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 第400章

作者:衣冠正伦

吏员听到这话,便不免有些为难,大内之中圣人同样爱好饮茶,上行下效、饮茗的风气自然大热,而地方州县也都争贡各自地方的相关土产,几年时间下来,大内自是茶种极多,说百十样也不准确,根本就没人能细数得过来。

赞婆闻听此言,自有一份老鼠掉进米缸里、见猎心喜的兴奋,连连点头道:“等得、等得,多晚都等得!有劳官人行走,让我这外邦蕃人也能有幸饱尝唐国饮食之盛!”

吏员们本来不怎么乐意去做这繁琐事情,说出那数字就是为了让这蕃客知难而止,却没想到更勾起其人的兴致,一时间也是有些无奈。

不过见这人真是嗜好茶道,且言辞谦和有礼,并不像一般的蕃客那样莽撞粗鄙,于是便也勉为其难的点头说道:“那请足下暂候片刻,且尝堂中几味,待我去别司搜罗。”

赞婆闻言后,一脸期待的点头,待到吏员先送来几分茶饮,便忙不迭品尝起来,每种味道未必谈得上尽是惊艳,但也难免心生大饱口福之感,感慨人间茶香竟有如此繁复滋味。

几杯茶水入腹,茶瘾大大缓解,赞婆脸上的皱纹都显得舒展开来。而在这饮茶的过程中,左右大唐朝士们的谈论声自然也陆续传进了他的耳中。

身为噶尔家二号人物,又是兄长引为臂助的重要帮手,赞婆自然不是贪好私趣而罔顾大事的人,一边品尝着茶汤,一边也在注意从众人的谈话中提取有用的讯息。

只不过,大凡能够摆在台面上高谈阔论的事情,想也不会涉及到真正的隐秘。大唐在京畿之地聚集了几十万大军举行演武,这样的大事,噶尔家族当然不会无视。尽管没有受到邀请且远在青海,但噶尔家族从一开始对此就保持着密切的关注,而赞婆此番入唐,有相当一部分原因也是为此而来。

周遭那些大唐朝士们虽然对此议论纷纷、言者极多,但讲到对这件事深入的了解,甚至都还比不上从外而来的赞婆,所以赞婆也只是姑且一听。

当然,这一番倾听也不能说全无意义,起码能对如今大唐国中的民意情势有所了解。

赞婆便注意到,大唐众朝士们讲到此事的时候,多是一种骄傲自豪的语气,普遍认为朝廷此番讲武是要再次布武于边、重启贞观永徽以来的辉煌盛况。

在众人所列举出来的接下来要进行攻略的目标中,吐蕃被言及的次数极多,仅次于死灰复燃的突厥。而再分辨的更具体一些,吐蕃中的噶尔家族,不乏人言及恨意极深,甚至还要远远超过了已经退缩回漠北地区的突厥默啜。

被人如此咬牙切齿、要打要杀的谈论,赞婆心情自然谈不上好,并且隐隐有些委屈。平心而论,噶尔家的确有让大唐民众们痛恨的地方,可你论事就论事,骂人就有点不对。说我们噶尔家的人天生横骨、造孽人间,可你们大唐过往这些年所灭的政权,你们两只手数得过来吗?从西域到海东,哪里没有你们造下的杀业?

尽管心里有着此类想法,但赞婆当然也不会直接发声同人争辩,毕竟此处不是主场。而且眼下他也实在没有同人议论的心情,心中颇有愁绪滋生。

大唐早年所经历的内外动乱,天下皆知。而对于这一点,扼腕叹息者有之,幸灾乐祸者有之。可无论怀着怎样的心情,大众普遍都认为经过这一轮浩劫的打击,不经过一段长时间的休养,大唐国力是很难恢复过来。

甚至就连他兄长钦陵在言及此事的时候都不无惋惜并庆幸,惋惜的是不能再与大唐军队会武交战,而庆幸则是青海方面压力骤减,让内外交困的噶尔家有了喘息之机。

钦陵甚至感言道:“青海此番基业,算是已经守下。至于日后能不能够长期的享有,就要靠儿辈们自己努力了。”

