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 第72章

作者:会说话的肘子

  中年人淡淡笑道:“看来是不认识我了,你小时候在京城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你的眼眉没怎么变,很像你娘。”

  陈迹心中一惊……舅舅?

  难道是自己那位景朝高官的舅舅为了躲避政敌,跑来宁朝避难?从模样上看,对方满身风霜,裤子、靴子上还有泥点子,确实像是风雨兼程赶路的样子。

  可对方身上的补丁是怎么回事,自己舅舅也不至于混得这么惨吧。

  最关键的是,陈迹才刚刚摆脱景朝谍探的身份,刚刚打算过些平淡的日子,对方怎么这时候找上门来?

  荣华富贵的时候没有接自己回景朝,这时候还来干嘛啊,别是打算在宁朝东山再起吧?那自己还得被迫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给他卖命呢。

  陈迹思索片刻,生硬说道:“有何贵干?”

  中年人怔了一下,继而不在意的调侃道:“对长辈都不用一句敬语吗,你师父呢?”

  陈迹听到‘长辈’二字,语气更生硬了:“师父出去了,有事找我就行。”

  中年人提起衣摆跨过门槛:“那便在医馆里等伱师父回来好了,会下围棋吗,手谈一局打发打发时间。你娘棋艺很好,你的应该也不差吧。”

  陈迹说道:“医馆没有围棋。”

  中年人笑道:“怎么没有,不就在正屋柜子的第二个抽屉里吗,你去取,我等著。”

  陈迹微微眯起眼睛,这话听在他耳朵里更像是一种威胁,就像云羊第一次给他报酬时,直接将银锭放在他枕边一样。

  潜台词都是在说:我能随意出入医馆,你却发现不了。

  陈迹转身去了正屋,拉开第二个抽屉,里面果然放著一副围棋!

  他端著围棋来到医馆正堂,将棋盘铺在柜台上,将几枚棋子握在手上:“猜先。”

  中年人想了想:“双数。”

  陈迹摊开手掌,却见手中三枚黑子:“猜错了,我执黑先行。”

  中年人慷慨道:“好,你先,我可让两子。”

  陈迹抬头扫了他一眼:“行。”

  中年人棋力很强,强到大开大合之间,落子如泰山压顶,避无可避。仅六十五手,便将陈迹黑子切割开来,如一座座海浪中的礁石,孤立无援。

  中年人笑著看向陈迹:“你的棋艺还需要再磨练,围棋讲究的是取舍,舍小就大才有大局,事事不想舍,则事事皆休。”

  然而此时陈迹没听他说什么,只是在孤立无援处又落一子。像是执著的有些不服输,又像是孤绝的痴魔。

  中年人一怔。

  随一子。

  陈迹再落一子。

  中年人再随一子。

  却见双方你来我往,陈迹在第七十二手时,竟从孤立无援中杀出一条血路,与另一片孤棋连成一片。

  中年人眼睛一亮,赞叹道:“吞龙?这是什么下法。”

  陈迹抬头看他一眼:“治孤。”

  所谓治孤,便是在孤立中利用对方棋型的缺点,使自己的孤棋杀出一条活路来。往往一粒孤子却能反过来破坏对手的大局。

  陈迹曾获洛城围棋比赛二等奖,靠的便是一手剑走偏锋的治孤之术,陈迹没有什么大局观,他只有一股子执拗。

  他学著对方方才的语气,慢条斯理说道:“世界之大,岂能无容身之所?只有狭小的空间,没有狭小的胸怀。”

  中年人乐了:“怎么还教训起我来了。”

  陈迹平静说道:“没有,我说的是棋。”

  其实他是有气的,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自己不知道过去的身世,处处被人牵著走。如今好不容易送走癸与吴宏彪,好不容易能喘口气了,却又有人找上门来。

  然而就在此时姚老头领著畲登科从门外走进来,畲登科背著药箱,喜气洋洋道:“陈迹,你不知道,刚刚那老头明明气都断了,结果师父两针下去,立马醒转……咦?”

  中年人转身看向门口,笑著说道:“姚太医,许久不见了。你这小徒弟的棋艺不错,比你强。”

  姚老头看了陈迹一眼:“那倒是稀奇了……你怎么孤身一人来了?”

  “来帮我把个脉吧,近来身体有些不舒服。”

  姚老头瞥他一眼:“出去筹备个粮草,怎把自己搞成这副心力交瘁的模样?”

