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 第404章

作者:衣冠正伦

等到太皇太后女主临朝时,虽然李唐宗室过得更加水深火热的凄惨,但关陇勋贵们也绝不轻松。虽然也出现了豆卢钦望、李昭德以及韦巨源等立朝高权人物,但这些人物,有的一味谄媚求存、连关陇勋贵们自己都不大瞧得上眼,有的则刚愎自用、根本就不能统合群众。

早年神都政变、相王当国,关陇勋贵们虽然也经历了一番回光返照,但这好景却没有维持太久,很快便被各种各样的原因所破坏掉。

至于当今圣人,对关陇勋贵们更是谈不上友好。甚至可以说圣人这履极之路,就是踏着关陇勋贵们的尸骨一步步走上来。

但如今开元政治日趋稳定,圣人享国已经成了定局。就算这些关陇勋贵们有再多不甘,也根本没有能量与胆量去作挑衅、反抗,只能默认接受下来,并努力试图重新融入权势之中。

在这样的背景下,弘农杨氏得此荣幸,对于关陇勋贵整体自然也是一个莫大的转机。

所以自从杨喜儿被迎接归邸之后,登门来贺者便络绎不绝。从清晨到夜晚,杨家府邸门前车马往来几乎就没有停下来的时候。无论的确是相交莫逆的世交,还是平素不相往来的人家,这会儿都是不甘人后,要赶来杨家府上沾一沾喜气。

外间中堂宾客盈门,以杨执一为首的杨氏族人们应接不暇。而杨氏内堂中,同样也是一派忙碌的光景。

“唉,本来是一桩夙愿得偿的大美喜事,结果从归邸到现在,尽是待人接物的繁忙。若早知家中是这样的光景,我还不如再留宫中一段时间,礼时前日再返家中。”

一番浓艳盛妆、与其气质颇不匹配的杨喜儿在送走几名女眷访客后,返回席中便忍不住的扶额抱怨道。

杨执一的娘子独孤氏在内堂陪伴着这个侄女,听到这话后便笑斥道:“这娘子欢喜得乱了心绪,这又是做得什么胡计?我家自不同寻常门户,逢此大喜,贺客云集那也是正常的事情,总不能闭起门户不作接纳!想想往年受人嘲讽的心酸,如今家人们占了你的福泽,也总算是扬眉吐气。”

早年杨执柔去世时便将女儿托付给当时仍在潜邸的圣人,许多人讲起这一桩旧事,也都不免感慨这位杨相公观人观势的眼光是有,可惜福气太单薄,本可以攀幸至尊,结果送出家门的女儿却只能作宫婢使用。

类似言辞听得多了,杨家人上上下下自然也都存着一股憋屈,如今喜事大作,也算是回应过往这些嘲讽。

“这种意气的较量,短时之内的确是让人快意。但时间久了,也乏甚滋味。各家营生、各家张计,谁也不会常年的扒门外望,终究还是自己过得好才有乐趣。”

杨喜儿眼下倒是豁达得多,不再因为这些旧事而耿耿于怀,只是讲到这里的时候又顿了一顿,才又对独孤氏说道:“家人们分享这一份喜乐是好,但也不能得意忘形,请婶子记住,千万不要松口应许那些人家将自家女儿送我为婢的请求。

且不说那些娘子们俱是名门闺秀、杂使起来过于折福,单单他们这些人家作此计议便不存什么好心思。若将这些杂情毕集于我身边,来年入宫也是不好调理,反而会烦扰到圣人不肯亲我。”

杨家有这样的荣幸、获此殊荣,诸家看在眼中,心里也是羡慕不已。他们自不像杨执柔那样高瞻远瞩,提前占下这一份长缘、又苦忍多年的冷清寂寞,但也并不是没有别的计量。

比如说趁着杨家女儿入宫之际,将自家色艺拔众的娘子们赠为奴婢、一同陪侍入宫,这么做说起来虽然有些不好听,但只要自家女儿入宫,说不定机缘巧合下就能获得圣人的喜爱欣赏,同样也能得到类似的幸运际遇。