没有了来自大唐的威胁,国中的赞普虽然咄咄逼人,但想要真正瓦解噶尔家,也绝不容易,起码钦陵自己并没有将赞普当作真正的对手。

虽然对于兄长的乐观有所保留,但赞婆同样也不觉得大唐能在短年时间内便恢复过来。

像是往年的大非川一战,吐蕃虽然是以逸待劳,但也胜的并不容易,大唐军队进入青海后直接便突破了吐蕃设在海东的第一道防线,逼得吐蕃大军不得不迂回侧击、让唐军首尾失顾,凭着绝对的兵力优势才艰难战胜唐军。

可是到了数年后的承风岭一战,战场上的形势便不再相同。尽管这一次唐军准备更充分,兵力也更多,但连海东防线都还没有突破便被击败。尽管也出现了黑齿常之这种逆风翻盘的悍将,但这场战事中唐军将士们整体素质的降低是显而易见的。

那时的大唐,虽露疲态,但大局形势仍稳,却已经不复往年的雄威。而这一次所遭遇的打击要更大得多,实力的损失必然也会更大。

所以尽管得知大唐今次聚兵二十多万,但噶尔家兄弟们对此却并不怎么看好。他们噶尔家如今在青海也号称拥兵几十万,但实际的情况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这所谓的几十万甲兵成色实在不足,一路顺风仗的打下去,或还能勉强维持一个军容。

可一旦战场上形势发生什么不利的转变,想控制大军集聚不散都不容易,更不要说克敌。

大唐的体量之大,远非青海一隅可比,若想撑起一个唬人的架势,简直再简单不过了。可究竟能不能动真格的,这就是一个非常有趣的话题。毕竟往年大唐凡有干戈大动,可很少会做这种典礼样式。

赞婆此番入唐,也存了几分试探的意思,想看看大唐底色究竟如何,从而给接下来的策略制定提供参考。可是此时听到周遭众人的议论,赞婆却颇有些不乐观。

外邦之人或许难以探知到大唐眼下的真正实力,可这些身在朝堂的朝士们必然有所认知。就连他们都近乎众口一词的认为朝廷会要向外进行开拓,而少有担心朝廷陷入穷兵黩武、亢进无益的声音。

这样的舆情论调,说明大唐的国力也的确是有所恢复,起码是有了不惧一战的底气。只有这样,这些上层的朝士统治阶级们,才能重拾开拓尚武之心,盼望着洗刷旧辱、扬威国外。

所以尽管吏员陆续将新的茶品送来此处,但赞婆却渐渐没有了继续品茶的心情。他一方面自然是震惊于大唐国力恢复之迅速,另一方面也是担心大唐会不会真的将这一份已经恢复的国力全都投入到青海。

如果真的发生这种情况,那对他们噶尔家而言,问题可就严峻了。须知他们眼下所承受的,可不仅仅只是来自陇右方面的压力,国中赞普对他们噶尔家也是越来越不能容,近年来一直在致力消除他们家在国中的影响,只差拔刀相见了。

当然,就算眼下的大唐所对准的目标并不是噶尔家,这也并不能让人松一口气。短短两三年的时间里,大唐便再次拥有了对外开拓的野心与实力,就算暂时并不将他们列作首要目标,又会给他们留下多少扭转当下劣势的时间?

想到这里,赞婆心中又是一叹,原本示弱琼浆的茶水吞入口中,也觉得寡淡无味起来。

然而,让他烦心的事情还不止一桩。在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之后,他便将空杯放回案上,并起身行出厅堂,望着廊下站立的一名同样颇具胡态的朝士皱眉问道:“请问这位官人,未知我有何不妥,惹你如此盯守?自我入堂坐定,到现在一个多时辰,你行也不行、问也不问,只是这样盯着……”

那官员闻言后冷哼一声,上上下下打量赞婆几眼,却也不回答他的问话,转头便向廊外行去。

赞婆眼见这一幕,自然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能把人说走,不再这么一直死盯着自己,也能让人少了几分不自在。

