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阳小戎
欧阳戎轻声说:“郑伯克段于鄢。”
“郑伯克段于鄢。”谢令姜失笑:“这不是左传第一篇吗,大师兄看了又看,是不是一直心不在焉,每次拿起都只翻到了第一页?”
“咦还是小师妹懂我。”
欧阳戎也展颜笑呵,可旋即,他忽然脸色一敛,话锋陡转:
“郑国的姜夫人,从小就偏爱幼子叔段,厌恶另一子庄公,欲取庄公而代之。庄公即位,屡屡纵容母弟,诱使叔段得寸进尺,愈加骄横,最后引起公愤,庄公才出兵讨伐,然后在鄢地打败了叔段,使他‘出奔’。
“平叛后,庄公又将姜夫人安置城颖,发誓‘不到黄泉,永不相见’,可不久后,又生悔意,但怕破除誓言,为人耻笑,便挖掘一条隧道,通往泉水,也就是到了黄泉。
“遂又在隧道中盖好房子,令人接来姜夫人,母子相见,抱头痛哭,史书上说,母子恢复如初。”
欧阳戎呵呵一笑,转头说道:
“寥寥七百余字,讲了一个兄不兄,弟不弟,母不母,君不君,臣不臣的故事,又取名郑伯克段于鄢,骨肉之间,却用一个‘克’字,好一个春秋笔法,好一个微言大义。
“史官下笔,真是煞费苦心;后世注重忠孝礼教的儒家门生,读这段青史,也真是头疼啊。”
欧阳戎一番笑语落下,不管是外屋里屋,皆落针可闻。
谢令姜微怔了会儿:“大师兄怎么突然和我讲这个?难道……是类比?庄公比谁,叔段比谁,姜夫人又比作谁……”
欧阳戎摇摇头:
“怎么对号入座不重要,重要的是,小师妹还没看明白吗,郑庄公是春秋一霸,在帝王权术上无可挑剔,可是对待骨肉亲情,庄公是怎么做的?
“如果小师妹读懂了郑伯克段于鄢,就不会问我刚刚那个问题了,这还是千年前就发生过的帝王家事,啧啧。”
一时间,谢令姜面色凛然:
“被大师兄这么一说,师妹我也觉得此文确实字字精到,值得细读。”
欧阳戎笑问:“此文有一句话,最是传神有味,我最喜欢,小师妹可知,是哪一句?”
谢令姜颦眉蹙頞,这回没有再傻乎乎问,主动走去书架,抽出一本《左传》,回归座位。
低头扫了两眼,她本就聪慧机敏、过目不忘,少顷,直接执笔,在纸上写下一句,两指抵桌,轻轻推出。
欧阳戎笼袖垂目,轻瞥一眼:
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
这是庄公一番欲擒故纵后,准备出兵征讨‘人神共愤’的幼弟叔段时,对身边人所讲的话。
“大师兄?”谢令姜眼睛亮亮的看著欧阳戎,眸底有探寻确认之色。
“此句亦妙,庄公的小心思袒露无遗……但不是这一句。”
欧阳戎轻轻摇头,转而伸手取过谢令姜捏在手里的笔杆,谢令姜乖巧积极的给他磨墨铺纸。
笔杆尚有小师妹手心香汗余温,欧阳戎没有在意,默默书写一言,收笔喝茶。
谢令姜螓首凑近,宛转蛾眉,白玉小齿轻启:
“遂为母子如初?”
她迷糊抬脸,嘀咕道:
“怎么是此文最后一句?这句不就是说母子二人经历那些乱事后,重新和好如初了吗,很正常的结尾,大师兄喜欢这种帝王家的温情脉脉?”
欧阳戎笑容不变:“母子如初?庄公与母亲姜夫人,最初的感情是什么样子的?”
谢令姜张开的粉唇小嘴僵住,无言以对,好一会儿,才怔怔道:
“好一个‘初’字,最初是相看两厌的啊……若不是大师兄提醒,差点漏掉了这点。”
欧阳戎慢慢喝茶,谢令姜咬唇垂目,琢磨回味。
师兄妹之间,沉默了好一会儿。
谢令姜认真道:
“大师兄,我相信卫氏女帝能做出这样的事了,所谓的母子决裂、永不相见,在帝王家确实不是阻碍,有的是法子绕过去,只要能达到她的目的就行,就连法理也能找到漏洞,庶人身份又如何?”
