何暂且不论,但是对于她的儿孙们实在心狠,她的履极之路就是李氏宗族与其他被波及的臣民血肉尸骨铺就而成。就算李潼暂保于当下,可是两年后的武周革命、改元天授所兴起来新一轮的打击,他也绝难置身事外。

知道历史后续的发展,只能让李潼对于未来的命运更加恐惧。他只是一个因公殉职的普通人,没有那种天生的斗天斗地的豪迈气概,想到前途种种凶险莫测,甚至生出一种到此一游然后了此残生的打算。

可是当手指落在悬挂在蹀躞带上的餐刀刀柄上时,他脑海中却又闪过刚才房氏决然来见的画面,心中不免百念丛生。

“不知当年青灯古佛的武则天,又是什么样的心情?”

他脑海中偶发奇想,想到了他那个还不曾谋面的“祖母”,若以前途绝望而论,其实当年被发配感业寺的武则天又何尝没有感受过?韶华虚度,恩泽无享,却又不得不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那时的她,大概也是饱尝了孤独与绝望的滋味,但这些却并没有打倒她,却让她变得更加强大。有的人,只需要一个机会而已,沉沦苦海中,哪怕仅仅只是一根稻草的施予,也能让其迸发出惊世绝艳的璀璨光芒!

抛开李氏子弟与武后天然立场上的冲突,李潼是真的觉得武则天是一个伟大的人。言之伟大,不在于帝王功业如何,而是作为一个实实在在的人,勇于野望,勇于践行,人间的规矩约束不了她,永远不被已知的见识自我束缚,将人生之价值发挥到极致,开天辟地第一人!

人生从无侥幸,无非坐言起行!

当李潼清晰的感受到自己内心里那种不甘,尽管思及前路艰辛,仍然难免软弱,但对软弱的品尝,只会劳神伤志,于事无补。他现在需要确定的,是活下去这一目标,以及围绕这一目标该要怎么做?

是的,求活是李潼给自己树立的大目标,而非打倒奸后武氏、光复李唐江山这种狂妄念想。当然也并不排除未来随着境遇改变,李潼的目标也继续拔高,但就眼下而言,这真是不切实际的狂念。

武氏得以坐大,大而言之在于庶族地主向传统贵族秩序发起冲击,小而言之在于高宗李治十数年如一日的纵容。二圣并尊,一个女人在原有政治生态中能够达到的最高尊荣,早在李治在世时期,武则天已经得到了,之后种种突破,都是立足此前已有的基础上。

武则天能够成为诸夏传统中惟一一个女皇帝,在于世道的因缘际会,在于手段的高超绝伦,一步一步,扎实无比,绝不是一两个微小的变数能够扭转的。

尽管还没有见到武则天其人,但是方才所见上官婉儿那玲珑心窍、谨小慎微的言行方式,给李潼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也因此明白,想要在武则天煌煌慈威之下得于生存,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更何况他血脉里就存在着原罪。

其实某种程度上而言,上官婉儿的事迹也大值得李潼去效法。上官婉儿祖父上官仪谏言高宗废后,武则天绝对是将这老家伙恨进了骨子里,但是对于罪户之后的上官婉儿却能爱才留用。

这也说明武则天绝不仅仅只是一个弄权奸妇,她是有着真正政治家的格局、襟量。

这也给李潼以启发,那就是他如果想活命,就绝不能只在武则天心目中留下一个可有可无的庶孙这样一个印象,在此之外,必须要展现出超出血脉的价值与用处。

其实房氏临走之前,也给李潼留下了提示,那就是将他的死而复生往祥瑞方面去攀附,让他的存在成为武则天得天眷深的一个证明。

但这当中又有一桩隐患,那就是他不仅仅只是武则天的庶孙,身上还流淌着李唐宗室的血!他能死而复生,是不是又意味着李唐社稷得天眷深,不可逆夺?

一件事情,两种解释,所带来的结果很有可能就是生死殊途!所以留给李潼的时间并不多,如果他不能将事态往好的方面去引导,说不定下一刻就会贲士冲入,将他乱刀砍死!

第0004章 医博士沈南璆

此时的太初宫禁中,气氛同样很压抑。

雍王太妃房氏此前以死相胁要见永安王李守义,令得这消息快速扩散开,渐有无从遏制的趋势。虽然有上阳宫来使上官婉儿严令噤声,不得再传诵议论,但悠悠之口如百川横流,又哪里能够堵住。

此时的上官婉儿也是一脸的惆怅,她是值宿上阳宫的待诏女官,太初宫发生的事情并不归她监理。可是此中消息奏入上阳宫后,其他女官各有任事,只有她正在空闲。

死人复活这种妖异事迹,不经调查清楚、作出结论,又怎么能上奏太后?太后身兼内外国事,可不是什么闲庭描眉的无聊妇人,一分精力、一刻时间都珍贵得很,自然不能以杂事相扰。