可是他这里刚刚返回坐定,却见到那官员并没有走远,出了廊外后行出没几步便停了下来。这一次倒不再只是站着,竟不知何处寻来一张胡床交椅,正对自己当面坐定下来,继续直勾勾望过来。

“马丞怎还未行?大监寻你甚急,要在今日审定英国公邸业周遭住户……”

一名青袍吏员气喘吁吁自外行来,见到马芳正坐在堂外晒太阳,不免有些叫苦不迭,快步上前低声催促道。

马芳闻言后却神情严肃的摇了摇头,指了指堂内沉声说道:“你去归告大监,若事情紧急、先遣别个,若是不急,我晚时再去办理。我这里瞧见一老胡,非官非民,竟然混迹到了中枢,不管他循何门路、有无奸谋,我都要盯死了他,震慑住他!马某行止所在,岂容邪祟浪行!”

第0878章 人间惊艳,实难争美

李潼在内殿中一直磨蹭到了将近傍晚时分,这才想起外朝还有一个等待入见的青海赞婆。眼见天色已经不早,他也懒得再往外朝去,于是便命人召集英馆几员直往麟德殿去,准备在麟德殿里召见接待一下这位青海来客。

叶阿黎的身份与西蕃事务密切相关,自然也要列席作陪。不过她今日入宫,一身华裙盛妆,总是与外朝朝臣们参与的宴会氛围有些不搭。既然不久后便入宫,那也没有什么可避嫌的,索性便入内室换下了衫裙、改着一袭士子袍服,便同圣人一起往麟德殿而去。

当两人联袂行来时,麟德殿外已经诸员在候,青海的赞婆自然也在其中。众人见圣驾行至,纷纷入前见礼。

李潼对众人一一颔首回应,视线最终落在赞婆身上,不无好奇的打量一番。

自西行以来,他同噶尔家明争暗斗也是多年之久,但是噶尔家嫡系的成员们,见到的却不多。哪怕早年亲赴陇右,且抵达海东的战场上,但也没有机会与钦陵当面相见。

几年前朝廷自东都回迁长安、举行登基大典时,作为钦陵嫡子的弓仁倒是率队前来长安告贺观礼,结果却与来自吐蕃本土的使者们当街斗殴、并险些丧命,也促使朝廷派遣使员前往吐蕃。

除了这一桩让人不太愉快的经历之外,李潼与噶尔家成员便没有了公私场合的直接接触,因此心里对于噶尔家成员的风采还是略存好奇。毕竟噶尔家族乃是吐蕃第一权臣门户,也是吐蕃强大过程中最重要的推手之一,同时还是李潼心目中眼下边患的第一大敌。

赞婆的名声,李潼自然不会陌生。历史上钦陵在吐蕃赞普的穷逼之下,造反不成、兵败自杀,噶尔家族这昔日吐蕃第一权门在吐蕃再也没有了容身之处,正是在赞婆的带领下向大唐投降,日后并率部驻守于大唐与吐蕃的边界之地、唐休璟老将发威的洪源谷。

赞婆投唐后虽然乏甚表现,且在家国剧变的打击下心力交瘁,不久后便病逝。但是噶尔家族却在大唐国境中保全了下来,并成为陇右方面一支比较重要的边防力量,到了安史之乱发生时,诸边军伍入国,噶尔家族的成员也有着不俗的表现。

虽然后世的记忆与当下情势不同、不足以作为处理眼下人事问题的凭据,但受此影响,李潼对赞婆的印象还算不差。可是在打量一番后,老实说心里是有一些失望,眼前这老蕃胡看起来平平无奇,实在是让人生不出一眼望去便心生敬服的威壮感。

以貌取人、人之常态,李潼自然也不能免俗。只不过他并不会将这一份感觉流露出来,也并不会对人对事做出什么肤浅草率的判断。

在将赞婆打量一番后,他入前一步,微笑说道:“事务缠身、相见有迟,有劳蕃客等候。”

“圣人国计自持,暇时有限,外员不朝而来、冒昧请见,才是失礼。圣人能海量包容、赐惠一见,外员已经深感感激。”

