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阳小戎
下一秒似要想投林乳燕般跃出舟船,跨过已有五米远的河水上岸。
欧阳戎身子抖了下,下意识的伸手想接住,不过旋即,手停在空中,又默默收回。
叶薇睐被身后的甄氏数女拉住。
见状,欧阳戎没有再继续停留,目送此舟远去。
缄默转身,带著柳阿山等随从,一言不发离开彭郎渡。
他身后正驶离的船上。
被众女按住的叶薇睐眼泪夺眶而出,灰蓝色的眼睛里流出的原来是清澈透明的泪,
大颗大颗宛若荷叶水珠般滚烫流下,她小手用力捂嘴,呆呆凝望远处岸上主人离去的修长背影。
某刻,有系发的缎带被挣脱飞去,随风飘向每日都有人离别的彭郎渡。
泱泱大风将少女及腰的银发吹的漫天飞舞。
……
“老爷,不多站一会儿?”
身后柳阿山的声音传来,欧阳戎头不回道:
“多站会儿也要分开,徒增不舍罢了,小姑娘多愁善感很正常,以后离别多了……就习惯了。”
柳阿山想了想,点头:“也是。反正甄大娘子她们也就走两个月,年底前能回来。”
欧阳戎缄默不语。
过了良久。
走在前方的他忽回头道:
“阿山,所有人都是要分别的,朝前看。”
瘦高木讷汉子一愣,看著前方青年阳光下的洒脱笑容,愣楞点头。
上午请的假还在,但欧阳戎带著柳阿山直接返回了县衙。
告别了甄氏与叶薇睐等“亲人”,欧阳戎算是半个孑然一身,终于能把全部精力放在正事上了。
其实他这次找借口送甄氏与叶薇睐返乡祭祖,除了的确有些担心柳氏在剪彩礼后狗急跳墙外。
还有解决这段羁绊纠葛的私心。
赈灾已经完成,待他治水成功,撑过江南梅雨季,又将柳家抄家或关进笼子里。
便可安排下身后事,找个由头辞官归隐,一身轻松的去往净土地宫尝试归去来兮福报了。
与其到那时候,匆匆忙忙的切割舍离,不如现在就逐步脱钩,提前做好准备。
送甄氏与叶薇睐等人返乡祭祖就是第一步,也是欧阳戎最难割舍的一步,毕竟是朝夕相处的“亲人”。
不过……好像已经成功了。
欧阳戎背对彭郎渡,大步离开,面向即将举办剪彩礼的狄公闸。
他没回头。
……
日落西斜。
阴阳割昏。
往日这个点在男主人下值后会热闹起来的梅鹿苑,一时间显得有些空旷寂寥。
欧阳戎穿过幽静长廊,推开夕阳下的梅林院门,只身进屋。
余光轻瞥。
他愣了下,走到仅剩一套被褥枕头的床榻边,探手拿起一件折叠整齐的崭新青色儒衫。
欧阳戎低头。
指肚捻磨布料。
这针脚有些青涩笨拙。
他两指轻捏,眯眼从新衣上‘牵’出一根细长银发。
看著银丝在空气中微微飘摇。
欧阳戎脑海忽闪过白毛丫鬟手捏针线灯下织衣时垂点脑袋瞌睡的几幕画面。
他默默放下新衣,走到桌前,将指间银发夹进一本书里,再把书塞进书架。
欧阳戎转过身。
斜阳影长,静望空房。
他忽觉时间过得这么快,来到这方世界已经这么久了。
“归去来兮……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
年轻县令呢喃低语。
……
夜。
江上。
明月隐云,风浪颇高。
漆黑江水上,有孤帆摇摇晃晃,驶向明月。
这艘被包下的舟船已经在江上行驶了两日。
此刻,船头到船尾空荡荡的,船舱内不时传出一些船夫的呼噜声,偶尔廊上走过几道值夜仆人的身影。
得益于近年江南道各个州府对水贼的严厉打击,长江中游这一片的航行颇为安全。
更何况据船夫水手们所知,眼下包下这艘舟船的贵妇人来历不小,属于官眷,贵妇人的年轻侄儿在江州下辖一座大县任职县令。
随行人群中不禁带了不少精干侍从,那个出手颇为阔绰的甄姓贵妇人也是个泼辣性子,这些时日,船夫们算是领教过了,自然是又敬又怕。
此刻,船舱内。
一间仅次于甄姓贵妇人的舱房中,漆黑一片。
右侧紧闭的小窗缝隙间,漏进了一些月光,照射在舱房左上角的一张昏暗睡床上。
床上被褥紧盖,中间有一团鼓鼓囊囊的凸起。
似是有人埋头被窝陷入沉睡。
有几缕银发从被窝边沿露出,伴随著船身的摇摆,银发摇摇晃晃滑落床沿,差点触及矮床下的地板。
这个被窝的小主人并没有睡在枕头上,而是浑身卷缩在被窝内,两手紧抱著枕头,似是像抱住了永远不想撒手的事物似的。
她紧闭的大眼睛,眼珠似在转动,应该是陷入了某种梦境。
白毛少女眉头不时皱起,松少紧多,某刻,窗缝外的月光暗了暗,舟船的船身紧接著猛然摇晃起来,像是遇到了不小风浪。
而与此同时,被窝里有梦呓响起:
“主人不要……不要卖了奴儿……不要!”
