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 第95章

作者:衣冠正伦

且不说宋之问心里想法如何,李潼本就不打算这么轻易放过他,随其一招手,杨思勖又捧上一株高及两尺、通体珠玉垂挂的珊瑚玉树。

堂中诸众眼见这一幕,也都纷纷倒抽一口凉气,视线落在那缤纷绚丽的宝器光辉中根本挪动不开。

“小王敬好雅才,不吝奇珍。宋学士诗场骁勇,岂有过府不赠的道理。此前在堂诸众各有所得,唯学士一物不取,若是就此空手而去,则此夜风流将大失颜色,传扬于外,小王或难免名虚实吝的恶评。”

李潼一副“我很看好你”的表情,凑近宋之问席案笑道:“此株南域奇珍,只待学士逞才拣取!”

你虽然来找我茬,但我气量大得很,不跟你一般见识。你要是空手而归,那也不是我吝啬,只怪你自己不争气。就算空手而归,也别怨我招待不周,让你没有诗兴激发,别人都有所得,就你曲高和寡?

至于宋之问会不会小宇宙爆发,憋出一篇惊艳四席的名作,李潼也根本不担心:你要今天能在我家里拿走一样东西,老子跟你姓!

听到少王这番话,且不说其他人有没有感受到当中隐藏的火药味,宋之问心情更加恶劣。而堂中那些本就因为前诗《独不见》受宋之问作梗而错失珍宝的那些人,这会儿更是幸灾乐祸的拍掌鼓噪,已经等不及要看宋之问出丑。

李潼也没有刻意为了刁难宋之问而停止宴乐,继续传召音声,并与席中众人欢乐唱和。只是不时看一眼一头细汗仍在苦心构思的宋之问,心里则有暗笑,有能耐你再弄首“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啊。

宴行夜中,人多尽兴,宋之问《应教柘枝歌》也终于写了出来。其人诗才得称当时,绝不是什么不学无术之人,应教为题、事成一首并不困难,成辞虽然可称庄雅,但是较之白居易的《柘枝妓》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宋之问自己也很有自知之明,尾联更是直言“微臣意消瘦,终乏豫章才”,惹不起、惹不起,我认输了。

李潼看过这篇诗作,只是笑着看了一眼宋之问,倒也没有再说什么,当然也不会再提赏赐之类。

一夜宴会,到此结束,或许还有精力旺盛的人仍然留在堂中作乐,但李潼也不再居席作陪,只留几名府员,同时吩咐家众收拾一批客舍,以供那些精力不济的宾客留宿别业,并约定趁着距离典礼还有一天的时间,明日同游龙门。

宾客们或继续作乐,或留宿此中,但也有人起身告辞,宋之问便在其中,他是真的没有脸再继续留下来了。

沈佺期等人将宋之问送到别业门外,看着宋之问登上马车,忍不住叹息道:“宋学士这又是何苦?大王趣意高雅,才情厚积,乃是宗中琼实,人所共见。更难得不易矜贵远俗,客席广设,礼待才流。一时意气,谤伤于身……”

听到几个文友这么说,宋之问神情也是黯淡,默然片刻才拱手道:“之问挑衅在先,与人无尤。请诸位回告大王,此心绝无丝毫不敬之念,只是人事纠纷、失于从容。今日受教感怀,绝不敢再复前迹!”

说完后,他又向众人致礼,然后才让随从驾车缓缓驶离河东王龙门别业。

此时已经到了夜中,深秋之际、天地之间满是幽寒。这个时候,神都城门早已经关闭,宋之问当然回不了城。

他今日出城,本来是寄居在夏官尚书武三思城外别业中,此时奴仆自然驾车往武三思别业行去。宋之问于车上察觉到路线方向后,举手说道:“不必再扰武尚书,就近寻一村舍短居半夜。”

此夜他颜面大损,自觉得不能胜任武家托付的后事,心里已经决定推辞掉此事,以免日后面对河东王再遭更严重的羞辱。

其实就算宋之问此夜赶去武三思别业,也并没有主人接待。早在王府夜宴行至半途的时候,武三思探知宴会细节,便已经兴冲冲返回了神都城中。

“少王自作邪调,蛊惑畿内豪侠浪少,又作满席重货堆陈,利诱世道才流。非无异图,岂有妄行!行迹种种若不严禁,人心怕要仍系唐家!”