被李潼打量的同时,赞婆也用视线的余光观察了一番这位一手将大唐拖出内外困境的年轻英主。这一眼望去,不免也是心里颇生感慨。

虽然说势位盛壮到这种程度,仪容风采也仅仅只是锦上添花、无伤大体的事情。可是眼前这位唐国的少主,本业已经做得极好、让人无可挑剔,加分项上又是高得出奇,自然让人惊异有加。

怪不得尽管早年他兄长钦陵战败于海东,但提起唐国这一位皇帝陛下,却没有什么蔑称厌辞,甚至偶尔还口出赞语。

这也是极为罕见的,他兄长可从来不是什么气量大度之人,尊重敌人更是向来都谈不上。甚至就连国中的赞普权贵们,讲起他们噶尔家来,多是蔑称加布下奴、阿秦贼种,而钦陵对这些人也殊少敬意,私下里提起赞普常称之雅砻莽牛或是红宫猴子。

对自家国主轻蔑有加,对敌国君王却颇有欣赏,这自然有钦陵恃才傲物、不屑掩饰的性格原因。而赞婆在亲眼见到唐国这位圣人风采如何时,对兄长那番态度倒也隐隐有了几分认同。

特别是见到一身男装、随行于唐国圣人身后,且两眼视线常常系此一身而目中无人的叶阿黎时,赞婆心中又是一叹。他自然记得叶阿黎入宫时并不是这一番装扮,可现在却是如此模样,显然与这位大唐圣人的关系已经亲密到了相当深的程度。

对此,赞婆心里多多少少是有一些惋惜。倒不是因为他同吐蕃国中那些贵族年轻人们一样、对叶阿黎也存什么旖旎幻想,纯粹是出于对噶尔家日后发展的利弊考量。

早年出身琛氏的叶阿黎在国中深受诸大族们的排挤与图谋,几无立足之地。但这也并不意味着琛氏就全无实力,若真的连基本的自保之力都无,早被诸大族瓜分吞食,更不会给她留下叛逃出国的机会。

噶尔家族作为伴随吐蕃统一高原而崛起的新贵,如果能够与琛氏这样的老牌氏族结合起来,那给双方带来的势力提升,要远远超过了一加一等于二这样一个结果。这一点,从叶阿黎叛逃之前主动联系钦陵、引其归国这一事件就得到了验证。

尽管如今琛氏的故封领地已经被剥夺,其部族势力迁移聚集到了孙波故地的东域西康,而不再像此前那样扎根于王统区。但这并不意味着琛氏的价值就减弱,如果琛氏能与噶尔家联合起来,那么就等于控制住了孙波与吐谷浑全境,直接就形成了与吐蕃赞普中分高原的局面。

底蕴不足、根基浅薄,是噶尔家族这种新贵门户的通病。往年吐蕃对外开拓高歌猛进、国力也是蒸蒸日上,这一弊病还有所掩饰,没有暴露出来,可是随着国势有所收缩,国中权贵们的注意力便更多的集中于当下的权力分配格局之中,那噶尔家这个异类便被凸显出来。

虽然表面上噶尔家仍然控制着吐蕃的军政大权,可是随着越来越多人不满于噶尔家族一家独大的局面,噶尔家父子相传的大论之位也就越来越名不副实,到如今更是完全的被排斥在国门之外。

如果能有琛氏这样一个老牌的氏族与噶尔家达成联盟,这对于撕开那些旧氏族之间的联盟无疑是有着极大的意义,乃至于给噶尔家的发展都开辟出一片新的广袤空间。凭着他们父兄在国中的威望积累,以及钦陵本身卓越的军事才能,直接取代赞普悉多野家甚至都极有可能。

已故的东赞父子,虽然也在国中揽权,但也比较注重维系与这些旧族的关系。而将噶尔家未来发展乃至于存亡、与这些旧族们的立场联想起来的,则就是赞婆。甚至早年钦陵派遣嫡子弓仁归国向叶阿黎求婚,正是出于赞婆的建议。

