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蓝薬
陈易的语气平淡,缓缓收起了伞,犹为自来熟地踏进了屋,旋即赔笑着道:
“老人家,雨大,不知能不能借来避一避雨?待会就走。”
“哦、哦…我还以为峰儿回来了。那避一避吧,这里也没多少人来。”
白发老妪招呼着,见不是自家儿子回来,脸上止不住地落寞。
雨声渐渐大了。
陈易说了句借椅子坐一坐,晃了晃伞上的雨水,老妪应了一声,她曾出身殷实,对外人本就没有太多的防备,更何况万西峰格外重孝,不曾将外界的事告知自己的娘亲。
老妪脸上有很多皱纹,被生活像宣纸般揉卷得一块团着一块。
“老人家在等儿子?”
“是啊,我家峰儿,他说他惹到流氓地痞了,出去避一避,就这几天回来,我老早就在这里坐着等,等啊等,傻愣愣的。”
老妪说到后面,似乎觉得“傻愣愣”这几个字好笑,便笑了好几声,笑容像是皮肤干瘪,
“都下雨了,才知道坐了这么久…快一天了吧,好像还没吃饭…人老了,不知道饿…”
陈易默默听着,目光仍落在厅堂之外,问道:
“老人家一个人住?”
“没,跟我儿一块,我儿给我做饭,叫我起床,他现在孝顺了,以前混账得不行,也还好现在孝顺了。”
老妪说着,像是想起了往事,她眼眸浑浊,出神着说道:
“他其实哪哪都好,小时候就会讨人心欢,大了也孝顺,就是赌钱,成天赌,赌得天昏地暗,打过、骂过了,最后欠太多债,跑了。
现在不打不骂了,怕他又跑了,唉……”
世上常有父母埋怨孩子不孝顺,夸赞孩子孝顺的倒是少有,只是这老妪怕儿子又走了,又抛下她这老娘孤零零的,便珍惜着儿子的好,其中道理,陈易看得明白。
豆大的雨水落在地上,陈易四品敏锐的听力,便听到了屋外脚步,很轻、很轻,像是怕吵到了谁。
老人家没听到,她继续絮絮叨叨道:
“他这人啊,其实什么都好,就是会不听话,咋样苦口婆心劝他,他不碰壁,都不回头,算了,他大了,我老了,不劝了,反正他好好的就行,好好的。”
陈易没有回话,他端坐在椅子上,眼帘里映入了一个七尺汉子的面庞。
那汉子身着披着蓑衣,腰间携着刀,看见陈易一身官服,眯住了眼睛。
昔日千户,此刻抬起一只手指,比了个“嘘”的手势。
万西峰领悟到其中意味,没有开口,无声中抽出了腰间的刀,刀柄上镀了金,这便是金刀贼这一诨名的来历。
大雨滂沱,也蹉跎。
白发老妪照旧说着往事,时不时叹口气,时不时又笑了起来,她的脸就对着厅堂外,候着回家的儿子。
昔日千户已缓缓起身,并未抽刀,而是提着手中的伞,伞尖正对着万西峰。
暴雨淹没了许多的声音,老妪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太清。
万西峰已然踏前,一刀便斩了过来。
手中腰刀寒芒如雪,气势凌然,却又刻意止住了些力道,以免声音太大。
面对这一刀,陈易不退反进,身形似游鱼,雨中穿行,轻描淡写地便侧身躲过这一刀,一拳狭着雨水,即将轰到万西峰面门。
万西峰身影猛退,接着侧斩一刀。
陈易抬起伞,伞尖自上而下别住刀锋,紧接着一压,刀身颤鸣,却又淹没在雨水里。
意识到这一刀会被顺势压下去,万西峰猛然抽刀,眼里一抹狞色,如今有官差出现在这,他若是逃了,老母必然落于人手,故此他没有退开,而是拼着又斩来一刀。
他的刀法质朴,简单明快,一刀刀都冲着杀人而来,绝无拖泥带水,已入四品的陈易最明白这种刀。
杀意弥漫,刀锋破开雨幕,爆裂出一声炸鸣。
白发老妪吓了一下,身子前倾,而后又缓缓回过神来,喃喃道:
“打雷啊……哎哟,打雷了,雨真大。”
这一刀如雷般迅猛,可陈易的伞却更快,而且如同游蛇般黏住了这一刀,伞骨与刀锋摩擦,竟然未被一刀两断,伞与刀勾勒出一个圆。
铺天盖地的雨水砸在这一个圆上。
万西峰气势层层叠叠,气机如泉涌,猛地又一刀刺出去。
陈易右手微抬,点在刀身上,刀身骤然一震,万西峰仍旧死死握刀,誓要将此人一刀刺死,陈易又是一敲,声声震鸣,恰好混杂在雷声里。
老妪听到了些声音,茫茫然问道:
“公子,你在敲什么?”
“晃一晃伞上的水。”
“哦…那我继续说,刚刚说到哪里去了…峰儿这孩子,唉,太好赌了,不然也不会惹到人……当年我就哭得厉害,可毕竟还是我儿,就指望着他能好好过活,平平安安,传宗接代。”
话音之间,厮杀仍旧。
久经死战,万西峰双目通红,寻找着杀人的关窍,见陈易两回敲刀,似游刃有余,他却并未退缩,而是在他第三次敲刀之时,手指还未落下之时,硬提一气,兀然爆发,一刺而去!
要以伤换死,一击就要毙命!