武三思趁夜疾行,跨过天津桥直入禁中,找到他们武家在禁中居事众人,一脸严肃地说道。

第0215章 优才如此,孰能不爱

午后定鼎门外骚乱,阵仗闹得很大,消息也早已经传回禁中。

此时听武三思这么说,金吾卫将军武懿宗也不乏忧色道:“这个少王,实在很有沽名钓誉的邪能。定鼎门外亵戏,言是公主殿下铺设,但之后少王府中仗身高歌招引,竟有万数追从,可见绝不是偶然游戏,必然蓄谋已久!”

武懿宗话音刚落,武攸宁便皱起了眉头,沉声道:“闾里侠众最尚躁闹,少王才誉有目所见,你不知人之才高,不要妄论人之能为。公主殿下乃神皇至爱亲徒,妇流闲居,偶作游戏,能有什么阴谋久蓄!”

武攸宁开口反驳,也不是为了少王开脱,纯是看不惯武懿宗小人戚戚的拎不清,太平公主将要降嫁他的弟弟武攸暨,怎么能容忍武懿宗言指公主。

“我又不是说公主必然与谋,只是这件事……”

武懿宗还要张口争辩,武承嗣已经有些不耐烦的举手打断其人的话,转而一脸沉思道:“这二者都是神皇陛下看重的亲徒,既然没有酿成风波,也就不必再作追究,眼下仍是龙门典礼为重。”

“可是少王厚币搏宠,满堂宾客广有时望著流,珍宝挥洒,岂是寻常酬应的雅戏!”

武三思所以入城,也是经过一番思虑,此际皱眉说道:“阿兄只道少王不可虑,可是这个小子仗恃神皇陛下恩信,上弄典礼仪轨,中则广邀人望,更能鼓噪闾里寒庶闲众,遍数朝野,几有此类?神皇陛下或还恩及庶孙,予其包容,但他终究也是、唉,我可笃言,若再加以纵容,此子必成我家心腹之患!”

听到武三思这么说,武家在场人众也都隐有色变,显然是不乏认同。毕竟少王崛起迅猛态势,他们都亲眼所见,而武三思所陈种种也的确都是事实,他们武家诸众虽然也都历登显途,但能比得上少王如此风采者却实在不多。

同时武三思也指出了一个重要的问题,那就是在面对少王的问题上,他们武家与神皇其实不能保证立场一致,少王所作所为或许对神皇有所帮助,但却会令他们武家诸众相形见绌。

众人又都齐齐望向武承嗣,毕竟眼下少王时誉渐隆,已经不是出阁之初能够随手打发的了,是否要对少王下手打压,也需要当家人的点头。

“我在想,少王确有非凡才略,但大势所趋也非他一人能阻。唐家基业根本所系,自在春宫与庐陵,少王实非轻重所取。那么,可不可以将少王引作我家旁援?”

对于河东王的问题,武承嗣也考虑不少,此时讲起来便有自己的一些想法:“小女年虽不高,但也是高门嫡幼,或非名种,但父兄都是势位之选。少王能献瑞经、从典礼,可见并非孤僻穷戾之徒,是有趋拜大势的明鉴与心机。我家来日显为帝宗,天下才力奉此一家,自然也要有海量包容。

譬如公主殿下降幸入门,为我家新妇,此类唐家余脉,也可作马骨恩之。况少王也非宗室闲流,本有才艺高蹈,人望汇聚此身。我以小女恩之,是没有什么可惜的。他若能为我家用,其人身载诸类自入我家,未来朝堂之内,更有何人能穷争是非!”