第0888章 一藤之瓜,优劣分明

听到杨喜儿这一番话,独孤氏忍不住便感慨道:“娘子终究是经过太皇太后的调教,人情之内的利弊考量着实精明。你能有这样的明智,日后生涯就算遇到什么纠纷困顿,也必会有从善解决的计略。”

杨喜儿闻言后忍不住便说道:“常听人说太皇太后秉性强势、难于相处,可我入宫随侍数年,却并没有这样的感觉。就算有时的确严厉了一些,但那也是因为有人犯错在先……”

“哈,你这娘子啊,也只是赶上了好时候,若是往年圣人还未匡正家国时……罢了,这些旧事也不必多说。总之,你是福气不浅,让人称羡。”

听到这娘子居然觉得太皇太后是一个好相处的人,独孤氏便忍不住多说几句。她虽然不是常在宫中的命妇,但身为皇亲国戚,也是少不了场面上的出入,想到当年太皇太后那雌威浓厚的姿态,至今尚且觉得不寒而栗。

不过这样的闲言也要适可而止,略过这一个话题后,她便又笑道:“你惦记的这件事情,就不必过多操心了。家人们虽然没有长计帮扶你,但也绝不会让你麻烦傍身、忧愁度日。几家送入女子,绝不会让她们随你入宫,实在推却不了,那便暂留邸中,无非耗一些衣食物料。”

“婶子如果担心那些人家仍要纠缠、不肯罢休,我倒有一计可以教你。”

见家人们并不因为贪图一份故交的情谊而就此事难为自己,杨喜儿也是心情大好,于是便开起了玩笑:“若那些人家仍不肯引走自家女儿,婶子你不妨告阿叔多请岐王殿下入邸作客。只是这样一来,你家门中那位表姊怕是不乐。”

“怎么能这么编排亲人!”

独孤氏闻言后便瞪眼低斥一句,只是说完后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唉,终究各家都有困计。都是一藤上的瓜果,同圣人和同王殿下相比,岐王殿下风格也实在差别太大了。但你那表姊自己能看得开,旁人不好议论太多。”

当今圣人虽然新纳妃子,但本身色欲中的意趣并不浓厚,这也是公认的事实。哪怕是加上将要新入宫的两人,内宫中规模仍不算大,跟许多姬妾成群的豪门大户相比都颇有不如。

至于三兄弟中最年长的同王,则就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清心寡欲,至今唯守王妃一人,甚至连一名姬妾都无,其深情克己,简直就是权贵中的一个异类。

不过跟自家两兄弟相比,岐王则就完全的跟修身养性无关了,本身王邸中便已经姬妾众多,外宅养起的则就更加的数不胜数。甚至有人戏言,京中百坊之中、坊坊皆有岐王相亲女子。具体情况虽然没有这么夸张,但岐王在情事上的浪荡也的确是盛名于京畿。

对于这一点,时流虽不免有噱笑,但也谈不上鄙夷。毕竟岐王虽然滥情,但道德品格还是不差,并没有什么强取民女的恶霸劣迹。而他身为当今圣人的兄长,身份已是贵极,也只是一点无伤大雅的寡人之疾。

各家选送到杨家的女子,无不经过精挑细选,那是奔着当今圣人去的。可若是留在杨家被岐王截了胡,那也实在是能让人欲哭无泪。虽然岐王也是嫡亲显贵的宗王,各家女子就算侍奉岐王也不算辱没身份,可岐王所宠爱实在太多,兴许把人糟蹋了之后转头就抛在脑后。

两人闲聊片刻,有跟随杨喜儿一同归家的宫女捧着一份计簿登堂来,禀告道:“娘子,今日入贺各家的贺礼已经整理妥当、列册完毕,娘子需不需要过目?”

“那当然要看一看!”