但是很可惜接下来的事态发展却大大超出了他们兄弟的预估与判断,叶阿黎这女子一如既往的倔强,并不愿意接受国中这些大势之人的摆布,竟然选择叛逃投唐。尽管噶尔家在叶阿黎出逃前后,在与琛氏的合作中也取得了一些助益,但这一点收益却无涉根本,仍然不足以给噶尔家带来质的改变。

尽管叶阿黎已经投唐,但当得知唐国只是将之册封为西康女王,却并没有应允吐蕃和亲的说法时,赞婆对此还是怀有着一些期待。因为在他看来,与失势的旧氏族合作,是噶尔家为数不多能够重新返回吐蕃、再为国中势力所接纳的一个选择。

所以过往多年,虽然彼此天各一方,但在赞婆的建议下,青海方面对于客居长安的西康女王还是多有问候。甚至这一次赞婆入唐,都是直接借宿在西康王邸,也在于过往这段时期,彼此间也算是互动良好。

可现在看到这一幕,赞婆对此算是完全不抱任何希望了。如果此前还可以通过唐国怠慢蕃人、不会容忍一个蕃女进宫,且对于他们噶尔家与琛氏而言确是合则两利,对此仍然抱有一定的幻想,但现在看来,这么想实在是有些过于乐观了。

尤其大唐这位皇帝陛下,如此一个仪容风采,如此的权势无双,哪怕再怎么埋没良心,赞婆也实在不觉得叶阿黎有丝毫放弃眼前这位良选、而选择自家侄儿托付终身的可能。

当然,这一份失意,赞婆也只能埋藏在心里、而不敢宣之于口,彼此见面在经过一番简单的寒暄后,便都跟随着圣人一同登入了麟德殿中。

坐定之后,李潼又望着赞婆片刻,突然露齿一笑,指了指侍卫们班列所在,并笑语道:“甲子之内,人事俱非,遥想当年,令兄或就曾立于彼处。那时情景如何,朕自无缘得见,如今虽仍共待此天而活,但应该也无相见言谈的机会。”

第0879章 大唐创业,以德服人

李潼虽然作此感慨,但也并没有要折辱钦陵兄弟的意思,偶然生出了这样的感想,主要还是对他们大唐往年的国力强盛充满了畅想与期待。

往年的大唐,对外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乃是天下诸国共同的宗主,周边诸胡无敢忤逆。无论各自国中拥有着怎样的权势地位,可一旦进入了大唐境内,也都要殿中侍笑、持戈宿卫,这才是天可汗该有的威壮气象。

如今在李潼统治下的大唐,也将要再次走上对外开拓的道路,所以心中对于祖辈们的荣光也都充满了追念与敬仰。如今的他,自不敢夸口能够超越祖辈们所达成的功业,但能尽自己所能做到最好,也可以称得上一句俯仰无愧。

听到圣人讲起他兄长曾经入质宿卫的旧事,赞婆也并不觉得这是一桩羞于启齿的丑事,同样也感慨道:“家兄也常有追念并叹言,当年的太宗文皇帝、高宗大帝,俱君临天下之一代明主,恩威并不拘于华夏,远覆四夷,断事公道,行赏分明。当年能入朝捐此微力、以供策用,实为毕生之大幸!”

李潼听到这话后则微笑道:“百人则有万欲,公道自在人心。朕今临位,自不敢妄夸能够艳越先人,唯恪守帝范、祖训不违,至于应时的人情事机,也只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此身。诸方若恭谨不悖,大唐自有国礼相待,但若因朕少君当国而妄生轻狂之计,我大唐自创业以来,几时都无惧边衅!”

赞婆听到这话,眸光略有闪烁,从见面到现在,他总算感受到这大唐圣人性格中的一个缺点,那就是太过刚猛要强,哪怕在简单的言语中,都不肯屈意于人。他刚才这一番感言,倒也没有什么别的深意蕴藏,但这位圣人也即刻便强言回应。

不过这一点,倒也谈不上是什么严重的缺陷。寻常民家儿郎尚且恃于筋骨之壮而血气方刚、年轻气盛,更不要说一位执掌大唐这种庞大帝国的帝王。若连这一份壮气都无,又如何能慑服群众?