武承嗣身为宰相,本身的视野便更高,再加上也在体察神皇心意,对神皇所以雅重少王的原因也有所领悟。

他也心知一旦革命成功,自己作为武氏如今的家长,也不能再以寻常臣子来自视,需要有着更高的眼界与思谋,神皇如今恩及少王,无疑也是给他指了一条道路。

当然,还有一点武承嗣没有说,那就是他错失与太平公主的姻缘之后,心里也是感触颇深。李氏本就关陇巨姓,唐家享国数代之久,他那个表妹也实在让人眼馋。姻缘错失,如果说心里没有失落,那是假的。

河东王乃是如今帝宗唯一蹈舞于世的翘楚之选,本身也是才情高标,如果这样的人物能够入他家门为其婿子,武承嗣也能想象到对自身誉望的抬升。上有神皇恩视,下有贤婿帮扶,那对他后续的筹谋帮助之大简直无从估量!

武承嗣倒是打得好算盘,可是当他这话一出口,武家诸人俱都呆滞起来,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场面一时间也都陷入死寂。

“这绝对不可,万万不可!我家情与唐家不能相协,河东王或有风采流于表面,但却暗藏荆棘于怀,他若入我家门,家门必无宁日!”

武三思对河东王怨念最深,也首先跳起来反对武承嗣这一思路:“此子年初还是禁中囚客,便已经敢在明堂指骂我,可知从不将我家庄重视之。即便一时趋势拜服,久则必生门变!纵有娘子入侍,但这样的心机岂是区区一女能胁!”

“旧事不要多说,年初旧衅,神皇都有裁断,难道不是错在你?少王言我门第,仍然不乏庄重之辞!”

武承嗣一心想着与少王联姻的好处,对强烈阻事的武三思便有几分不满。

武懿宗在一侧冷笑连连:“相公思虑倒是宏大,却不见唐家如今所以有变?那可是神皇陛下嗣血,能是寻常手段可以驾驭?”

武懿宗这么一说,武承嗣本来颇有炽热的心思顿时凉了半截,低头半晌闷声道:“他只是一个年浅少流,怎么能乱作类比……”

“是啊,当年智者未尝没有此想。人都有少年,但也都难免华发生,年浅已经如此,未来掘墓庭中,还有什么可疑?”

武懿宗又是冷笑说道。

这时候,武攸宁也开口说道:“相公此想,的确欠妥。我与少王并著典礼,他已积案千数条,我仍二三无备。其人自有取宠于众的才干,决不可年齿轻之,并推一事,感触尤深。更何况,就连相公都作此想,遑论其余?”

武承嗣听到这里,心算是彻底的凉了,口中喃喃道:“可惜、可惜了。如此佳儿,不能为我取用……”

言中虽然不乏怅意,但他眼睛里却已经闪烁起了凶光,因为心里又想起此前神皇所言“不为我用、则必杀之”的话语。

“眼下龙门弄礼,仍仰少王。神皇陛下以经名之,可见恩遇之厚,眼下绝不是打压少王的良时。”

武承嗣一边沉吟一边说道:“但三思所见少王异图也都征兆明显,这样罢,攸宁与我同往拜见神皇,先作闲论铺设。神皇当世,诸子都需喑声,岂有庶孙蹈舞余地!只要用心铺设,加以时功,待到鼎业安稳,未来再发力除之,自然顺利得多。”

“早就该如此啊!阿兄若早听我言,趁其出阁之际便发力除杀,又怎么会给这小子逍遥惑世的余地!”

见武承嗣终于下定了决心,武三思也击掌说道,同时不乏惋惜。

武承嗣听到这话,又横了他一眼,当时任事自有取舍,谁又能想到区区一个长久在囚的少王能够在这么短时间里闹出这么大的阵仗!