陈易目光漠然。
万西峰惊骇的看见,那一声势浩大的一刀刺去之时,陈易的身影已非人的速度拧转起来。
这一刀落在了空处。
而后,脸颊边袭来横风,雨水密密麻麻撞到了脸上,随后伞尖将整个头颅都砸得凹陷进去。
万西峰双膝跪地,手中的刀哐当掉落,死的时候也是一言不发。
陈易缓缓收回了伞。
不觉间,雨声小了一些。
似是察觉到屋内的厮杀平息,吴庆胜和罗南无快步地踏着进来。
瞎眼的白发老妪听着脚步声,身子像之前一般前倾过去,脑袋微微侧着,问道:
“公子,是我峰儿回来了吗?”
陈易斜过眸,看了眼咽气的尸体。
“还没回来…”
屋外仍有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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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1章 天下乱武
雨,一刻也不停歇地下着。
万西峰的尸体被拖出了院落,陈易回看了一眼,便见白发老妪傻傻端坐椅子上,等着一个永远回不来的儿子。
万西峰骗了她,让她觉得他是个浪子回头的好儿子,她老了,眼也瞎,被困在了这个院子里,也根本不知道万西峰做的恶事。
若非作恶多端,身为聚翁阁的打手,万西峰的名字也不会被衙门报到两厂一卫。
而陈易也瞒了那老人,没有亲自戳破万西峰的谎言。
罗南无和吴庆胜看见万西峰的尸体,便微微颔首。
“我原以为…你会动恻隐之心,留下这恶徒一命。”止戈司司务罗南无开口道,语气中不乏讶异。
他原以为陈易一路听到万西峰重孝之事,会心生异念,毕竟因一时恻隐放走恶徒之事,江湖上并不罕见。
至于结果…几乎没有一个是好的。
哪怕其中并非没有佳话,可佳话之所以是佳话,正是因为既稀少又罕见,绝大多数,往往都是农夫与狼的故事。
罗南无与陈易交流不深,今日刚刚见面,不清楚后者秉性,但吴庆胜对今日之事有所预料,此刻虽算不得多讶异,但也照样问了句:“我也有感,一路上见你无话,也在想你是不是动了恻隐。”
“动了,但没动太多。”
“哦?”
“一事对一事,事事要分清,我有恻隐,只对老人家,这个人,该杀还是得杀。”
陈易淡淡说道,再回看了那座房子一眼,
“到时便拜托吴督主,动点关系,拨些银子,照顾照顾吧,其中火耗就我这边来出。”
此时此刻,二人这才恍然大悟,他本就没想过留这万西峰的性命。
陈易随意丢下尸体,快速摸索了一番,接着便在尸体身上,摸到了一张泛金的纸张。
这应该就是成林当时所说的,那张由公孙官留给别人的金纸。
魔教教主公孙官原本将它留给了杜炳坤之父,杜炳坤之父又传给了杜炳坤,随后便被这万西峰所杀,这张金纸也被其夺去。
杜炳坤乃是新科进士,放在哪朝哪代,进士都是金贵人物,杀了他,万西峰的通缉也从当地衙门报到了两厂一卫。
陈易凝望了下这张金纸,金纸之上铭刻着一连串的字符,却并非汉字,乃是魔教独创的字符,他看了一会,随后双目微微瞪大,一下便想到了什么。
这张金纸名为《二宗经》,是为明暗神教中的一种传承,一旦习得其中经义,便将得到其中一份传承,其能耐不仅远胜常人,若是集齐,便足以一步登天,成为神教的一位护法神。
而这张金纸,关乎到后面的一件大事——天下乱武。
按照前世的记忆,这大事发生在天门开裂之前,天下乱武,便是各地传承接连出世,江湖大震,不知其数的武夫得到传承,武道一朝得以精进,几乎一遇风云便化龙。
简单来说,整座江湖的武道水平都拔高了一个台阶。
其中佼佼者,便是一位名为许登的人。
此人不用兵器,只用拳法,一身横练功夫,横空出世,连败第六的断剑客、第五的白少白,拳杀第四的甄千秋,直至问拳于天下第二的魏罡,才止步于武榜第三。
整个江湖都为之震动,却全然不知此人的来历,只觉得他是得天独厚的气运之子,百年不出的绝世之才。
别人不知道,不代表陈易不知道。
这个所谓许登,其实就是天下第一真天人许齐的半个马甲……
天下第一开小号比武,能不一下冲到第三么…
若菩萨剑无相禅师不再度现世,谁又能真的与许齐争锋?
而值得一提的是,这许登如今跟自己的关系,便是在《苍山拳》上。
自己所习的《苍山拳》,出自闵贺,而闵贺与此人同出一门,可以说是一个师傅教的。
思索过后,陈易把金纸默默收入怀里,另外二人看在眼里,但识趣地没有说话。
如今金纸出现,意味着天下乱武越来越近了。
侠以武犯禁,整个江湖的武道境界都被拔高一层次,到时会乱成什么样,可想而知。
陈易垂眸思量。
他是不是该…找机会离开京城了……
若是离开的话,那殷听雪她们怎么办呢?
但不论如何,
他不能再受那么多掣肘了。
无论是药上菩萨随时可能到来的暗中度化,还是身上未解的奇毒,抑或是安后逐渐加紧的束缚,都是掣肘,都必须挣脱得干净。
………………………
闵府。
雷声阵阵。
“还没想好吗?宁儿。”
闵贺眉目紧锁,凝望着那女扮男装的少侠,后者绣春刀带着刀鞘杵地。
她垂着眉,一时没有话,只是沉默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