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会说话的肘子
金猪心中一惊,他回头朝城内望去,却始终没有看见粮车的踪影。
……
……
火把已熄灭。
陈迹缓缓睁开眼睛,看见面前的灾民一个又一个站起身来,如一片黑色干枯的森林,无边无际。
一名灾民怀中抱著个小女孩,干涩问道:“这位大人,粮食为何还没运到,我家娃娃已经饿得哭不出声了。”
陈迹沉默起身。
灾民怀里的小女孩,胳膊比竹竿还细。
陈迹轻声问道:“洪水已经退了,为何没有留在豫西耕地?”
灾民怒声道:“洪水退去以后,官府厘定好的田亩,莫名其妙的全都成了刘家的地。家家户户没有余粮,义马县城倒是有富户愿意借粮给我们,可那九进十三出的高利贷,若是背上了,世世代代都别想再翻身。但凡有一条生路,我们也不会走两百多里来洛城。”
灾民苦涩道:“实在是饿得受不了了。”
人群中,忽然有人高呼:“跟他废什么话,快要到卯时了,答应我们的粮食还没到!”
“对,粮食呢?”
“撒谎,他在骗我们!”
“杀了他,破门!”
城墙之上,天马当即要引弦满弓,射杀带头哗变的灾民,却被金猪按下了胳膊。
金猪咬牙道:“不能杀,你杀不掉所有人的。若是将灾民激怒,陈迹那小子就真的活不成了。”
天马看向金猪,用手语说道:没有人会再听他说什么,他死定了。若不然,我给他一个痛快?
金猪急声道:“再等等!”
片刻功夫,城墙下的人群如黑色海潮,一瞬间将陈迹吞没。
有人挥拳,有人砸锄头,有人抬脚踹,陈迹只能勉强躲开致命的袭击,一步步向城门退去,最终后背抵在那红漆城门的圆铜铆上。
金猪扒著墙垛往下看,却发现陈迹已经被逼进城门洞中,再也看不见了。
此时,陈迹在城门洞里抓住一只捶向他的拳头,直勾勾盯著对方说道:“我说过粮食会到,便一定会到。我的身家性命就押在这里,我都没慌,你们慌什么?再等一刻钟,若一刻钟之后粮食还没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人群中却有人呼喊:“都等一夜了,还等什么?”
“杀了他,破门!进城抢东西吃!”
陈迹面色一沉,刘家人不愿再等了!
但灾民迟疑著,迟迟不愿对陈迹下死手。
他们只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没有真的杀过人,先前也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下一刻,一名神情狠厉的汉子在灾民之中穿梭,他悄悄来到最前排,从缝隙中捅出一刀,直奔陈迹腹部!
混乱中,这一刀若将陈迹捅死,灾民与朝廷之间再无掉头余地。
然而就在这一刀递出来的瞬间,汉子却惊愕发现这一刀竟被陈迹躲开了,他豁然抬头,正对上陈迹冰冷的目光。
汉子这才意识到,陈迹绝不像先前表现出来的那般柔弱!
然而,汉子见偷袭不成之后并没有犹豫,他狠辣的调转刀口,直直刺入自己腹部,哀嚎著举起自己沾满血的双手:“杀人了,官差杀人了,为我报仇!进洛城!”
陈迹神情一肃。
这是刘家豢养的死士!
张拙呢,为何粮食还没调来?出了什么意外?难道刘家在粮仓那边还有后手?
一时间,纷杂的情绪涌入脑海,陈迹只觉得自己陷入了刘家精心设计好的死局。
这不像是刘明显的谋算。
更像是一位老谋深算的棋手临时起意,随手落子之间便堵上了他所有退路。
阴狠,狡诈,不留余地。
对方的计划环环相扣,仿佛不论你如何挣扎,最后都难逃注定失败的命运。
此时,有人喊道:“让开!”
人群纷纷让开。
陈迹抬头看去,却见灾民让开的那条通道尽头,正有数十人肩挑麻绳,抬著沉重的巨木朝城门撞来!
城门一破,民变必起,死局将成!
然而正当此时,城门背后传来清脆的马蹄声,孤单却决绝。
灾民们喧嚣的声音,竟被这孤零零的马蹄声压了下去,全世界只剩下这一个声音。
吱呀呀的声音传来,陈迹背后那沉重的朱漆城门,竟被人从里面缓缓拉开。
灾民惊愕望去,目光越过陈迹,看向那道越来越大的门缝。
朱红色的门缝里,张拙正坐于一匹黑色战马之上,脸上、红衣官袍上尽是星星点点的血迹!
张拙轻轻策马前行,战马打著响鼻一步步走出城门,它走一步,灾民们便后退一步,直到人挤人再也退不动。
这一人一马的身影,竟将数千灾民的气势比了过去!
陈迹回头看去,张拙是一个人来的,背后没有粮车!
他豁然抬头,难以置信。
粮食呢?!没有粮食来干嘛,送死吗?
然而张拙淡然坐于马上,不疾不徐的扬声道:“本官乃洛城知府张拙,救灾粮正在路上,不消一刻钟便能运到此处!所有人向后退出百丈,本官要在城下设粥棚,届时排队施粥,人人有份!”
灾民未动,没有粮食,说破天都不好使。
他们与张拙默默对峙著,数千人无声的压迫感,如城池一般厚重,凝如实质。
陈迹心中一沉,低声道:“大人,慢慢后退,我密谍司掩护你……”
却听张拙鼻音里冷笑一声,竟再次策马向前压去!