禁中西上阁,神皇武则天仍在连夜批阅诸归都参礼的刺史方伯所呈上的奏章,待听宫婢汇报武承嗣与武攸宁来见,只是颔首示意将人引入殿中。

武承嗣等两人上殿之后,见神皇仍在伏案忙碌,也并不急于陈述其事,只是安心等待着。

“仪轨诸事都准备妥当了吧?我听说傍晚定鼎门外有骚乱,处理妥当没有?”

武则天放下手中的奏章,抬眼望向武承嗣问道。

见神皇主动提起,武承嗣心中一喜,将事情缘由小作讲述,然后又状似庆幸道:“当时乱象惊人,禁军将士尚且不敢入前力驱。幸在河东王车行左近,指使仗身上前歌诱闲众,人流分散,才没有造成更大乱迹。”

武则天听完后便微笑起来,转对武攸宁笑道:“这娘子实在不像话,素来任性闲戏,今次是巧逢她令侄助其全事。未来家居诸事,还要你们亲徒多多包容。”

武攸宁闻言后只是谢恩,并不多说其余。

之后武则天又问起少王新作,心里也好奇何以能够有如此引诱之能,武承嗣仓促间不能将全诗记下,但也早有准备,直接送上一份誊抄好的诗稿。

“忿声外露,侠气顽强!”

武则天接过诗稿来,看了一部分便皱眉说道。

殿中武氏二人听到这话后对视一眼,各露喜色,正待添油加醋说上几句,却又听神皇啧啧道:“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这才是我家儿郎该有风格,趣意洒然,妙味无穷啊!也真是为难了这孩子,途逢家人恶迹,不得不强伤诗名,硬砌俗辞招引俗客,俊幼如此,他那个孟浪亲长能不惭愧?”

听到这话,武氏二人不免有些傻眼,他们准备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呢,神皇这里已经变了腔调,还怎么说?

倒是武攸宁反应更快一些,转又开口说道:“河东王才趣自在,诗名岂是一作能伤。之后走入别业,设宴待客,屡传佳篇,更一掷重货,赏赐群才……”

片刻间,武攸宁便简明扼要将事情讲述一番,尤其渲染了一下河东王别业满堂珠彩的景象,恍若亲见,自然难免夸大。

果然,武则天听完后便皱起了眉头,沉声道:“他安家闾里未久,哪来那么多珍货储蓄?”

殿中侍立的韦团儿见状,连忙上前笑语道:“陛下久在宸居,哪知坊里俗事。好奇此事,妾恰好有知。也是早前相公言说,神都市里豪商游走高门,进献诸珍,这里面还有行话是叫作买贵托市。大王本就尊贵,更兼富才趣,正是那些商贾们费心钻营的贵宾。”

武则天闻言后略有醒悟,转又望着武承嗣笑问道:“你执南省之贵,可有商贾入货买贵?只是好奇这些商贾瞩望轻重,说一说。”

武承嗣没想到话题转到自己身上,正迟疑于该要怎么回答,另一侧韦团儿又斜指发上步摇笑道:“贾客最擅捻轻取重,怎么会无视相公。但相公执领南省,岂会在意区区俗货,殷奉难辞,转奉余者,也都没有留恋可惜。妾等禁中行走,少见俗世珍货,也都幸受相公赏赠,才有一二美器招摇。相公能执南省之重,不忘恩及妾等御前劳人,窃私议论,都觉得相公真是难得的国之正臣。”

“你们这些闲婢,知道多少人事臧否,也敢轻论宰臣是非!”

武则天笑斥一句,转又望向武承嗣凝声道:“你是南省宰臣,所求不在私美。少王行事,不能予你明鉴几分?”

武承嗣闻言后连忙避席而起,心中暗骂韦团儿这个没眼色的贱婢说话也不挑时候,专当他面捡这种话来说,无非告诉他自己送出的礼货不是白送的,想求更多馈赠,真是贪婪又愚蠢!