杨喜儿听到这话后顿时来了兴致,抬手将那计簿接过来,并不掩饰自己的贪财,笑着对独孤氏说道:“我少小离家,阿耶留下的家业、诸兄弟姊妹已经各自分领,我也就不再强言计较、免得伤害情义。至于这一次诸家来贺的礼货,我也就不再客气,当作自己的嫁奁私货收存起来,不劳烦诸兄弟们再备嫁妆,也就不再留给家里了。”

“这是应当的,你这娘子少来不幸,如今总算守到了自己的情缘、否极泰来,虽然说入宫后恒有料事赐给,绝不会短了衣食的用度,但日常的人情往来,也该有一份私己预备、如此才能不在人前怯了场面。

这件事你阿叔早便说过,我家并不是落拓门庭,当然不能让出嫁的娘子失礼于外。你几个兄弟各自成家当户,在财货上未必从容。所以族中公里一份,你阿叔又是一份,在城南置起一处百十亩的田庄,供你入宫后汤沐花销。”

独孤氏听到这话后也无作异议,时下女子出嫁可不是完全作为夫家的附庸,无论是人格上还是财产上、都有一定的独立性。

哪怕是皇后当年嫁给潜邸中的圣人,家计并不宽裕,其父兄仍然竭力为皇后置办了一份私业,虽然实际上用处不大,但却是一种象征意义。意味着这女子哪怕不得夫家喜爱,也不会彻底的没了自主的能力。

父亲去世的时候,杨喜儿年纪还很小,再加上并非家中大妇嫡出、且早早的便被送给了圣人,因此她父亲的家产自然与她无关,早被兄弟姊妹分定,偌大庭门中,可以说是片瓦都与她无关。

所以此前她长久不为圣人接纳,灰心丧气下要讨回自己的俸禄去捐设一座道观、以供自己出宫后容身,也并不是单纯乞怜的怨言,而是一旦离了宫中,真的无处可去。

此前虽然常年在宫中、但却没有名分,再加上侍奉的太皇太后也没了往年的权威,连累家人们饱受讥讽,这些家人们自然也对杨喜儿心存怨气、埋怨她不懂得巧媚惑人,连累整个杨家都颜面无光。

所以杨喜儿同这些兄弟姊妹也没有多深厚的感情,如今虽然荣归待嫁,但那些兄弟姊妹也都不敢凑上来,实在是羞于相见,也担心会遭到杨喜儿的报复。

尤其是那几个早年颇多奚落话语说在当面的嫂子们,心里更是捏着一把汗,担心杨喜儿伴着太皇太后太久,也学来太皇太后那些惩治人的手段。须知早年太皇太后为了报复那些曾经对其有失恭敬的亲人,曾生生的将人抽打致死。

杨喜儿自然没有太皇太后那么暴戾,但也并不会刻意的亲近那些待其凉薄的亲人。如今还肯回家待嫁,也是只图一个场面上的和气,至于利益上则就不想牵扯太多。反正应付过这场礼节之后,彼此也是内外分隔,并不会长久相处。

所以她当然也不会让自己的人生大喜被家中那些兄弟们做成发财牟利的勾当,凡有贺礼进货,全都要当作自己的嫁妆私财。

听到亲长并不反对她这一计议,甚至还另有馈赠,杨喜儿也是颇生感动,起身再作拜谢,然后才又翻阅起了那些礼货计簿,这一翻看顿时便皱起了眉头来:“这些人家来贺,满堂的人众,作礼的物货却是这么微薄,他们是来贺我喜事,还是刻意小气让我难堪?”

也无怪杨喜儿心中会不爽,名单上记载的宾客不少,但礼货统计下来却与这名单颇不相称。许多世道中不乏豪名的人家,出手却小气得很,有的给绢三五端便应付了过去,也无怪杨喜儿会心中不爽,觉得这些人表面上态度热切,但内里却仍是看不起自己。

独孤氏见状后也凑上来看了一看,见杨喜儿一脸的郁闷,才又忍不住叹息道:“唉,这些年来京中这些故交们处境也实在算不上好,且不说有没有受到各种祸事牵连,单今朝廷用政征敛无算,就着实让人辛苦……这也并不是抱怨政治失宽,但各家境况窘迫也是一个事实,所以如今人情场面的维持也就只能缩减一些,并不是看轻你这娘子。”

这番话意思也很明白,你家男人西归以来,便摁着这些关陇乡亲们盘剥,这么多年下来,大家还能剩下什么油水?你们家把人刮得这么狠,现在你个小老婆还抱怨人家送礼寒酸,到底还打不打算让人活?