黑色的灾民人潮无边无际,一抹红色的身影挺拔,坚定,不容置疑。
哒。
哒。
哒。
哒。
缓缓的铁蹄声敲击在灾民心口处,张拙平静道:“本官乃天子所授洛城知府,张拙!不退者,按律当斩。”
也就是这个时候,有灾民透过城门看见,西风等人正拉著一车车粮食出现在长街尽头:“粮食来了!”
“粮食来了!”
“快,别阻碍张大人设粥棚!”
灾民们忽然像是溃败了似的,如潮水一般退去。
陈迹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张拙驻马于他身侧,乐呵呵笑道:“我还以为你真的不怕死呢!”
陈迹疲倦道:“张大人,这世上哪有真的不怕死之人?我怕得要命。”
张拙低头仔细打量著陈迹,只见少年郎衣服被撕破,脸上有淤青,无比狼狈。
片刻后,他郑重道:“谢谢。”
陈迹随口道:“大人不必谢我,无事便好。”
张拙肃然道:“若无你提醒,我不会发觉今夜有民变;若无你拖延时间,灾民也等不到粮食。本官一谢你保住了我和陈大人的头顶乌纱,二谢你保住了这城门背后的数千户百姓,三谢你让这些灾民没有变成暴民,救了这些可怜人。”
说著,张拙跳下马来,对陈迹深深作了一揖。
陈迹微微侧开身子,只觉得今夜的张拙,和往日的张拙有些不同。
他缓缓开口:“如今有张大人在此主持大局,我也该走了。”
“慢著!”
“嗯?”
张拙看向陈迹说道,认真问道:“吾有大志,可否助吾?”
陈迹笑了:“多谢张大人抬爱,我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玩命可以,但混不来官场。”
张拙看著陈迹的眼睛,并未因拒绝而恼怒,反倒展颜一笑:“无妨,强扭的瓜不甜。但有一天你若改变主意,可随时来找我。”
陈迹疑惑,总觉得这句话好像在哪听过,他笃定回答道:“我不会改变主意的。”
张拙哈哈一笑:“少年人莫将话说死,这世界唯一不变的,便是‘变化’。”
说罢,他主动移开话题:“此事确为刘家幕后主使?”
陈迹应道:“确定无疑。”
张拙看向乌泱泱的灾民:“你先别急著功成身退,刘家之人还藏在灾民之中,若容他们继续潜藏,恐怕还会生出变量。我且问你,你可有方法将他们找出来?”
陈迹闭目沉思。
再睁开眼时回答道:“有个方法,可以一试。”
第124章 冯先生
陈礼钦冷眼旁观,金猪却不依不饶:“陈大人,弹压民变本是你洛城府衙之事,从你来这里到现在,本座还未听你说过一个谢字。”
陈礼钦冷哼一声,闭口不答。
金猪气笑了,转头看向陈迹高声道:“早告诉你莫要掺和此事,你非要掺和,怎么样,人家还不领情呢。走,往后我若再参和文官的事情,便是我自己不长记性!”
陈迹摇摇头:“大人,此事还不能走,还有事情没做完。”
金猪急声道:“你搬倒了刘明显,抓住了景朝司曹,已是大功一件。不出意外,修行门径很快便会送至洛城。此时抽身而退,往后他们再办砸了事情便与你无关,你若继续留在这里,指不定这些文官还会往你头上扣什么屎盆子!”
陈迹不答。
金猪冷笑一声:“罢了罢了,我不再管你死活,你想留这里便留这里吧。往后出了事,可别找我诉苦。”
说著,金猪竟领著天马转身离去,西风数次回头想要劝劝陈迹,却最终作罢。
张拙放下手中杀威棒,劝陈迹道:“其实他也是为你好。”
陈迹嗯了一声:“我懂。”
白粥渐渐浓稠,张拙命人熄灭了锅底的灶火。
一名官差问道:“大人,放粥吧?”
张拙摇摇头:“不可,要等粥凉些再说。”
待到放粥时,灾民一个个排队走上前来领粥,有碗的用碗接著,没碗的便用双手捧著。
直到这一刻陈迹才知道,张拙为何要等粥凉些再说,因为许多灾民逃难出来,连只像样的碗都没有。
这时,一名汉子捧碗喝下一口粥,骤然将碗摔在地上:“他娘的,这些当官的糊弄我们,竟在粥里掺了沙子!”
说著,他去拉扯一名双手捧粥的中年人,将对方手上的粥打散在地:“别他娘的喝了,抄起家伙跟他们干,咱冲进城里好吃好喝,不受这鸟气!”
那汉子还想鼓动灾民造反,可下一刻,周围排队的灾民竟纷纷冲过来趴在地上,混著泥土将地上的米粥扒进嘴里,根本无人理会他。
汉子一怔,他回头朝灾民之中看了一眼,缓缓退入人群之中。
灾民中,一些原本蠢蠢欲动的汉子忽然沉寂下来,他们领了粥以后,默默蹲在地上,一口一口吞著沙子,将白粥全部灌进了嘴里,一点不剩。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
施粥从卯时持续到辰时,竟是不再有人骂过一声,陈迹想抓的刘家死士,彻底没了踪影。
张拙见状,对陈迹说道:“你的办法并未奏效。他们比想像中要聪明一些,一见事不可为,便立刻蛰伏不动。这些刘家豢养的死士不是莽汉,都是偃师大营里精锐中的精锐,有勇有谋。”
陈迹朝他拱手道:“如先前所说,现在需要辛苦一下张大人了。”
“哦?”
陈迹解释道:“素闻张大人有过目不忘之能,经史子集倒背如流,方才交代张大人留意的细节,可曾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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