她不禁感慨,一向天真纯洁的她,开始有些理解这种权力游戏的守则了。
欧阳戎点点头。
“其实这些,应该是老师他来教你的。”
“没事,大师兄也一样。”谢令姜忽抬头,又低头,悄悄道:“而且……大师兄的话,我更听的进去一些。”
老父亲的话不爱听对吧……欧阳戎无语摇头,他笑容温和,抿茶问道:
“师妹还有其它疑惑吗?”
“没有,大师兄请继续讲,我……想听。”
谢令姜肃然起敬,给欧阳戎恭敬倒茶,低眉柔声道。
欧阳戎眯眼,徐徐道:
“既然师妹已经理解,当今圣上与郑庄公是同一类君王,理解了她的权欲,那接下来的事情,就很好解释了。
“先简单捋一捋。
“卫家人本是当今圣上创建大周的重要权力支柱,这些年什么脏活累活全是他们干的。
“但是在圣上眼里,卫家人也不能一家独大,秉持帝王术,需要立起一个朝局上的平衡手,让卫氏更加死心塌地,同时又要容易控制,这也就是当今圣上,当初选择把那位相王殿下留在神都深宫的缘故。
“这些年来,维护离干的大臣们,守护的对象一直都是主动让位的相王殿下,与卫氏魏王争夺皇嗣之位的,也是现在已经改为卫姓的相王殿下。
“而对当今圣上而言,相王殿下不仅乖巧懂事的改为卫姓,此前还有过主动让位的事迹,相对容易控制,可以用来收束本就对当今圣上有怨气的心念离干的文官势力,同时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两派十数年来,在大周这个新立的朝堂上斗而不破,但是近年情况愈演愈烈……这就是此前的基本朝局了,小师妹应该比我清楚。”
说到这里,欧阳戎瞥了眼谢令姜,其实恩师谢旬与小师妹,就是属于后面这一类,一直都是同情那位相王殿下,立场也不必多说。
果然,谢令姜怅然道:
“知道是知道,但是没有想到,原来这些全都在卫氏女帝的算计之中。”
欧阳戎不禁摇摇头:
“可是再温顺的绵羊,也有变成猛虎的一天。
“小师妹此前也说过。营州之乱令当今圣上威望受损,营州之乱的直接责任人是卫家人,此事之后,若无重大变故,卫家人已经失去了帮助圣上保住权势、进而窥望大统的能力。
“也就是说,保住这大周朝的大统,已经很难靠卫氏做到了,魏王卫继嗣看来是没法继承皇嗣了,你说卫家这位大王爷,取什么名不好,偏偏取继嗣,现在好了,取什么缺什么。”
他轻笑一声,嗓音在书房内回荡,反正有小师妹在,周围不可能有人可以轻易接近旁听,欧阳戎倒是直接放开了些,什么大胆的话都敢说,今日也不再束手束脚的装糊涂,不想当谜语人了!
他身后不远处,一张珠帘似是在里屋未掩窗扉漏进的微风中,微微摇晃。
欧阳戎没有在意这些旁支末节,语气淡淡道:
“可是当今圣上又年事已高,相王殿下及其背后的保离派,愈来愈有可能大胆联手,危及当今圣上权力,甚至将其逼下龙椅。
“有些事,太宗皇帝又不是没有在玄武门示范过,以弟弑兄,逼父退位,这些事才过去了多久?当今圣上难道会忘?”
“大师兄,这……”
谢令姜听的心惊胆战,微微后仰,欧阳戎却越说越大声,身子前倾,目光直直道:
“所以我说,当今圣上必须启用那一粒闲子,开始动手铺路,将废黜的浔阳王一家接回京城。
“浔阳王离闲比相王离轮一家,法统更加纯正!因为当初高宗皇帝临终前选择的是太子离闲!
“一旦离闲一家被迎回京城,由于身具纯正法统,一部分保离派一定会向他靠拢分化,而离轮在京城待了多年,同样有一批已经下注的保离派围绕他不走,这样一来,朝堂上声势浩大的保离派就被成功分裂了!