“我又不是什么大气观政的大臣,只是一个喜乐自己得配良人的小女子,只是希望自己喜事能风光一些。至于各家困扰,与我几分牵扯?既然已经窘迫到顾不得场面,那索性不顾。明日来客登门,前庭点头应好、知还有情就是了,也不必再盛弄什么宴席、免得入不敷出!”

关系到自己入宫后的私房钱,杨喜儿却是不肯让步,皱眉道:“他们又要风光,又不肯舍物,谁又有闲情陪他们一起闹腾!我也并不是贪婪勒索,但起码具礼也该配得上这一份场面,不能出入透出一股寒酸!”

说话间,杨喜儿便要抬手吩咐人去中堂叫停宴席,独孤氏见状,也是慌得不得了,忙不迭发声阻止道:“你这娘子啊,真是、真是固执的让人头疼。罢了,这件事我去知告客人,不伤情义、尽量顾住眼下的场面。你若真这么闹起来,内外都是难堪……唉,活这半生,也不曾如此向人索求,这次可真是豁出一份脸面去了。”

杨喜儿却不觉得这件事有多尴尬,见婶子起身向外走,又忙不迭叮嘱道:“婶子要记得,各家加礼,切记让他们不要添送隆庆香坊的香料,那都是自家、都是比不上大内自己所产,在外稀奇,在内却是寻常。”

“你可真舍得出这张脸!”

独孤氏闻言后转回头来抱怨一声,实在是有些哭笑不得。

第0889章 人间远我,我亲人间

杨家中堂里,自是喜气满满、氛围热烈。自从杨执柔去世后,家中并没有身在势位之人,便少有这样宾客盈门的盛况。

杨执一坐在主人席上,这会儿脸上也是红光满面,对诸捧杯祝贺的宾客们也是来者不拒。他这一口气同样憋在心里许久,早年为了守住兄长这一份遗嘱,他在洛阳时甚至当街把中山张氏一个子弟敲打成废人,这件事曾经引起不小的轰动,伴随而来的也是长久的奚落。

可是现在,再也没人敢当面讥讽他们一家,言辞间俱是满满的恭维,这一份喜乐与满足,也真是让人陶醉不已,同时又倍感欣慰,只觉得苦心之人、天意不负。

当然,除了一点志得意满之外,杨执一也并没有完全的乐而忘形。虽然宾客满堂,但也并不是对所有前来道贺者都悉数引入堂中来。

他心里很清楚这些关陇乡亲门户们,其中不少都不怎么受圣人待见,特别许多人家至今还背负着悖逆的罪名,虽然眼下朝廷已经不再加罪追究,但他也不敢将这些人接纳入府。

比如说午后便有郕国公姜氏的族人具帖来贺,但杨执一稍作沉吟之后,便吩咐家人将之谢拒门外。

早年陕西道行台与洛阳朝廷对峙的时候,郕国公姜晞在朝担任宰相,也是力主制裁行台的代表人物。其人虽然在庐陵王潜逃归国那场风波中幸免于难,但当圣人归朝靖国时,也并没有轻饶了郕国公家,一家直系子弟都被押赴南市刑场砍了头。

