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 第344章

作者:衣冠正伦

太平公主与雍王内外勾结,本来是一项非常严重的指摘,对于长安人心士情应该多多少少会有一些撼动,在这方面,神都朝廷无疑是有着极大的话语权与主动权。

但长安舆情除了最初几日的确有些混乱之外,接下来却又逐渐的恢复平稳。许多人都觉得这只是无稽之谈,如果雍王果真是有东出干政乃至于窥望大位的想法,首先就不会解散京畿周边所聚集的人马,其次也不会任由支兑来自神都方面的飞钱。

欲图大计者,最重要的无非人马钱粮。行台于这两个方面的举措与表现,全都没有表现出雍王有如此野心,相对而言,朝廷的反应与举措则就显得刻薄有加。

更有甚者,更是直接在市井之间放言,即便雍王归朝干政,也是合情合理。如今朝廷内忧外患,诸种情势混乱有加,以潼关为界,东西俨然两个世界。与行台政治清明、民生有序相比,朝廷大而无当、动乱频生的弊病简直毕露无遗。

也就是当下没有什么权威靠谱的民调机构,否则一番舆情采察,否则行台已经可以提前庆祝胜利了。

长安舆情的变化,李潼自然也是密切关注着,但想要将舆情的取舍偏向化作真正对自己有利的一股力量,仍然需要一些标志化的升华。

神都朝廷中骚操作不断,李潼的耐心也在被逐渐消磨,甚至于都将主意打到了几个祖陵上,想要搞点玄幻手段、弄一弄天人感应的把戏,以营造一个出兵的名义与氛围。

不过对于这一点,他多多少少还有些犹豫,毕竟这种事情一旦操作起来,即便得利当下,后续也会有各种隐患。

正当他还在犹豫之际,河曲方面再次传来了一个转机事件:突厥默啜竟然向他请降!

“默啜居然请降?”

当李潼得知这一消息的时候,也是一脸惊讶,但很快便又忍不住冷笑起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此前虽然朝廷方面的变故没有给行台带来太大的扰乱,但李潼一直想不通的一点是,他四叔为什么突然变得态度如此强硬起来?正因为搞不懂他四叔底气何在,所以过去的这段时间里,行台都略显被动,以至于李潼都生出扒了他爷爷坟墓、往里边塞点私货的打算。

现在得知突厥请降的消息,李潼的困惑顿时得到了解答,看来默啜这个狗东西不仅仅只是向行台请降,多半也是向朝廷表达了投降的意愿。一旦默啜所部突厥势力臣服于朝廷,那么朝廷布置在河东道的诸路人马自然也就得到了解放,他四叔正是以此作为依仗,所以态度陡然变得强硬起来。

“默啜狡黠尤甚其兄不卒禄,此番请降,必是有诈!”

归京不久的黑齿常之与突厥也算是老对手了,一眼就看出了突厥的阴谋,直于席中断言道:“若朝廷果真以为可凭此交涉边情,则国格有侮、时将不远!”

李潼闻言后也是点点头,并冷笑道:“姑且不论此獠请降意图真假,单单以此告于行台,已经足知其心叵测,实在该杀!”

此时距离神都的变故已经过去了十几天的时间,从时间上来看,默啜应该是在完成了对河东道诸州的寇掠之后即刻便分遣两路使者,分别联系朝廷与行台,表达了他愿意投降的意愿。

当时豫王李成器已经身在并州,自然会更早得讯。而行台方面,消息则是先转到河曲,然后再由河曲传递到长安,因此便有所滞后。

默啜两路请降,自然不可能只是贱劲发作、想要给自己多找一个主子,挑拨离间的意味非常浓厚。

行台过往数年始终都是大唐迎击讨伐外寇的主力,结果在河东道的战事当中,竟无片甲过河作战,与朝廷之间的对立与矛盾自然瞒不过默啜这个狡黠的胡酋,这么做无非是希望能够加深大唐内部的矛盾,延缓大唐向漠南出兵反击的时间。