原本若事情只局限在夹城五殿后,处理起来也简单,只需询问有涉人等并亲自审问永安王一番,便可整理上奏,交由太后自决如何处置。可是现在,由于雍王太妃这一闹,甚至就连监工明堂的外廷官员都隐有听闻,事情就变得棘手起来。

但无论事态如何,上官婉儿既然来到太初宫,便必须要尽快拿出一个结论来,否则便无从复命。

“启禀才人,雍王太妃已经送归瑶光殿,并请宫医就诊……”

上官婉儿坐在九洲池边游船上,听到宫婢汇报之后只是点了点头。

其实她这个才人名分严格说来不合章制,乃是旧年太后还为天后时,将她留用身畔而赐予。之后天皇宾天,短短两个月时间内,大唐接连两位圣人临朝,而她严格上说来应是天皇嫔御,不宜再留旧号。

但她始终追从天后任事,天后忙于内外事务,也无暇顾及她的名号问题这些小事,至今也没有做出调整,只能如此尴尬续用着。

从内心而言,上官婉儿是比较同情雍王一家,特别今日亲眼所见太妃房氏之决然自残之后,这份同情更加重许多。如果有可能的话,她也希望能够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稍作关照。

可是现在由于房太妃反应过于激烈,事情已经很难再小范围的秘密解决,上官婉儿也不敢轻易流露出对雍王一家的同情倾向。这倒不是说房太妃做错了,事实上事态如果能够向好的一方面发展,闹大了反而是有好处。但若是向坏的方面发展,只怕雍王一家很难度过此厄。

现在的局面,可不是好坏参半的情况。最起码在上官婉儿看来,这件事转坏的几率很大。

无论永安王死而复生是不是真的,传扬在外总是横生枝节,太后此际正忙于应对宗室诸王的潜谋,难有精力旁顾,按照过往行事风格,很有可能会直接将此事摁杀在萌芽中。

不过这并不是上官婉儿能够左右的事情,她只是上阳宫诸多女官中寻常一员,也不是什么独得专宠的心腹肱骨,非但影响不了太后的决定,若是处置不当,甚至还有可能将自己也陷入其中。

所以眼下的她,也只能尽量做到实事求是,不偏不倚,恭请圣裁。

这边安顿好房太妃之后,上官婉儿便又带领宫婢们返回夹城,在此召见了一众在这几天时间里接触过永安王李守义的人员,包括送餐洒扫宫婢、监守审问的女史女官以及负责为永安王诊病的医师等人。

上官婉儿斟酌问句,力求全面,还要避免诱问,堂上则有三名女史伏案记录,在这样的情况下即便想有徇私也难做到。

太后对宫闱把控严谨入微,早在天皇在世时期,便多置宫教博士,扩大内文学馆规模,教授宫女识文断字。待到主政朝局之后,更以颍川王武载德为中使,亲自走访两都臣邸辟召命妇入宫侍奉,到如今,禁中女官群体已经颇为壮大,当中才流汇集,甚至可与外朝分以颜色。

上官婉儿本罪户之后,外无倚恃,在这样的情况下也只能谨小慎微,力求无错,否则女官中将有大批人乐意将她取代。

审讯的结果很清楚,特别是参与诊断的医师口供更加没有纰漏。五月中旬乙亥日,也正是太后加尊圣母神皇这一天,在监审讯中的永安王李守义突发恶疾,昏厥不醒,之后由左春坊藏药局侍医出诊并定方,凡所用药,俱在官载。

但之后数日内,永安王病情仍是反复,藏药局只能陈请门下省尚药局接诊。尚药局派医师一人、按摩博士一人、针工二人,凡所施诊用药共五次,确凿可查,但最终永安王还是不治,薨于五月末日。

在确定永安王死亡一时上,尚药局也遵循三诊而断,由一名司医签令,一名侍御医加署,包括藏药局等出诊人员一同签署。

这一份死亡证明昨天午时送入上阳宫,一直到了傍晚由太后降谕着令宫中尚事者简殓入葬,但是当时宫门已经封禁,只能拖到了第二天也就是今天上午才进行收殓,接着便发生了之后的变故。

尽管变故已经发生,但是当上官婉儿询问两局医官时,众人仍是信誓旦旦表示不存在误诊的可能,他们于昨日早间已经可以确定永安王的确已经不治。至于那些守夜并参与收殓的宫婢们,也都众口一辞的说永安王当时的确已经没有了生者迹象。

但无论这些人怎么言辞凿凿的确认,都无改此刻永安王正活蹦乱跳待在夹城廊舍的事实。看着汇总起来的证词,上官婉儿也觉得头疼不已,因为这样一个结果实在应付不过去。

一个经过群医诊断,诸多宫婢确认已经死亡的郡王,居然在死去十几个时辰后又活了过来。若是此事传扬到外廷去,不是庸杀宗属的宫闱丑事又是什么?