这其中郕国公姜晞的叔父姜遐还是长平王李思训亲弟的丈人,姜遐早在天授年间便去世了,但留下的儿子姜皎等也没能免于极刑,与堂兄姜晞等人一起被砍了头。

原本姜氏也是一个大族,可是随着主支族人们被干掉,整个家族顿时也零散起来,剩下一些别支旁裔子弟不成气候。

虽然说朝廷并没有明令要禁锢姜氏一族、持续的打压,但杨执一还是谨慎、不愿与之产生什么联系,一则没有那么深厚的交情,二则没有那个必要。

但尽管杨执一仍然不失谨慎自守,可有的客人既然登门来贺,便不是他想拒绝就能拒绝得了。

正当宴会还在热烈进行着的时候,有杨氏门仆匆匆登堂,凑在杨执一耳边低语禀告道:“郎主,北海王、临淄王兄弟登门来贺,正在前庭……”

“他们兄弟怎么来此?难道是府中递帖邀请?”

杨执一听到这话,手臂顿时一颤,酒水都洒落襟上,脸色顿时也变得低沉下来,不明白这几个瘟神怎么到了自家门前。

门仆闻言后连忙摇头道:“两府本就全无往来,这样身份要紧的人物,若无郎主指使,谁敢随意邀请。”

主仆两人还未交流完毕,突然堂下又有人说道:“北海王兄弟也登门来贺杨门喜事……”

今日府中阁门大开接待宾客,本就耳目杂乱,且北海王兄弟们也并不是秘密来访,一俟入门,自然便被人看到。

堂中客人们听到这话后,不免都是愣了一愣,继而便不乏狐疑的望向主人席上的杨执一。

杨执一见状后心中不免又是叫苦不迭,只能强作笑容地说道:“几位大王体格尊贵,岂敢因家宅小事便冒昧有扰。没有递帖传情、已经颇感失礼,不意几位大王竟亲身至此,实在是让人惶恐。诸君且自畅饮,容我暂离、出迎几位大王。”

他先用几句话表明这几王是不请自来,然后才又起身告罪,匆匆向前堂行去。而中堂宴席上的客人们,在听到杨执一的解释后,心中疑惑才稍减,但很快便又好奇起来,忍不住猜测几王至此意欲何为。

不多久,在杨执一态度殷勤的陪同下,李成义等兄弟三人便行至杨氏中堂外。堂内宾客们虽然没有同杨执一一起出迎,但这会儿也都不敢托大,纷纷离席而起、列于堂外,待见几王入前,也都恭敬见礼。

“诸位不必多礼,小王等未得主人邀请,但却贪此间的热闹,所以入门同乐,打扰之处,还请见谅!”

北海王李成义作为兄弟中最年长者,负责回应众人的礼见,而李隆基则眸子一转,抬手握住了站在一侧的杨执一手臂,满脸轻松笑容地说道:“恶客贪趣,来讨一杯酒水,杨郎将肯否惠给?”

“贵客登门,喜极忐忑,蓬门因此生辉,岂敢吝惜酒食!请大王等速速登堂,容卑职等再作庄重拜见!”

尽管心里已经膈应得不得了,但杨执一这会儿也只能陪着笑脸,语气恭敬的再请几王登堂。

听到杨执一这回答,兄弟几人对望一眼,脸上各自露出几分得意笑容,在众人夹道恭待中缓步行入杨氏中堂。

这会儿,杨家仆员们早将厅堂中的张设重新布置一番,杨执一的主人席位被移往侧处,中央的位置再加设新席,绵软洁白的龙须席、簇新艳丽的锦帐以及镶珠缀玉的屏风,将几王席位规格与堂中其他客席给区别开。

且不说几王本就荣爵尊贵,单单他们作为相王的儿子,时流们愿不愿意招待是一回事,但若他们果真登门而来,也都必须要盛礼款待。

待到几王坐定后,众人才返回各自的席位,只是少有人敢亲近就坐,除了杨执一这个主人席设在近左,其余诸席则就相隔一丈有余。

杨家这座中堂虽然也是宽阔气派,但堂中宾客也多,如此格局分配,几王坐席的确是宽敞有加,但其他那些客席则就显得局促起来。

不过众人也并没有因此而怪罪杨家怠慢,反而有些感激杨执一设想体贴,不让他们与诸王坐席靠的太近。真要距离太近,既不知该说什么,还要打起精神来勉强应对,想想就让人觉得尴尬且头疼。