虽然默啜不这么做,李潼眼下也并没有把突厥最为第一战术对手,毕竟还有一个祸患更加深切的契丹已经露出了头。但就算默啜已经知道了契丹逆乱的消息,大概也不会想到契丹的叛乱会给北方秩序带来多大的改变,对于这个突厥的续命良药仍然未有足够重视。

若是在此前,李潼或许还要出于大局的考虑,暂且搁置国内的矛盾,加大对突厥的打压力度,务必使其不能与契丹之间达成呼应。

可是如今三受降城攻防体系已经投入建设,默啜此举可谓是自曝其短,对于如今北方形势的判断不够准确,短时间内仍未有向河曲出兵寇掠的意图,那李潼自然就没有什么可顾忌的了。三受降城的建立已经让他有明知是陷阱,也能一脚踏破的底气!

河曲消息传回长安之后没有几天,突厥的请降使节便来到了长安。李潼并没有在行台接见这一行人,而是选在了灞上大营。

近日京畿周边诸军虽然陆续遣返,但灞上大营中仍然聚有将近三万甲士,虽然兵力上已经有了极大程度的缩水,但兵员构成上却是以中四军以及新归京畿的陇右边军为主,战斗力并没有折损多少,反而更加精勇可靠。

突厥一干请降使者,足有近百之众,单从规模上来看,诚意还是不小的。特别队伍中还有一名特殊成员,那就是在单于台被突厥所捕获的朝廷所派遣的监察御史孙彦高。

李潼亲自在大营中接见了这一干人等,对于突厥那些大察小设之类的贵族们,他兴趣并不大,倒是对这个叛臣孙彦高颇感兴趣。

历史上突厥久为边患,但本身并没有太强的攻坚能力,所以常常会有抓捕大唐州县官员、劝降城池守将的行为。这其中,出身关陇、阎立本的从孙阎知微算是其中佼佼者,与突厥和亲不成反被扣押,为了活命充当突厥先锋,足足混了两年多的时间,甚至从突厥获得一个“汉可汗”的头衔。

不过如今这个世界中,早在神都革命那会儿,阎知微就被李潼砍了,没有了继续辱没祖宗的机会。

至于这个孙彦高,也是一个活宝,原本历史上曾经担任定州刺史,突厥围城之际吓得躲在官舍中不敢出来,凡所符命出入都由奴仆递送。更绝的是当突厥破城之后,直接将自己反锁在柜子里,吩咐仆人一定不要把钥匙交给贼人。如此,便获得了一个柜中刺史的谑称。

一行人进入帐中后,突厥那些使者还没有什么举动,孙彦高已经深跪在地、匍匐入前并颤声道:“罪臣孙彦高,叩见雍王殿下!旧前失陷突厥之国,身不由己,言行有污,虽折节乞活、但未敢背弃家国,苦劝默啜可汗不可因一时之势而作骄大之想,终于劝得突厥之众遣使具礼来降。罪臣自知方今天下大势所趋不在天中,而在于雍王殿下,唯得殿下首肯包容,两国才可重拾旧好……”

见这孙彦高入帐之后便滔滔不绝的一通陈诉,李潼忍不住乐了起来,然后从席中站起,随手一摆便说道:“拿下吧。”

内外甲士闻声后便一拥而上,直将入帐的突厥诸人包括孙彦高在内全都擒拿下来。李潼本就没打算放过这些人,之所以着人引入帐中,主要还是对孙彦高这个小活宝有点好奇,既然人已经见过了,那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殿下、殿下一念之间,可息河朔之戈,突厥精勇之众更可相助殿下成就……”

孙彦高见状自是一惊,忙不迭开口叫嚷,然而话还没有讲完,已经被一杖砸在口鼻之间,几颗门牙登时掉落下来,血流满嘴。

另有突厥使者也在极力挣扎并大吼道:“我等为使议降,雍王殿下、杀使不祥……”

李潼闻言后更是一乐,上前踢着这人被压在毡帐上的头颅笑语道:“邦国通信才可称使,但突厥王支谱系有序,不卒禄兄弟又是何孽种?尔等单于都护府籍下亡户流寇,也配称使?”