奉御年久,上官婉儿已经可以想象之后太后可能会采取的手段,那就是在消息还没有完全扩散开之前,圈杀一众涉事人等,自然也包括那活过来的永安王李守义,甚至哗噪禁中的雍王太妃,通过血淋淋的人命去震慑外廷群僚,让他们不敢借此滋事,或请求将禁中诸宗子外放出阁、或妖言惑众。

虽然明哲保身、谨小慎微的性格已经深入骨髓,但想到之后可能会出现那种人头滚滚的惨状,哪怕仅仅只是为了自己能够良心安宁,上官婉儿仍然有些不甘心地问道:“死生混沌,古今晦深,难道就没有弥留假死、之后复活的异事?”

“有自然是有的,但永安王病迹确凿,实在不属此列!”

尚药局医师是一名体态微胖的中年人,他捻须沉吟之后徐徐说道,他之所以有此坚持自然也有苦衷,一旦改变了说法做实误诊,对于他们这些医官而言,不啻于一场巨祸,因是咬定前诊。

这个年头,祥瑞丛生,洛水能出宝图,死人再活过来又有什么出奇?

上官婉儿也知从这些人口中做出突破并无可能,将证词稍作整理之后,略作沉吟,决定还是要前往询问当事人永安王一番。

但在临行前,她还是遣健足奔回上阳宫,请示邀请一名太医署医博士同行诊望。有了太医署医博士出面佐证,日后即便外廷要就此纠缠不清,最起码在搜证过程中可确保不会有什么明显漏洞可抓。

上阳宫留守女官在看到上官婉儿呈报结果后,大概也意识到此事棘手,很快就做出了安排。一个多时辰后,外廷太医署一名医博士便循丽景门直入西夹城,往五殿后舍而去。

这一名医博士年在四十岁许,玉面垂须,可谓一表人才,一路行来颇惹宫婢张望。但其人也知禁中规矩深重,加上临来之前已经被严嘱不可窥议,因是一路垂首疾行,丝毫不敢松懈。

这时候,上官婉儿也带领几名女史再次返回了五殿后舍,之后便引领那名医博士穿过宿卫防线,一同进入院中。

听到院中动静,房间中的李潼主动走到廊下迎接,他心里隐有粗略计划,已经不像最开始那样举止失措,见上官婉儿去而复返,先是紧张询问房氏伤情如何。

抛开脑海中那些记忆画面,他与房氏不过匆匆一面的眼缘,如果说真有什么真挚亲情是不可能,但房氏那近乎壮烈来见他一面却给他带来极大触动。那一个血洒衫裙的踉跄身影,是他在当下这个世道中唯一能够感受到温度的画面。

上官婉儿交代了几句房太妃的情况,才又侧身请那名太医署医博士上前,只是在要作介绍的时候,才想起心思杂重,根本就没有询问对方的名号。

“卑职太医署忝任医博士沈南璆,拜见大王。”

虽然李潼这个永安郡王既不大也不王,但那个医博士还是不敢失礼,主动上前见礼。至于“殿下”,那是更加庄重的称呼,唯储君、皇后并亲王等宗属贵者才可使用。

“沈南璆?你……”

听到这医博士的自我介绍,李潼忍不住低呼一声,旋即便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毕竟还不适应这宫禁新环境的氛围,总是忍不住七情上面。

他也不解释自己惊诧的原因,只是仍然忍不住上上下下打量这沈南璆一番,果然是儒雅端正,仪表堂堂,而且作为医生,保养也是得宜,四十出头的年纪在古人而言已经不算年轻,但肌肤仍然白皙饱满,不见褶皱。生成如此皮囊,难怪会有之后那种际遇。

上官婉儿在一旁解释特意邀请这位沈博士来为他诊察身体,李潼听到这话后,嘴角仍是忍不住颤了一颤,吐槽之瘾大炽,暗道这位沈博士生就一副好皮囊,但却难免榻上亡。医术如何虽然不知,但也肯定是比不上自己铁口直断的相术。

第0005章 再爱我一次

沈南璆并不知发生在眼前这位年轻宗王身上的怪异事迹,一路行来也都小心谨慎,再加上宫人噤声,更不知当中前因后果。

充作殓所的房间中,一些三彩冥器早被宫婢收拾妥当,并从其他屋舍中搬来一些张设家具,虽然布置仍是简朴,但大体也已经看不出此前用作何途。

沈南璆所担任的太医署医博士,虽然主职是教授医术,培养医学生,但本身的诊望医术也并未荒废。切脉望诊一番,而后便做出了一连串的诊断。

李潼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也十分关心,认真倾听,可无奈沈南璆一番话不乏引经据典、专业术语。他此前因为工作需要,对于这时期一些人事有所了解,但若说能够做到跟一位土生土长的医博士进行无障碍学术交流,那也实在做不到。