但除了秉性强硬之外,赞婆也从这番话中听出眼前这位皇帝陛下并不仅仅只是单纯的狂妄气盛、目中无人,尤其那句“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自身”之语,更让赞婆认识到大唐圣人的练达机敏。这种深谙世故但又不损壮气的言语,他们国中那位赞普便绝对说不出。

而这一番话语,也让赞婆有些怀疑对方是不是已经知晓了他接下来准备的说辞?并下意识望向了叶阿黎,但见叶阿黎只是痴望着圣人侧脸、对余者都不太关心的样子,心里便暗暗摇了摇头。

叶阿黎这女子虽然不失倔强与精明,但用心只是偏在狭处,并不具备大局情势的判断能力。

只看过往多年,她只能凭着琛氏残余的势力略作自保,却不能善用这一份力量去寻求结盟,最后落得一个沦落远邦、不容于家国的下场。如果不是东域之地对大唐还有极为重要的战略价值,叶阿黎想要保住目下的处境待遇只怕也难。

随着宫人们将餐食一一传递上来、内教坊音声人们也鱼贯登殿,赞婆便将心中这些杂念暂时按捺下来,率先举杯为祝道:“前唐国骊山讲武、宣威内外,外员虽无幸与席列观其事,但东行一路,沿途亦多有闻当时盛况。今且借佳酿一杯,为圣人贺此盛事。”

李潼闻言后也端起案上的酒杯以作回应,并直接的一饮而尽。他自然听得出赞婆言中意思,无非你就算不请我们,但也不能辨认清楚那些列席观礼的胡酋们究竟是人是鬼,当中有人早将内中的详情一一汇报给了我们。

“三时务农、一时讲武,本我中国古礼旧俗。朝廷作此计议时,本是无预外宾,只在国中讲练。无奈四方宾仆请进之意甚为热切,所以简备诸席,劳使一程,宣见礼事。”

杯中酒一饮而尽后,李潼才又笑语道:“兵者大凶,虽大国之体亦需慎用。诸方观礼之众能够道途勤传,将所观声势宣及四夷大众,这本也就是礼之教义所在。但能凭此威风震慑宵小、不敢妄生邪念祟计,朝廷也并不会强使甲兵、劳民伤财。”

讲到这里,他先是顿了一顿,接着便又说了一句让赞婆听到后险些将嘴里的酒水都给喷出来的话语:“大美政治,维系不易。大唐所以能有此庄重大体,也因立国以来,便一直深持德义服人的大计。”

赞婆听完这话后,喉头抖了一抖,才将口腔里的酒水生咽下去,并忍不住抬头望向皇帝陛下,见他说这话的时候,也是一脸的认真严肃,似乎真不觉得这话有什么问题,于是对这位圣人的认识不免更全面了几分。

满口胡言乱语,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本领,但能把胡话说的这么坦荡,一副理所当然、不容置疑的样子,那就绝对是一种天赋了?

大唐以德服人?说这话的人不觉得亏心,那真是欺负乾陵中那诸国蕃长石像没长嘴巴!讲到侵犯别国、打压对手,他们吐蕃跟大唐相比,真的还只能算是一个小学生,原来这样的行为,叫做以德服人!

抛开心中这些念想,赞婆又忍不住说道:“上兵伐谋,但能收得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奇效,也的确可以称得上是兵家上计。圣人立心用意,也的确是让人钦佩有加。但外员生在荒土、长在胡乡,也知诸胡之中确有痴愚难化之类。甚至听说今次礼中,便有员因此触怒圣人,让圣人仁态略损、杀之泄愤?”

李潼知其所言乃是他杀回纥首领嗣子伏帝匐一事,对此也并不掩饰,只是叹息道:“若人间处处皆善土、内外俱良人,又何须刑赏之判、教化之功?教而不善,投以极刑,这谈不上有损仁态,唯有惩恶如仇,才是对世道在庇之众真正的仁慈。”

讲到这里,他又不无深意的望着赞婆笑语道:“日前你国王使入宫请辞,同样也言及此事。并以此拟情,讲到南蛮诸诏之事,并请借道西康。”

“竟有此事?”