突厥骨笃禄虽然建王帐于郁督军山,标志着突厥复国、政权成立,但这个所谓的王帐,始终都没有获得大唐官方的册授承认,自然也就谈不上通使。

突厥一干人众被擒拿下来之后,便被押引着前往大营中的点将台前。营中鼓号响起,当诸营将士齐聚校场之后,李潼也已经站在台上。

李潼扶剑俯视着校场中诸军将士,抬手指了指高台前跪列一排的突厥人众,然后便大声说道:“今日营中招聚诸营将士,只因一桩恶事需告诸军。前寇河东之胡贼默啜,竟遣其爪牙来告请降事宜,贼员俱列于此!”

听到雍王呼喊,校场上顿时便响起一连串的议论声,直到李潼将手一抬,警鼓敲响,场面才又恢复鸦雀无声的肃穆。

“济宗家后进、王道不器,受命持节以来,幸在诸勇力志士相辅共事,略成忠勇勤勉之功。未敢因此矜傲,唯是恭谨自守。今胡虏孽贼以此乱言扰我,绝不能忍!行台之上,更有朝廷,爵命岂可私相授给!贼徒作此邪请,目我为化外之员,清白一身,岂能受此羞辱!

况默啜豺狼为祸,虐害国民,罪恶滔天,行迹非人,竟敢曲求符命、致情苟合,何种贪妄,存此幻想!唐家虽名爵慷慨,但若以章服授给豺狼,更以何者酬犒有功?贼作此邪计,视我中国无人!宗家有此六尺之烈,与贼势不两立!

今日汇合诸军,作此奋言,数恨于怀,唯杀泄愤!杀!”

随着雍王于台上一声断喝,台下捉刀武士们挥刀便斩,霎时间近百人头滚落于地,诸无头之尸断腔处血水喷涌而出,于阳光的照耀下折射出妖异的光彩。校场上呼喊喝彩声更是雷鸣一般,经久不绝。

高台上,李潼等到呼喊声有所回落,先向东面一拜,然后又向西面皇陵方向遥遥作拜,起身后更是语调隐有哽咽地说道:“宗家小子持节以来,一日不敢推忘皇命,此身所立,此心所念,唯宗庙不堕、家国安详、唐业永兴!胡虏孽种加我非人之辱,若不以血洗之,此身无复清白!”

说完这话后,他便又面向校场众人,继续大声喝道:“忠直受此屈辱,诸君能忍?豺狼章服于朝,诸君能忍?若情不能忍,则何以报之?”

“杀!杀!”

“即日起,东行入朝,叩请阙下,若皇恩容我,则乞一制杀贼!若皇命不容,则求一鸩杀我!誓不立此不义之天!”

讲到这里,李潼两臂缓缓抬起,于身前长作一揖,并哽咽问道:“唯请诸军告我,此番奋起、是否独行?”

“为王持殳,为王先驱!”

校场中再次呼声如雷,声震四野。

第0757章 举世不容,名臣辞世

二月末的神都朝堂,喧噪有增无减,诸种大事同时发生,使得整个朝堂沸汤一般,让人没有头绪、没有方向,乃至于没有立场。

当然这一份喧噪也是相对而言,无论什么样的局面,总有一个核心,一个边缘。朝中百司若以清浊而论,秘书省绝对是清贵中的清贵,其长官秘书监同样也是朝中三品服紫的大员,其下凡所在事者,也都是士林中的清望之选。

但在这皇城之中,除了清浊之外,还有势力的对比。秘书省清则清矣,但却没有什么事权,以至于有了一个病坊的称号。对一些时流而言,能够就职秘书省可谓一大夙愿,但对有的人来说,则就有些受不了在事此中的寂寞清苦,特别是一些曾经经历繁华的人。

秘书省外省官廨中,诸在事者齐坐直堂中,环顾左右,彼此眼神中都颇有几分无奈。秘书省事务本就清简,特别是在没有一些文书图籍修撰计划的情况下,则就更加的竟日清闲,根本就不需要群员满座于直堂。