  陈迹一怔,等等?

  筹措粮草?

  筹措什么粮草?

  却见中年人在柜台对面坐下,满面疲态,勉强笑道:“我等刚到江南征税,便有人抬著自家媳妇的尸体来到衙门前,说是被我们征税逼死的。南方士绅如今将我们当做敌寇,听到些风吹草动便想方设法抵抗,征税不易啊。”

  姚老头一边走到柜台后面,一边平淡道:“夺人钱财如杀人父母,他们怕的其实不是征税,而是怕你们想重新丈量田亩。”

  陈迹越听越不对劲,自己很明显认错了人。

  这是谁?风尘仆仆、衣衫褴褛的,难道是某位税官?亦或是……

  中年人伸出手腕放在柜台上:“不过粮草还好解决,无非多费些周折,多动动嘴皮子。但前线要的糯米,却是难倒我们了。”

  姚老头以三指搭在中年人脉搏上:“找不到糯米?”

  中年人解释道:“今年被景朝破坏的城关太多,需要大量的糯米砂浆来垒砌城池。今年夏天一场水灾,许多人家连饭都吃不上了,如何还能腾出糯米去修筑城墙?”

  说罢,中年人叹了一声:“其实糯米本也是够的,可惜初秋那一批被京城截留,送去给陛下修缮仁寿宫和陵寝。”

  陈迹疑惑,这位中年人似乎和师父关系非常好,竟然什么话都往外说。而一向避讳胡言乱语的姚老头,也没阻止对方说下去。

  他知道这年头糯米属于战略物资之一,因为所有修缮城墙所用的粘合材料,都是现场用糯米与熟石灰、石灰岩混合熬制。糯米砂浆里的支链淀粉有著极好的粘合作用,三年之后一旦糯米砂浆钙化,修葺的建筑更是可以历经上千年不倒。

  但这个时代,许多百姓连饭都吃不饱,糯米是救命用的粮食,若用来修城墙,百姓便要饿死。

  此时,中年人咳嗽几声,姚老头对陈迹吩咐道:“倒杯茶来!”

  陈迹进了厨房,端了杯温茶放在中年人面前,低著头,低眉顺眼道:“您请喝茶。”

  中年人抬头笑看陈迹:“怎么突然这么客气的用敬语了,刚刚不还教训我呢吗?”

  陈迹尴尬道:“刚刚确实是在说棋,没有教训您的意思。”

  中年人抬手隔空点了点他,笑著说道:“少年人有点张狂意气是正常的,不必如此谦卑。”

  陈迹赶忙说道:“没有没有,不张狂。”

  姚老头纳闷:“刚刚发生什么了,这小子口出什么狂言了?”

  中年人哈哈一笑:“少年时谁不这样,我年少时也常常去找您治伤。跟著陛下打二皇兄时,陛下明知道打不过,还非要让我先上,害我被揍得老惨了。”

  陈迹倒吸一口冷气。

  终于可以确定,这是靖王!

  但是,他怎么也无法将面前这朴素中年人,和那座巍峨辽阔的靖王府联系在一起。

  没有架子,没有脾气,仿佛一个普普通通的邻家员外,与想像中完全不同。

  此时,靖王看向姚老头:“我的身体如何?”

  姚老头淡淡说道:“给你开几副药,修养些时日即可。但最近不要再往外跑了,再不休息,恐怕会出大问题。”

  靖王摇摇头:“有些事耽误不得,明年开春景朝骑兵还要南下,若是在那之前修不好城墙,崇礼关丢了会死很多人,连京城都岌岌可危。”

  姚老头寡淡道:“我也就随口一劝,听不听还是你的事。不过我建议你留在洛城,正好也管教管教世子与郡主,省得把心玩野了,再玩出个三长两短来。你不在的这些日子,世子与郡主天天半夜翻墙出去玩,吵得我老人家休息不好。”

  陈迹:啊?

  不是,老登你怎么背后拍人黑砖。

  他转头看向靖王却发现靖王的面色更不好了……

  靖王缓缓问道:“他们几个最近闹出什么……”

  话还没说完,却听后院传来动静,似是有人正翻墙过来。

  紧接著,世子声音传来:“奇怪,明明咱爹人没回来,仪仗却先回了。也不知道摆这乌龙做什么,害我平白多翻一次墙。陈迹,来一起推牌九啊,看我今日大杀四方,将你们赢得干干净净……嗝!”

