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会说话的肘子
几条街外的马记面档里,老板正握著长柄木勺搅动著大锅里的骨汤,却听有人进门说了一声:“老板,一碗面,加一份羊肉。”老板头也不回的随口问道:“客官吃宽面还是细面?”
“宽面。”
老板转头看去,只见一位清秀瘦削的少年郎已经找了靠窗的地方坐下,他应了一声:“客官稍等。”他扯面的时候,却听少年郎问道:“老板,正午饭时,店里怎么没人?”
老板苦笑道:“城里闹兵祸,也就落脚的行商才愿意出来买吃食。这些行商也是倒霉,想回家却回不去,货物都屯积在码头还得给漕帮付库房钱。”少年漫不经心问道:“码头不走船了?”
老板将扯好的面片丢入滚沸的锅中:“不知为何,反正是不走船了。”
陈迹看向窗外稀疏的行人,他猜想,在密谍司的谋划里,刘家与靖王唇齿相依,诛杀刘家之后便要顺手除掉靖王,施一石二鸟之计。但谁也没想到,自己在靖王昏迷时提醒云妃“王爷已发觉罗天宗宗主韩童常来看望郡主”,导致云妃第一时间逃离王府,躲了起来。阴差阳错之下,密谍司丢失了关键人证。
如今,密谍司找不到云妃,便没法用“靖王府勾连景朝军情司”的罪证钉死一个声望极盛的实权藩王。可云妃在洛城中,始终是个天大的隐患。
老板端著木质托盘放在陈迹面前:“客官慢用,今天您是第一位客人,我给您加了一两面。”陈迹从桌上木筒抽出筷子,道了声谢。
才刚吃两口面,只见毛茸茸的乌云从外面跃至窗台,喵了一声:“没人跟著了。码头被密谍司的人看管著,只许进不许出。这会儿,一群密谍正穿著便衣四处搜查,一旦有人靠近码头就会被抓著盘问,码头力棒的家中全都被翻了个底朝天。”
陈迹笑著夹了碗里的羊肉递到它嘴边:“谢了,这几日辛苦。”乌云叼住羊肉,仰头吞进肚子里:“好烫!”
陈迹又夹了块羊肉,吹了吹才又递到它嘴边:“她人呢?”乌云吃下后轻轻喵了一声:“来了。”
话音落,却见窗外一位面色珠黄的女人挎著一只菜篮子经过。陈迹当即放下筷子,在桌上丢下三十二枚铜钱,起身跟上。
女人挎著篮子宛如邻家大婶,先去了粮油店买了二两棒子面,又去街口买了几个杂粮饼子,这才拐进一个小小的巷子中。白墙灰瓦之间,陈迹在她身后轻声道:“云妃夫人。”
女人置若罔闻,继续不慌不忙的往前走著。
陈迹不紧不慢的跟在她身后,再次开口说道:“您方才去悄悄观察码头了对吗,阉党封锁著码头,将罗天宗麾下的漕帮帮众全部严密监视起来,您想离开洛城,却根本走不掉。”女人回头疑惑的看向陈迹:“这位少年郎,你在和我说话?怕是找错人了吧。”
此时的云妃身上没了珠光宝气,灰色的布衫上打著补丁,布鞋脚尖处破了一个小小的洞。
对方的模样也变了,眉毛细了许多,鼻梁高了许多,嘴唇小了许多,便是熟悉她的人面对面遇到,都不一定能认出来。难怪密谍司找不到。
云妃不再理会陈迹,转身离开。
却听她身后的陈迹忽然说道:“夫人,我有办法送你去景朝。”
云妃挎著菜篮子豁然转身,面色倨傲问道:“你到底是怎么找到我的?”
只这一瞬,对方肩背挺直,又变成了那位端庄的王妃,便是粗布头巾与衣衫也遮挡不住多年养尊处优的贵气神态。陈迹平静说道:“夫人现在急于离开洛城,罗天宗帮不了你,但我可以。”
云妃反问:“你军情司在洛城的势力,不是已经被阉党连根拔掉了吗?凭什么送我离开?”
陈迹本不想重新提起谍探身份,此时却只能顺著对方的话说下去:“我军情司能在宁朝潜伏这么多年,自然有我们的底气,不然我是如何找到您的?您不需过问太多,只需知道我能帮您离开即可。”
云妃沉思片刻,凝视著陈迹说道:“世人皆无利不起早,你景朝军情司为何要帮我?”陈迹解释道:“我军情司欲与罗天宗合作,自然要保下夫人性命。”
云妃突然展颜笑了起来:“你在撒谎。”陈迹不动声色反问:“夫人何意?”
云妃拎著菜篮子一步步朝陈迹走来,直至两步之遥才缓缓停下:“你是为了白鲤对吗?”陈迹沉默不语。
两人站在狭窄的巷子里针锋相对,气氛凝重。
片刻后,陈迹开口说道:“夫人,可否回答我一个问题?”云妃不置可否:“问。”
陈迹问道:“您联系我景朝军情司一事,是否为王爷授意?”云妃冷笑:“若无他授意,我联系你们作甚?”