但也并不是没有特殊的情况,那就是新官上任之际,无论这位长官是拔授还是黜落,这段时间便要端正工作态度,尽量不要迟到早退,以免被抓了典型。

有关这两种情况,衙署之中还流传着两种术语,若是新官拔授,那就称为奋席。新官上任三把火,好不容易熬到这样一个清贵时位上,自然想加一把劲,做出一番成绩出来,以期能够更进一步。

这种情况还算是好的,起码上官还有着强烈的事业心,诸员追从共事,如果真的做出什么成绩出来,还有望跟随长官一起离开这病坊,去新的岗位上发光发热。

但若是后一种情况,那就称为暖厅。长官从势位之中被发入病坊坐冷板凳,心态难免会有失衡,在这样的情况下,大家就要小心翼翼,以免被迁怒。

诸员齐聚于直堂厅中,恭然听训,给长官营造出一种权势仍在的错觉,算是下属的一点安慰关照,希望这位长官能够尽快认清事实,调整心态。

眼下的秘书省,就处于暖厅的状态中,只不过眼前堂中这位长官前后所位冷暖差距实在太大,本是政事堂第一宰相,转眼间发入病坊。

这种际遇之落差,哪怕事不关己者想来都觉得难以忍受,所以自韦承庆担任秘书监以来,省中暖厅的规模也是非常的大。

毕竟韦承庆虽遭发落,但时龄未满甲子,政治生命还有极大的延长余地。而且其人担任中书侍郎以来,便一直在力推封奖勋门事宜,去年以来多数入朝者都受其恩惠不浅。一时的失意并不足以说明什么,说不定很快就会迎来转机。

所以秘书省上上下下也都不敢小觑这位暂时失意的大佬,每逢韦承庆直堂,必是座无虚席。

“禀大监,此为著作局今月纸笔等诸物料耗用细则,请大监批示。”

一群人就这么干坐在直堂中也实在无聊,无奈秘书省的事务也实在是清简,众人在堂中也只能没事找事、事无巨细的都要请示一番。

韦承庆本就出身冠带名门,官场上一些人事习俗久有浸淫,自然也明白满堂闲员氛围何来,接过属官递上来的文书稍作批示然后便发下堂去,心里多多少少是有些烦躁。

此前他执掌中书省,凡所批阅、文书往来,俱军国相关。可现在仅仅只是些许笔墨纸炭的消耗,每天就要批上数次之多。这些事情无疑都在提醒着他如今已经权势不在,所谓的暖厅简直就是在将他的失意鞭尸曝众,一点点的消磨着他的忍耐涵养。

但他偏偏又不能将心中的烦躁流露出来,一则会影响他的风评、让人觉得他没有足够的度量。二则也会影响到皇帝对他的观感,认为他忿怨不安,可能就会召来更大的祸患。

除了要把心中真实的情绪隐藏起来,韦承庆还要谨言慎行。堂中聚坐众人,偶尔讨论什么时事话题,他只是聆听,从不参与。这也让直堂中氛围始终沉闷有加,无论对他还是对堂中众官佐们都是一种折磨,但彼此还只能干熬下去。

相对于秘书省衙堂中的沉闷,隔墙相邻的御史台最近这段时间则就热闹得多。

御史台职责所在,本就是朝中百司言论最为激烈的地方,而最近这段时间朝情并内外局势又绝不平静,种种纷争集中体现在御史台里,除了奏弹、针砭时势人物之外,甚至就连御史们本身都吵闹不已,可以说是如今皇城中最为热闹的衙司所在,其热闹程度甚至超过了两省乃至于政事堂。

离开中书省后,韦承庆的视野也受到了极大程度的压缩。

秘书省人事清闲,资讯的获取本就滞后,再加上韦承庆心知皇帝已经将他列作了需要警惕的目标,就算离开皇城、身在坊居,也不敢频繁接触时流,甚至就连家人们的出入都严加管束,对于时势资讯的获取渠道更少。