“我也不是厚此薄彼,可你们啊,也真是年华虚长,眼量反倒不及少者长远。”

说话间,武则天又望着武攸宁说道:“典礼之后,麟台修礼诸事你要用心起来,不要辜负了少王推事惠你的情义。”

武攸宁虽然薄负急智,但听到这话后也愣了一愣,不知神皇何出此言。

武则天则并不多作解释,从案底翻出一份奏章再读一遍,神态间满是嘉赏:“朕的孙子,真是明知轻重,进退从容。所论诸事都能入人肺腑,无系外物,悠哉于怀,难怪能如此博人雅爱!优才如此,孰能不爱?”

第0216章 急流勇退

清晨时分,刘幽求便来到大王寝居院舍之外。昨夜宴会入晚,他并没有逗留太长时间,很早便退下休息,所以此际精神不错,没有什么夙夜欢戏的疲态。

李潼昨晚休息时虽然已经不早,但养成的生物钟还是积习难改,同样很早便起床,照例练了一通羯鼓,然后杨思勖才上前禀告言是刘长史早已经等候在外。

抛下手里的鼓槌,李潼让人邀请刘幽求入内一同进食早餐,吃饭的时候笑语道:“近日府事杂多,长史是府中能入心腹的老人,还要劳你诸事仔细看顾。”

“卑职久承恩眷,本就份内之劳,无需大王细嘱,自然不敢松懈。”

刘幽求回答了一句,然后便沉默下来,脸上颇有犹豫之色,过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开口说道:“昨夜欢宴,宾客满堂,大王厚礼及众,确是慷慨可夸,日后必为都内热议。只是人情诡谲,心意莫测,大王高风确实,卑职却恐人言招摇之后,难免恶语中伤、奸念成谤。”

从昨天到现在,或者说从河东封国返回神都之后,刘幽求的心情便一直有些不自在。只因为王府内外如今氛围,已经大不同于他此前离都的时候。

刘幽求是七月末离开的神都,那时候少王处境虽然也有好转,但却还是置身事外的闲王阔邸,并没有太多人事上的喧哗。

可仅仅只是过了两三个月,当刘幽求再返回神都时,少王处境却大为不同。本身势位、誉望节节拔高,门庭之内也是宾客满堂,煊赫姿态较之旧前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别的不说,单单王府佐员诸众便大大扩充,老人离府,新人进入,其中绝大多数刘幽求根本就不认识,这自然让刘幽求感到大大的不适应。

首先自然是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原本王府之中,他因颇得少王看重、引为心腹,所以被托付重要的征封事宜,且还参与许多不可明诉的事情。

那时候的刘幽求在王府诸员之中,可谓是地位特殊,少有的心腹之选。可是如今,王府佐员群立,其中不乏出身包括才具都颇有可夸者,跟这些人相比,刘幽求已经无有可夸。

还有就是原本一同入府的那些老人们,如张嘉贞之流,都已经应举得第,且正式的担任朝廷守牧之官,不再屈居闲卧于王府,显途可望。

但刘幽求却因为忙碌大王托付的国事,完全错过了今次的制举。虽然即便应举也未必能够得中,可是他连这个试一试的机会都没有,心里多多少少是有一些失落的。

当然,最让刘幽求感到不适应的还不是自身处境如何,而是少王如今的行事风格大有改变。随着资望拔高,少王已经不再像此前那样谨小慎微、谋而后动,大节上或还有所瞻望,但小事上似乎渐渐失了分寸。

这才是最让刘幽求担心的事情,时下神都局势波诡云谲,大势所在虽然已经可作窥望,但这过程当中的诡变仍是莫测。

这当中一个最显著的例子,当金吾卫兵围履信坊时,忧患近在身畔,少王却能不为外情所迷,笃静自守,这才免于行差踏错。那时候刘幽求便得少王任重,每一个登门的宾客都权衡再三才能决定要不要予以接待,虽然门庭冷清,但却让人感觉踏实。