众人各自坐定后,接下来宴会继续进行,只是相对此前的热闹快活,气氛多多少少有些回落。一则是身份贵贱不同所带来的拘谨,二则也的确是不知该要怎么进行。

但堂中众人的尴尬,几王感受却不多,入席后且酌且饮,不时望着厅堂中献乐的伶人们拍手喝彩,很有几分目中无人的自得其乐。而杨执一这个主人陪坐一侧,则就显得有些多余。

李隆基等兄弟几人不请自来,当然也是有着自己的目的。他们归京已有多日,除了刚刚归京时大内所举行的家宴以及日前册封时皇帝赐飨祝贺,几乎没有什么机会在公开场合露面、与时流进行接触交谈。

京中人事对于他们兄弟的热情实在不够高,这份冷落所营造出的排斥感也让他们倍感不自在。既然时流不愿接触他们,那他们就去主动接触时流,只有产生了接触与交流,接下来才会有交情或深或浅的变化。

至于这第一站选在杨执一家门,一则自然是适逢杨家大喜、宾客云集,能够让更多时流看到他们的存在。二则就是杨家所宴请的,多数都是一些关西的旧门户,相对于世道中其他时流,这些关陇旧人与他们产生联系的可能要更大。

可是在坐定之后,他们便发现哪怕是这些关陇旧户们,对于他们的热情仍然谈不上有多高。这虽然让人有一些失落,但也谈不上难过,反正自己也是闲来无事,杨家又好酒好菜的招待着他们、且礼数周到,虽然氛围有些生硬,但只要他们自己不觉得尴尬,那尴尬的就是别人。

抱着这样的心态,兄弟几人也是既来之则安之,哪怕堂中一些宾客们已经起身告辞,他们也并没有要离开的打算。

杨执一在送出几名宾客后,便见自家娘子在中堂侧廊处对他招手,便匆匆走了过去,开口问道:“有什么事?”

独孤氏有些为难的将刚才杨喜儿谈论的事情同夫郎讲了一讲,杨执一闻言后却乐了起来:“这娘子也真是、有营持之道,不是一味只知贪享的愚昧妇人。道理的确如此,京中人家全来凑兴,我家每日酒食所耗便不是少数,礼货上自然也该有所要求!”

“偏你们叔侄精明,若就这样直白告人,那些真正穷困的乡亲旧识们,他们如何能维系得住体面?以后还要不要往来?”

独孤氏听到自家夫郎也这么说,顿时翻个白眼没好气道。

杨执一闻言后叹息道:“谁家光景又能比谁家更好几分?维系不住那就不作维系,娘子你以为家门如此喧闹是好事?唉,我也是一时计差,当时只想着人前显摆一番,却没想到是把许多人事麻烦招惹入府啊!错过这一番礼节,便不该再作什么穷势张罗。喜娘她自己守得的福气,自己消受享用。我甚至打算成礼之后便谋求外出,不再留在京中这暗流涌动之地!”

杨执一本来也没有这样的觉悟,可北海王兄弟们登门,却让他看到虚荣风光之下所埋藏的树大招风、无从逃避的隐患,心中自有警醒,所以才生出外事地方、避开京中潮涌的打算。

第0890章 人情长久,取舍恰当

杨执一同自家娘子议定之后,再次返回堂中,大概是心里已经有了主见的缘故,不再像刚才那么纠结尴尬,陪着几王与诸宾客们又闲饮片刻,然后便起身笑语道:“今日宾客满门,更有贵人屈尊亲临,使我蓬荜生辉,主人诚是喜乐,本当竟夜欢愉、不醉不休。但在座诸位,俱相知长远,纵有情热,不争短时。今日宴会暂且至此,稍后着家人引送诸宾友,若有招待不周,来日再作宴致歉。”

听到杨执一开口逐客,在场众人不免略感诧异。但当视线扫见坐在堂中正席那几王,心中倒也生出一些理解,因此少有人开口抱怨。

但普通客人们不发声,正席上自得其乐那三兄弟则有些不悦,北海王李成义直接将酒杯甩在了案上,皱眉说道:“眼下灯火初亮,暇时仍长,宾客们尚未尽兴,主人为何急于散席?群众入集此中,一是情谊使然,二是大喜共乐。就连小王我,也是贪羡你家门的荣华,盼能沾染几分喜气,杨郎将这便逐客,莫非是心疼席上酒水食料的消耗?”