但即便如此,哪怕仅仅只是隔墙细听御史台内种种纷争吵闹,韦承庆对于朝中情势发展都能知大概。

像此前太平公主勾结雍王、以及潞王私自弃官西逃等诸事,御史台中便因此吵闹数日之久,有人便因此言之凿凿雍王反迹隐有,必须要严加追惩,否则恐成大祸。

但且不说太平公主本身于朝中便拥趸诸多,单单如今行台之势壮,就让许多人觉得朝廷此番问罪轻率,尤其内忧外患当前,凭片纸论罪,可谓自折臂膀、戕害肱骨,是亲者痛仇者快的愚蠢行径。

御史台因此吵闹不休,诸御史们也是各陈己见,但朝廷处理太平公主所谓赃款时虽然雷厉风行,可在相关罪名的审定方面却是拖拖拉拉,甚至就连弃州出逃的潞王李守礼,到如今其陕州刺史的官职都没有明令革除。

这自然是极不合理的,且不说潞王有无同谋之罪,单单诸州刺史不得制敕便不准私自离开所治州境,这样一条铁律都被直接无视了。

老实说,就连刚刚离开中枢不久的韦承庆,都有些看不懂皇帝究竟要做什么。如果仅仅只是困于钱粮,何必小事弄大。如果还有更大的图谋,那么皇帝哪来的底气,认为朝廷目下所拥有的力量能够完成制裁行台的艰巨任务?

心中虽然有些疑惑,但韦承庆也并没有深作思量。眼下的朝情局势已经成了一个死局,不作破立很难再有转圜的空间。眼下的韦承庆诚然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但在其大权被夺之前,也已经织成了一张人事大网,没有必要再孤忠挽救大厦于即倒。

直堂中枯坐一个多时辰后,韦承庆自觉已经足够应付秘书省属官们的暖厅热情,于是便开口说道:“今日堂议到此为止,诸位且各归所事。”

众人听到这话后,也都如释重负,纷纷起身告辞,各自庆幸无惊无险完成了今天的坐衙任务。所谓各自就事就等于是提前下班,稍后用过一餐堂食便可以各回各家了。秘书省清贵衙司,福利不差、事务还少,对于一些政治上乏甚抱负的人来说,的确是一个极好的养老场所。

待到诸员退堂之后,韦承庆也起身行出,前往东厢庑舍稍作休息。入房之后,他便让人打开正冲东方的轩窗,和煦的阳光由此洒落进来,将庑舍中初春的幽寒逐渐驱散。

韦承庆手捧一卷古籍,临窗而坐,状似悠闲的展阅起来。然而过了一会儿,他的眉头便隐隐皱了起来,望着打开的窗户若有所思,隔墙的邻居今天似乎过于安静了一些。

发生这种情况,无非两种原因。

第一是今日朝内没有什么值得讨论的事情,所以御史们也就和气有加、不做吵闹。但这显然不可能,就在昨天,御史台中侍御史王求礼还与新任中丞袁恕己吵闹一通,甚至都上升到了人身攻击。

第二就是发生了非常重要的事情,以至于就连御史们都不敢于衙署内恣意讨论,以免泄露朝情机密又或者避免卷入风波漩涡之中。

御史台今日过于寂静的氛围,顿时便引起了韦承庆的警惕。他又倾听并思忖片刻,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来向房间外走去。

“大监有何吩咐?眼下堂食具餐还有半个时辰……”

门外自有吏员等候,眼见韦承庆疾步行出,连忙上前请示道。

韦承庆闻言后摆摆手,不动声色地说道:“突然想起邸中今日有些私务要处理,便不就堂食了。稍后转告衙司诸员,不要误了明日事务。”

说完这话后,韦承庆便继续举步向官廨外走去,行至御史台官廨门前短留片刻,发现官廨内出入人迹不少,但都言行谨慎,完全没有了往常的热闹。

察觉到这一点后,韦承庆眉头皱的更深,继续走起来时,步伐虽然不快,但迈步的幅度却大了起来。

当他行至皇城长街的时候,便见一队右卫甲士正直往他的方向阔步行来,眼见这一幕,韦承庆身躯顿时一僵,迈起的腿重重落地,下意识的作蓄力姿态,但很快便认出率队将军乃右卫勋一府中郎将周以悌,原本绷紧的身体才略有放松。

很快,这一队右卫甲士便来到韦承庆面前,率队的中郎将周以悌叉手说道:“卑职正奉政事堂命,召请诸司直堂首座入省论事,巧逢韦公于途,因是敬告。敢问韦公将往何去?”