白毛少女猛地睁眼,被窝顶落地上,露出她满头杂乱的银发,少女满脸惊恐的抱著枕头倒退,恐惧的转头四望周围。
待眼睛适应了些黑暗,也看清了正身处的现实之地。
她才惊恐之色稍有收敛,小脸恍惚怅然的望著窗扉留有的缝隙间漏进的月光。
“原来是梦……”
叶薇睐刚刚梦到了她又回到了锦啸口马行的小铁笼里,被从欧阳戎身边强行带离。
小铁笼被运上船只的货舱,在大江上随著船儿摇摇晃晃,要被卖去远方陌生的地方。
这是她幼时的经历,也是这几日离开主人后,时常深夜重新笼罩回来的梦魇。
叶薇睐手伸进怀里,装著两枚铜板的红绣袋还挂在胸口,手心感受到铜板的坚硬触感,她的脸色缓和了一点,可臀下矮床随著江水有节奏的摇晃,叶薇睐眼底依旧残留心有余悸之色。
刚刚惊醒过来的那一瞬间。
漆黑的船舱、摇晃的住处、孤身卷缩的空落……真的有那么刹那她以为回到了幼时随波逐流的小笼子里。
这种害怕是刻进骨子里的。
哪怕被主人带回梅鹿苑后叶薇睐已经很少做这种梦了。
然而遗忘并不代表已经战胜克服。
叶薇睐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她身子前倾推开小窗,坐在船舱的矮床上,仰头凝望江上那一轮明月。
叶薇睐牛奶般白皙的小脸被月光照的清澈明亮,伴随著一头的柔顺银发,显得有些圣洁。
然而她灰蓝色的眼眸小脸依旧怔色茫然,
这几日离开龙城,在江上漂泊,第一次告别主人。
叶薇睐开始逐渐意识到一件事。
月下,少女卷缩抱枕,轻声呢喃:
“笼子……笼子……原来你一直都在。”
那之前,为何又像是已经不在了呢?
被欧阳戎牵出笼子的少女喃喃自语:
“若没有他在……这外面的世界又与笼子何异。”
船舱继续摇摆,窗扉继续敞开,明月继续高悬。
叶薇睐望月的灰蓝眼眸深处,迷茫渐渐驱散,恢复了某种清明。
她的目光缓缓坚定起来。
似是已有决议。
……
清晨。
天空放晴。
江上风声啸啸,一刻不停吹刮船帆。
早起的甄氏身穿青裙,外披一件白衫子,莲步移至船头。
阳光下,她微微伸颈,有些好奇的打量旁边船夫们的撒网捕鱼。
不多时,甄氏转过头,看了一眼江州方向。
这是上船的第三日,已经离开江州地界了。
也不知道檀郎现在怎么样了。
就在这时,甄氏听到身后熟悉的脚步动静,头没回的笑说:
“你这丫头,不是叫你多睡会儿吗,起这么早……昨夜没睡好?”
最后一句话说完,甄氏回身,观察看了一眼来到船头的白毛少女的小脸。
瞧见眼眶确实有些泛红。
甄氏心中了然,叹息一声,“还舍不得?”
叶薇睐轻撩耳畔被风吹落的银发,没有说话,温顺的走上前去,蹲下伸手,为甄氏细心整理衣裳裙角。
罗裙美妇人微微一笑,目光思索了会儿,伸出手,轻轻触摸了下少女的银发脑袋。
她记得檀郎就挺喜欢这样摸的,只是她此前一直没试过。
低头的叶薇睐忽然开口:
“大娘子,距离下一个渡口码头还有多久?”她手上整理裙角的动作不停。
“到洪州地界了,今日中午应该就能赶到洪州城的渡口,怎么了,问这个做什么?”
叶薇睐沉默了下,整理好身前罗裙妇人的裙裳,她没站起身,仰著小脸,鼓起勇气盯著甄氏下垂眸子道:
“大娘子,奴儿……奴儿受不住了,想立马回去找檀郎,一刻也不想停,大娘子能不能……能不能帮帮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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