可是现在府中集宴动辄百数人众,再没了此前谨慎择选的小心。且少王本身也是才情挥洒,赏赠滥施,说得好听一点叫做礼贤下士,若往险恶处去想,则就不得不让人忧怅难释,不知祸出何门。

抛开自身的前程思量,刘幽求也是真的为少王担心,因此这些想法也都积存在心许久,只是担心会被少王误作自己是心存怨念才故作危言。

昨夜所见礼堂珠玉陈设、群情激涌,刘幽求受不了那种气氛才早早离席,然后便是整夜无眠,到了早上终于下定决心,无论少王对自己看法如何,他作为府中老人,该做的劝谏还是要表达出来。

如果少王真的只是固执旧态,认为自己是为自身前程抱屈而疏远他,但他也算是尽了自己身为府员的责任,就此一别两宽也问心无愧,起码是回报了少王微时对他的赏识。

且不说刘幽求心里权衡多少,李潼听到他这一番劝告话语,心情不乏欢畅,眉眼也舒展开来,坐在席中笑语道:“人生在世,何者可贵?饥时酸酱两瓮,寒时麻衫一领,不为物珍,只是应时所需。人之异于禽兽,在于故情两知。长史与我,相守微时,困顿之际相携并进,荣宠之时肯赠危言,情义如此,让我怎能不念念不忘!”

听到少王这么说,刘幽求唇角翕动起来,翻身跪地颤声道:“卑职怎敢自许情义!旧时困在畿内,昼夜两餐不能周全,潦草果腹不知明日就食何处,幸受大王拔选赏用,才能得享衣食安居。大王不以卑鄙见弃,卑职唯此一身捐献,薄才强逞,妄为大王筹划,擅作危言警事,不敢自夸周全,只盼能久事大王……”

“长史心意,不必细表,在此一心。”

李潼从席上站起来将刘幽求扶起,并把臂将他送回席中,然后才叹息一声:“富贵若不为我所专,则只是浮云,西天晚霞纵气象万千,所美不过一瞬。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虽荣华虚享,能赠长史者,唯此一言。满堂宾客,迷在浮华。能相谋于事者,不过寥寥。”

近来内外事务杂多,李潼也没有机会与刘幽求进行深入详谈。现在刘幽求主动找上来,且还对他不乏规劝,也让李潼心里感怀不已。

原本他是打算龙门典礼之后再与刘幽求详论后续的计划,不过眼下也是一个合适的机会。

在宽慰刘幽求几句之后,李潼举手唤来杨思勖,细语吩咐几句。杨思勖匆匆行出,然后又返回来,手里则捧着一方锦盒摆在大王案上。

李潼打开那锦盒,从其中取出一份函文,然后对刘幽求笑道:“如今王府旧人,泰半得事于外。长史是我心腹良佐,自然不会忽略。但我与长史不是寻常情义,谋事所念也就有些强人所难……”

嘴里说着,他将这一份函文递到了刘幽求手中。

刘幽求展开一看,乃是一份荐书,是向天官吏部举荐他担任乾陵丞。看完荐书内容,刘幽求先是愣了一愣,片刻后才似有所悟,抬眼望向少王凝声道:“大王这是……”

“神都繁华,未可久恋。先王茔归故土,岂可久在荒芜。儿辈事迹未有可夸,唯一点孝义深衔,旧年养在禁中,服礼多就权宜,孝义所亏,不堪怀念。如今改迁配享,比拟新葬,岂敢置身事外。”

李潼讲到这里,也是神态沉重,望着刘幽求说道:“日前已经进书神皇陛下,请一革身领诸事,往西京结庐守居,长史可愿相随?”

刘幽求听到这话,脸上惊容已经掩饰不住,失言片刻,然后才又双手奉书大声道:“大王笃守大义,卑职若贪一时虚妄而走避不从,怎有面目再立世中!愿追从大王,共守孝礼!”

听到刘幽求这么说,李潼更加高兴:“我要多谢长史,能得良佐如此,人生更复何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