陈迹深深吸了口气:“那王爷是否知道我的景朝谍探身份?”云妃笑了起来:“原来你是在担心此事,他自然也是知道的。”陈迹突然疑惑不解。
当白龙提起云妃勾连景朝一事时,陈迹便意识到这是密谍司与靖王的谋划之一,靖王必然知道自己的谍探身份,云妃没理由向其隐瞒。可靖王既然知道,为何毫不在意自己的谍探身份,甚至行托孤之举?
而且对方既然托孤,想必白龙、金猪等人是绝不知道自己身份的,不然这托孤毫无意义。靖王为何向密谍司隐瞒此事?
陈迹忽然有些头疼,他总觉得自己好像陷入到一个泥沼之中,却不知自己是如何陷进来的,又该如何挣脱出去。他抬头看向云妃:“夫人,不论您怎么想,请您明日傍晚再来此处,我会送您离开洛城。”
云妃沉声问道:“没有密谍司腰牌,如何出城?”陈迹说道:“我自有我的办法。”
云妃转身便走:“希望你没有口出狂言。”
陈迹望著云妃消失在小巷尽头,乌云从屋顶跳到他肩膀上,好奇的喵了一声:“你真打算冒险送她离开?”陈迹站在小巷高墙下的阴影里,没有回答。
第177章 一门之隔
第178章 一门之隔
清晨,陈迹孤零零醒来,
寝房里空荡荡的,没了梁狗儿的酒气,也没了余登科的呼噜声,热气也被一并带走了。
他披好衣服出门,看了一眼架著梯子的院墙,而后弯腰挑起扁担走入安西街。
院子里水缸是满的,但陈迹还是像往日一样去挑水,仿佛用这种固执的方式,就可以将时间停留在兵祸发生以前。
安西街上没有行人,他便独自站在井沿边上,慢慢卷著井口上方的摇橹,摇著摇著便发起呆来直到有包子铺的伙计来挑水,他才回过神来,打好水、挑著扁担前往知行书院。
咚咚咚,陈迹敲了敲知行书院紧闭的木门。
隔了片刻,王道圣推开房门疑惑问道:“你怎么来了?”
陈迹笑了笑,侧著身子往院里走去:“我是您亲传弟子,住这么近,理当帮您挑水劈柴才是。”
王道圣跟在他身后进了院子,仔细打量著他突然说道:“你是心中有困惑,有问题想要问我吧?
陈迹脚步一顿,没想到王先生一眼看穿了自己。
他放下扁担,将木桶里的水倒入缸中:“先生,刘家谋反的时候来找过您吗?
王道圣站在一旁回答道:“找了,刘阁老许诺高官厚禄,希望我能为他谋划战事,但义拒绝了陈迹问道:“刘家没有为难您吗?”
王道圣摇头:“刘家没有为难我,我在他们眼里就是又臭又硬的石头,没必要浪费时间。”
陈迹乐了:“您干嘛这么形容自己?”
王道圣随口道:“是别人这么形容我。”
陈迹好奇道:“您不生气吗?”
王道圣想了想,坦然道:“会生气。”
陈迹问道:“先生也会因为别人的看法生气吗?”
王道圣笑道:“我也还有很多道理没想明白啊。”
陈迹哦了一声,又弯腰提起另一只木桶倒水。
王道圣平静道:“你来知行书院,应该不是要问这些的。”
知行书院里只余下水在哗啦啦的响,在缸中激荡。
隔了许久,陈迹最终说了实话:“先生,现在有这么一个人,她只要活著,对我、对许多人来说就是天大的隐患。如今最简单的选择便是一刀杀了她,只要做得足够隐蔽,除了天知地知我知,
再无他人知晓。”
王道圣轻松道:“那很好啊,你在犹豫什么。”
陈迹倒完水,提著空空的木桶看向他:“可这一刀下去,有些人我便再也无法面对了。所以我想问问先生,这个人我到底该不该杀?”
王道圣笑著说道:“凭你自己良心做事就好了。”
陈迹低头自言自语道:“良心?”
王道圣想了想说道:“如果你在路上丢了一袋子钱,你会感到难受吗?”
陈迹点点头:“会有一点吧,毕竟丢了财物。”
王道圣又问道:“那如果你看到路上有乞弓快要冻死,你只需要给他五文钱就能救他,但你没有救。第二天你听说他真的被冻死了,你会感到有些难受吗?”
陈迹又点点头:“也会有一点吧。”
王道圣问道:“你为何感到难受呢,你明明没有丢失财物啊。”
陈迹沉默不语。
王道圣点了点他心口:“你难受,是因为你心里丢了一块。”
“嗯?”
王道圣笑著说道:“其实这个比喻并不准确。只是世人大多只能看见身外之物的得失,却看不见自己本心的得失。你来问我之前,心里便已经有了答案,按本心做就好了。”
“谢谢先生。”
陈迹挑著扁担往医馆走去,门前已经停著一架马车,车夫蹲在门前啃著干硬的杂粮饼子,这是他昨日约好的马车。
车夫见过过来,赶忙将剩下一半的饼子揣进怀里,笑著说道:“官爷,您还需要自己挑水啊?