赞婆听到这话后顿时一惊,忙不迭疾声发问道,片刻后才觉得有些失态,又有些尴尬的干笑一声,继而说道:“南蛮诸诏虽我国属,但久失臣道,家兄念及此节,亦常怀恨。唯因如今西康不属我国,兵道行进并不通畅,不敢冒昧请告,所以只能暂忍忿情。国使有此请求,也在情理之内。若圣人能惠助此计,我兄弟亦感激不尽。”

终究是老家伙更老练一些,如今吐蕃君臣之间的矛盾与对峙氛围,较之早年还要更加的深刻激烈,但赞婆仍能保持克制,远不像他侄子那样暴躁、竟然直接在长安城中便与国中使者斗殴开片儿。

当然,赞婆这一番掩饰倒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实际意义,无非是提醒李潼,噶尔家族毕竟源出吐蕃,若真生存空间被继续压缩、走投无路之际,最大的可能无非是重返吐蕃治下。这对大唐刻意制造分裂,让吐蕃长期处于内耗中的大计无疑是不利的。

“西康之国,本就得自吐蕃。今作如此请求,于情于理,我都不该拒绝。但我却担心,这番借道真意未必如此单纯。况且西康得来时本是一片荒芜废土,如今朝廷数年经营,已成川西美乡,怎忍刀兵过境、大坏祥和?

你国君臣若只凭一番空言便借我西康,怕是不易啊。虽然两国故谊修新,论情而不论利。但下员寡识,未必有此堂堂计议。为我国中情势不乱,借道之事,仍待商榷。”

见赞婆隐有欲言又止的纠结,李潼便又微笑说道。

“那依圣人见,国中真意为何?”

赞婆听到这话,顿时忍不住发问道,继而便自知失言,这是他国中大计,但有些微交流,又何必去问国外之人。于是他便又干咳两声,继而又问道:“斗胆请问圣人,如何才肯借道?”

第0880章 明君御极,壮风重回

赞婆这样急切发问,当然不是担心大唐小气、不肯借道,反而是怕大唐太大方了,直接便把兵道借给国中,虽然这几率很小。

虽然吐蕃国中向大唐借道西康、表面看来同青海方面没有太大的关系,但国与国之间的交涉又哪会这么简单,许多目的都掩在更深层之内。

赞婆对国中情势以及行事作风深有了解,心里明白就算大唐真的肯借西康之道,国中也绝不会真的大举发兵于南蛮远乡。做出这样的请求,必然是为了试探。一旦试探出大唐的态度不够强硬,那么接下来便很有可能要对他们青海下手了。

所以赞婆所问的,也并不是大唐皇帝陛下的看法如何,而是态度如何。

李潼当然明白这件事对青海局面的影响之大,否则也不会特意在赞婆面前言及此事。不过他当然也不会让赞婆轻易试探出自己的态度,因此在闻言后只是摇头摆手道:“此事自有朝廷事员与你国专使交谈磋商,眼下不必多说。”

听到这话,赞婆自有几分尴尬,身为吐蕃的大臣,却连这样的国计大事都被排斥在外、不能加入进去,反而要求问于国门之外。无论怎么掩饰,也都掩饰不住他们噶尔家如今在吐蕃国中尴尬的处境。

同时他也听出大唐并没有一口回绝吐蕃这样的提议,而是仍在进行磋商。从吐蕃国中方面而言,大唐有这样的态度就足够了,可以进行相应的人事准备,就算再谈下去,无非是付出一些代价,从而让大唐不要过多的干涉他们的国务事宜。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赞婆心情更差。他此番入唐,主要目的本来是想探听一下大唐方面的意向,结果却得知已经流露出了要对青海发难的迹象。这一份意外收获,也实在是让人开心不起来。

接下来的气氛便有些沉闷,尽管李潼主动挑起几次话题,但赞婆都没有什么回应的热情。

见到这一幕,李潼也并不感觉扫兴,这本来就是他的目的。见到对手们高兴不起来,他当然就会感到高兴。激化吐蕃君臣之间的矛盾,本来就是战略中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