周以悌一边说着一边继续向韦承庆走来,直至两人距离不过数尺才用极低的声调说道:“突厥请降,雍王东归!”

韦承庆听到这话后身躯顿时一震,久久不作回应,直到周以悌再作提醒,他才转过念来,脸上强挤出一丝笑容并回答道:“些许杂务,正待出城,怎么能因私废公。请问周将军,是直往内省还是先去外省等候传见?”

周以悌凑近过来仔细解答,但韦承庆并不理其人说什么,两唇微微蠕动,口中快速地说道:“狄某此前外使,必为招降事宜。一旦河东军归,大事恐危……”

“韦公放心,已经在做事了。”

周以悌微微颔首,又示意队伍中分出两人引领韦承庆往皇城东朝堂而去,自己则继续前往诸衙司传讯。

当韦承庆来到东朝堂的时候,在朝朱紫已经大半集结于此,但朝堂中却并没有什么人声喧哗,一个个闷坐于班席,以至于朝堂中气氛沉闷到几乎针落可闻。

过去这段时间,皇帝很少前来外朝堂,今日也并不例外,主持会议的乃是宰相李思训。因为人员还未到齐,所以并未将事则完全公开,但看朝堂中的氛围可知接下来所议事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

秘书监职权虽然不大,但品秩却高,位在诸台寺之前,再加上韦承庆此前不久还是中书长官,所以更有优待,直列位于诸宰相之后。

当他来到自己案席后,案上已经摆设有政事堂刚刚收到的西面急报。因知事关重大,此时他也不再拘礼,直接解刀划开封漆,抽出政事堂书吏转抄的情报便细读起来。

雍王未奉制令,悍然东归,绝对是事关鼎业安危的大事。只看满堂朝士全都愁坐在席,便可知雍王此举给朝廷带来的压力之大。

此时韦承庆心中还存一二侥幸之想,朝廷与行台之间对峙积忿的势态维持已久,若朝士们同困于此,或还可以凭此统一立场,齐心抗拒。

可是当看到情报中雍王所宣扬的口号理由,韦承庆眸子顿时一暗,并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当人在面对巨大的、本身承受不了的压力的时候,最大可能便是两种反应。一种是不做退让、殊死一搏。一种就是心灰意冷,放弃抵抗。

雍王悍然率领西军东行,起码在眼下的朝情而言,的确是给人以莫大的压力,足以激发朝士们同仇敌忾之心,竭尽所能强阻雍王于潼关以西。

但雍王所选择的这个口号,却充满了弹性、给人一种可以强辞申辩乃至于另做补救的错觉。这会直接令朝情产生分歧,让群臣各作思计,让人的抗拒之心不再过于强硬,会让朝廷将已经所剩不多的自救余地消耗于纷争之中!

等到诸司官长尽数到齐,会议正式开始。

事态发展正如韦承庆所预估的那样,当宰相韦巨源提议即刻遣使训问雍王何以不召而归并急召河东甲伍归都防备的时候,即刻便遭到了臣员的声讨。

西军所以群情躁动,追从雍王归国问事,正在于朝廷有苟安之嫌、纵容突厥贼祸。河东甲伍所备正是突厥,如果此时将河东之军召回朝中以备西军,则就更加坐实这一指控。

有功之士摒弃于野,豺狼之贼奉迎入朝,朝廷为此昏聩之计,如何能够抚定天下群情?又何以面对诸边卧雪饮冰、苦戍之士!

此时将河东军旅召回朝中,只会令得局面更加失控。而且朝士们各自心中都存有一个疑惑,那就是突厥究竟有没有向国中请降?

这绝对是一个关乎国体根本的大事,如果说有,那为何没有国书递献并放于朝堂讨论?如果说没有,为什么数名漠南羁縻州胡酋包括确凿为贼所执的朝士孙彦高都被雍王收斩于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