陈迹看了一眼天色:“来得挺早,还没到咱们约定的辰时。”
车夫乐呵呵笑道:“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小人这般辛苦讨生活的,自然要早早过来,以免官爷临时提前了行程却没车用。”
陈迹说道:“稍等片刻,我将东西放一下。”
他进医馆将扁担放下,又取了昨天买的正心斋点心与一坛子女儿红,这才上了车。
马车摇摇晃晃的出城去,车夫坐在前面,回头问道:“官爷,您确定能出城对吧?昨日也有客人雇我出城,结果被城门口的官兵给拦了回来。这些天也不知怎么了,码头的船也不让走,城门也不让出,南来北往的客人急得抓耳挠腮。”
陈迹笑道:“放心,不会让你白跑一趟。”
半个时辰后,马车来到南城门前,三层拒马竖在城门洞中,数十名披挂甲胄的将士拦住去路:“车内何人?”
陈迹掀开车帘走下,从袖中取出密谍司腰牌来:“密谍司。“
一位偏将缓缓走至他面前,上下打量了一下:“原来是密谍司的大人,这是要往何处去?”
陈迹收起腰牌:“前往刘家大宅公办。”
偏将也不过多盘问,只是抱拳行了个礼:“按照规矩,末将要搜查一下大人的车子。”
陈迹意外问道:“我的车也要搜查?我密谍司便是连紫禁城也可凭腰牌进出,怎么这洛城的南城门比紫禁城还贵重?”
偏将赶忙解释道:“这不是末将定的规矩,末将做不得主。我家将军有令,凡有进出车架一律检查仔细,不可错漏,违令者抄家问斩株连三族。”
陈迹挑挑眉毛:“若我偏不让检查呢?”
偏将先是一,而后慢慢向后退去。
他从将士手中接过一柄长戟,凝声道:“大人莫叫末将为难,末将也是听命行事的。”
说罢,门前数十名将士慢慢围了上来,车夫吓得腿肚子都在颤抖。
陈迹笑了笑:“将军莫要激动,我让你搜查便是了。”
他退到一旁去,任由将士掀开车帘,只是里面空空如也,一眼便望到了头。那偏将又蹲下身子检查车底,确认没有异常才松了口气。
偏将对陈迹抱拳:“大人,得罪了。”
陈迹面色沉凝,顺著演了下去:“我密谍司还是头一次被人搜了车子,这位将军,我们日后还有见面的时候。”
偏将没有说话,回头对将士挥挥手:“放行!”
眼著将士把木拒马抬至路旁,陈迹掀开车帘坐回车里,长长出了口气。
他雇佣这架马车,便是想试试能否凭腰牌出入。现在,出入城倒是无碍,但仅凭腰牌想将云妃送走无疑是痴人说梦。
若是如此,倒还不如先让云妃藏在城中,等待更好的时机。
陈迹慢慢陷入沉思,直到马车再次停下,车夫在车外唤了一声:“大人,到了。”
“你在门前等我,之后还要载我回城,”他拎著点心与酒坛子下车,拾起刘家朱漆大门上的兽首衔环叩了下去。
朱漆大门被人从里面慢慢拉开,门缝里,金猪眼晴一亮:“你怎么来了?‘
陈迹一边往里面走,一边疑惑道:“金猪大人,怎么是你在看守大门?”
金猪白白胖胖的脸上满是晦气:“他娘的,白龙那孙子给我穿小鞋,我本来好好的睡大觉,结果他非说刘家大宅至关重要,得有高手看门,硬生生把我到这里来。”
陈迹好奇问道:“不能让天马大人帮你说说话吗?”
金猪没好气道:“天马已经离开洛城了,内相另有事情需要他做。如今这洛城里,白龙就是咱密谍司最大的官。算了,待此间事了,我躲著他走!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
说罢,他小声嘀咕道:“奇怪,这孙子怎么老是针对我,难道我背后说他坏话,被他听去了?
陈迹面色古怪:“大人你还是少说点吧。”
此时,金猪低头看向他手中的点心与酒坛子,好奇问道:“给我的?”
陈迹笑著将酒坛子递给他:“这个是给你的,点心不是。”
金猪砸吧砸吧嘴:“行吧,就知道你小子不会专程来看我。”
他喊来西风:“你带人看好门,我送陈迹进去。”
金猪领著陈迹走过长长的青砖小巷,屋檐下的白色挽幛已经被人扯去,地上的尸体也都处理干净,只剩下砖缝之中血泥干涸,变为深深的紫黑色。
来到一处小院门前,金猪对门前密谍挥了挥手:“你们先去旁边歇会儿。“
守门的密谍拱手告退,陈迹正要伸手推门,金猪却抓住他的手腕,凝重道:“我知道你与靖王府交从甚密,也知道你与世子、郡主但现在局势已经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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