  世子走到医馆正堂,看见靖王的瞬间,竟是吓得打了个嗝!

  靖王把玩著手中的白棋,语气平静,不怒自威:“翻墙?牌九?”

  世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爹,都是小和尚带我翻的,不关我事!”

  ……

  抱歉,晚上因为阅文直播耽误了,现在才写完

第87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

  太平医馆正堂里,姚老头慢悠悠的写著药方,再递给陈迹抓药。

  陈迹称药时动作缓慢且安静,眼睛直勾勾盯著铜秤的刻度,都快看成斗鸡眼了,也绝不往其他地方多看一眼,生怕靖王的怒意波及到自己。

  白鲤低著脑袋站在世子身边,一个劲的偷偷用脚尖踹世子,让他赶紧认错。

  然而靖王不再看世子,只是看向陈迹:“先别称药了,难得遇见你这种棋道偏才,过来再对弈几局。”

  “哦……”陈迹低眉顺眼的来到柜台旁,将一枚枚棋子捡进棋篓里。

  靖王笑了笑:“这次便不让你两子了,让两子可赢不了你。”

  白鲤在一旁瞪大了眼睛,自己父亲跟小辈下棋时主动说不让子?这倒是稀罕事。

  她一步步挪去偷看两人下棋,可才刚挪两步,靖王斜眼扫她,她便又老老实实退了回去,只能偷偷踮著脚瞄过去。

  陈迹棋力远不如靖王,不过仗著靖王没见过如此偏执的治孤之术,一次次绝地反击。

  靖王赞叹道:“明明是个很聪明的人,为何不走棋术正道,偏偏只爱这一种剑走偏锋的棋法?岂不是将自己的棋艺局限了吗。”

  陈迹平静落下一子:“贪不得胜。”

  靖王怔了一下,所谓贪不得胜也是棋术要诀之一。

  陈迹的意思是,自己性格便是如此、也只擅长治孤吞龙这一道,如果非要学别人掌控大局、步步为营,反而没法赢了。

  靖王拈著棋子感慨:“你这般性格可做不成棋手,若是只能做棋子,甘心吗?”

  陈迹不解,这该是一位王爷问医馆学徒的话吗?医馆学徒不过是芸芸众生,生如野草,摸不得青天。

  这样的身份谈何棋手与棋子?

  他思索片刻,疑惑反问道:“必须活在这棋盘里吗?”

  靖王爽朗一笑:“也可以活在棋盘外,那便是另一种活法了。”

  跪在地上的世子悄悄抬头,与白鲤相视一眼,两人都发现自己老爹与陈迹下棋后,心情竟渐渐好了一些……

  世子给白鲤使了个眼色,白鲤心领神会,赶忙端走靖王已经空了的茶杯,又续了一杯茶水。

  此时,靖王一边与陈迹下棋,一边还能分心跟姚老头聊天:“姚太医,白鲤和朱云溪最近闯祸了没有?”

  世子与白鲤顿时把心提到了嗓子眼,眼巴巴的看向姚老头。

  姚老头站在药柜前,背对著红木柜台,一边抓药一边寡淡道:“大祸倒是没有闯,就是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出去玩耍。每日亥时出门,咱也不知道这么晚的时间,洛城还有哪里可以玩耍。”

  靖王情绪稳定道:“自然是去白衣巷、红衣巷了。”

  世子与白鲤悬著的心,终于死了。

  靖王慢条斯理道:“先前朱云溪的月银已经减了,没钱去这些地方,想来是白鲤给他掏了荷包。从这个月起,白鲤的月银也减。”

  世子顿时一慌,完啦!

  白鲤低声道:“父亲,我以后不给我哥钱了,您能不能别减我月银啊。”

  靖王不答,只是拾起棋子,又要与陈迹再来一局。

  他抬头看向陈迹:“云溪与白鲤去白衣巷和红衣巷,有你一份吗?”

  陈迹认真道:“回禀王爷,草民努力钻研医术与课业,哪有时间去那种地方。”

  世子:啊?

  白鲤:啊?

  靖王看了世子与白鲤一眼:“你俩倒是应该多和陈迹学学。”

  世子突然说道:“这小子是跟我们一起去的!”

  陈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