好在旁边还有一位上官婉儿,对于李潼健康状况同样很关心,在沈南璆诊断过程中便不断发问,问答之际也让李潼勉强明白大概,总之他的身体没有什么大毛病,无非积气郁结以致虚亢,此前或遭虎狼恶疾致使气溃神竭,但也因祸得福,熬过来之后只需要仔细温补调养,已经没有什么大患端倪。

没有什么大病隐灶虽然可喜,但听这个沈南璆说自己体虚,李潼还是心怀几分不忿,再虚能有你虚?

但这些话李潼自然不会说出口,现在的他心里一团火热,对于眼前的沈南璆兴趣要远比侧席上的大美女上官婉儿要大得多。

没办法,眼前这位沈太医未来某年可是要做自己的干爷爷啊,人间百风,唯枕头风最难抗拒,未来他要谋生于武周朝内,跟眼前这位未来的干爷爷打好关系怎么看都不亏。

不过李潼很明显还没有进入状态,拿捏不住对人吹捧的尺度,再加上沈南璆既然已经混到官方医学院医博士的位置,往来自然不乏显贵,虽然仍然不太清楚眼前这位郡王的身世处境,但只看这居住环境也知不是什么得宠贵属,一些夸赞也乏甚新意,脸上笑容便矜持有度。

确定了李潼的身体状况,房中女史们也将沈南璆的诊断判词抄录下来,交由沈南璆翻览署名之后,他的任务便算完成了。

眼前这阴森森的环境他也不愿多待,起身请退,在宫婢引领下行出这院舍,但在走出老远之后,回头看到那位永安王仍然站在后面挥手告别,也让沈南璆有感于这位宗王的谦和有礼实在罕见,在心里留下了不浅的印象。

上官婉儿坐在房内刚刚铺设的龙须席上,对照着沈南璆与两局医师诊词,彼此虽然有出入,但却并没有什么大的矛盾。甚至于沈南璆观诊于当下,却能将永安王此前疾状清晰诊断出来,可见医术也是非常的精湛,不愧是供职太医署的医博士。

不过在看到少年拖着病体于外殷勤送别的画面,上官婉儿难免心中一酸,行至廊下开口说道:“医者职内,大王尊体宜珍,致意即可,又何必执礼过甚?”

李潼听到这话,稍作错愕,便又转头望向上官婉儿,这才有精力认真端详这位才名流传后世、经历也称传奇的女子。

武则天虽然权欲炽热,酷烈不似女人,但也不得不承认审美观同样是很出众,显然对于身边女官容貌上非常挑剔。上官婉儿的相貌真的是非常美丽,但又不是那种夺人心魄的妖冶,清丽知性,若要找出一个平实恰当的形容词,便是干净。

真的是干净,虽然李潼来到这个世界不久,但睁眼便在禁中,也算是充分领略唐人妆容之夸张,特别是所见几个盛妆女官,真的是拿脸不当脸,只当刮大白了。

上官婉儿也不算是素面朝天,粉黛轻施不遮玉肌,光洁的额头略宽算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瑕疵,但也更因此而与眉心花钿相映并辉,两眸黑白分明,鼻梁细挺,红唇皓齿恰到好处。

美则美矣,对于这个心思玲珑、能够常伴武后身侧的女人,李潼也真的不敢抱什么轻浮姿态。更何况,根据一些不负责的野史闲说,眼前这个女人似乎跟已故太子李贤还有一段朦胧缥缈的绯闻情缘,无论真假与否,也足够让李潼摒弃心中一些杂思遐想。

上官婉儿并没有回避李潼的注视端详,她其实也在打量着少年。眼下少年,仍是此前将殓装束,较之幞头略显庄重的进德冠,锦绣的袴褶较之常服衫子繁复得多,冠服所带来的庄重却又被瘦弱的身躯冲淡许多,整体看来便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可是当少年站在庭中略仰首望向自己的时候,上官婉儿还是忍不住心跳加速几拍,因为庭下少年这幅装扮由侧面观去,实在是太像故太子李贤。

但父子之间还是有着显著的差距,故太子李贤精力旺盛,朝气蓬勃,宫人私议在太后诸子中,李贤无论性格又或神态,都是最像太后的。当然,在多年之前此类话题便很少有人才敢谈及。

永安王貌类其父,但更多只是形似,当然也是因为疾病与幽禁的折磨,让这位郡王显得尤为纤弱可怜,茕茕孑立,让人不忍加害。

“哪怕只是生在寻常衣冠之家,这样恭谨可怜的小郎君,大概也会是父母膝上珍物,哪忍加以人世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