杨执一最初在知几王登门时,心里的确是有几分局促紧张,可是当心里生出要远避是非的想法后,倒也并不因几王这特殊身份而举止失措,闻言后便半真半假的笑语道:“让大王见笑了,卑职纵是不器,又怎么会作吝物伤情之想?诸宾友但觉我家酒食可赏,自然足量供给。

但人情上要想长久往来,终究还是需要讲究一个出入恰当。今天下政治新晏,心知诸亲友也颇养家广业之困,或是迫于无奈,人情上略有见薄。今我家门有此荣侍之喜,更需周谨、不敢失礼,以免豪气夺人。

此前狂喜忘形,顾虑不周,奢席置备已经有伤情欺人之态,警觉已晚,又怎么敢再长羁卖弄?至亲者或是熟不拘礼,但若有陌生狭量之人薄出厚遇,恐不会意我情深,反要讥我家恃幸骄人。”

听到杨执一这番话,在场众人神情颇多讪讪,特别许多本就存意打秋风、混吃喝的人心思被点破后,更觉得尴尬不已。杨执一言中意味虽然并不客气,但这话语也还算委婉,若是强作争执,无疑会更加的人前露丑。所以一些人在听完这话后,便直接放下了杯盏,招呼都不打一声便径直而去。

见到这一幕,杨执一也并没有放在心上。过往这些年,他代替兄长执家,辗转于东西两京之间,人情冷暖也算是尝到不少,原本还想着借家门这一场喜事风光显摆一番,可见到麻烦登门后,这想法也冷却下来。

眼下这满堂宾客,如果因为一顿吃喝应酬便对他们家怀怨深刻,那这样的人无论交情好坏、也实在是没有继续维系的必要。而且杨执一心里也明白,他这一家日后能不能够继续风光下去,外朝的场面大小影响不大,但使当今圣人对自家娘子宠眷不失,总不至于维持不下去。

被杨执一一番话语回敬过来,李成义等兄弟几人神情也流露出些许不自在。他们在人情世务上终究还是有些生涩浅嫩,刚才那一番自得其乐的从容也是憋屈多日之下所做的一番发泄,对于这样的变数则就不知怎么应对。

如果说杨执一对那些打秋风的客人还算是委婉的提醒,那对他们兄弟可是直接说到当面。须知他们正是不请自来、两手空空,按照杨执一这一说法,那就是根本没有要长久维系一份人情往来的打算,所以也就根本没有取舍相当的概念。

先作发难的李成义这会儿便有些不知道该要怎么回答,下意识便望向三弟李隆基。

“我兄弟新入世道,贪恋繁华却拙于世务。今日冒昧登门,确是有欠了为客的礼数。得杨郎将这一番言辞提醒,也是让人羞惭知错。既然主人心计精明,不愿浪作施舍,留此只是惹厌。今日暂且如此,明早请杨郎将遣一家奴入邸,取来我兄弟补给的贺礼,绝不让你家这一份酒食投掷于无情!”

李隆基直从席中立起,望着杨执一凝声说道,神态间的不满也并不掩饰。

“大王能有此情谊相赠,卑职着实感激,并代我那侄女多谢大王等关怀。那娘子怙恃俱失,但却绝不是福薄之人,在上有圣人长情的眷顾不舍,在庭有诸家亲好帮扶庆贺。十分情惠,于此能报还者不过一二,至于另外那八九分深情,日后且由这娘子长年补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