“离闲一家人可以起到牵制相王离轮一家的巨大作用,且离闲是兄长,相王殿下只能笑脸以迎,无话可说,甚至还要主动让出皇嗣之位,这就是法统的压制。
“又因为是被当今圣上主动降恩迎回,离闲一家人只能对当今圣上感恩戴德,主动维护,而且离闲一家被流放了十几年,在朝野上一片陌生,对于当今圣上而言,十分容易掌控,也容易塑造,可以以此作为杠杆,让朝局又重新回到她的掌控之中。”
谢令姜低头频频喝茶,掩饰惊疑面色。
欧阳戎忽问:“小师妹,我只问你一个问题,若废帝离闲一家重返洛阳,伱与老师会怎么选边?”
谢令姜沉默良久,移开目光道:“只要最后皇嗣是离氏血脉,都支持……另外卫氏须灭,这些年他们做过的孽,得血债血偿!”
欧阳戎失笑摇头。
“大师兄笑什么?”谢令姜瞪眼,语气不自觉带了点娇嗔意味。
“小师妹还是有些幼稚了。”
欧阳戎轻轻摇头:“卫氏作为争位失败者,确实面临被彻底清洗的风险,但是毕竟是圣上身下皇位的重要支撑,又是娘家人……
“不会轻易倒下的,迎回离闲一家也有助于缓解离卫矛盾,毕竟离闲那一家人,与卫氏的恩怨并不大。”
“怎么可以这样,那此前的争斗岂不白干了!”谢令姜拍案而起。
“所以我说了,这不是离卫两方谁赢的问题,这是当今圣上大赢、中赢、小赢的问题。”
欧阳戎摇摇头,嘟囔:“到那时,圣上也要开始准备下一步棋了。”
“还有下一步棋?”谢令姜瞪眼。
欧阳戎抿茶不语。
谢令姜手指戳了戳他小臂,眼巴巴道:“大师兄快说,卫氏如何能灭?”
欧阳戎叹息:“只能说到这里,后面不一定对,这些走势……够让你家规避风险的了。”
“大师兄!”谢令姜宛若猴挠,心痒难耐,身后那间里屋似是又传出一些急促的风声,珠帘晃荡。
欧阳戎不禁转头,谢令姜立马身子紧绷起来……
(orz戒色第一天)
第204章 苏裹儿:谢家姐姐真是他贴心小棉袄
“大…大师兄盯著我闺房看干嘛?”
欧阳戎对面的座椅上,谢令姜微微挪动粉臀,不动声色遮挡那个方向,瞪眼嗔道。
欧阳戎:……
其实这间西厢房,谢令姜只当作书房,并不居住里屋,只有偶尔午休。
书房内,师兄妹二人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
“小师妹不去关下窗户?”欧阳戎建议道。
谢令姜歪头:“大师兄是想帮我关下?顺便进去瞧瞧?”
欧阳戎一本正经的摇头:“没有,只是有点强迫症,屋里这风吹得有些怪怪的。”
谢令姜没有顺著话题往下讲,凝视欧阳戎道:
“大智若愚,大音希声,大巧不工。大师兄心怀韬略,屈尊一座小小龙城县,却将朝野局势与走向看的如此通透,脉络清晰,纤毫毕现……师妹我觉得,好像又重新认识了下大师兄。”
欧阳戎玩笑道:“小师妹就这么相信我刚刚说的话,一点怀疑也没有?万一我是瞎掰的呢。”
谢令姜看著他,摇摇头:
“有些道理一听就是假的,哪怕说话者有理有据,口若悬河,也只是一家之言。
“而有些道理,一听就让人醍醐灌顶,豁然开朗,因为这是真知灼见,放在普天之下皆准,决不是令人云里雾里,而是听完后,心道,本就该如此。
“大师兄所讲,就是后面一种,我听到的,不是一家之言,我所听到的,是背后大师兄对卫氏女帝、对人心的洞若观火。
“人心如此,趋利避害,大师兄循此分析,如何会错?”
欧阳戎笑说:“小师妹也懂人心,知道我喜欢被夸,拐著弯夸我。”
“实话而已。”谢令姜默默低声:“大师兄若喜欢被夸奖奉承,那就不会如此藏拙了。”
欧阳戎笼袖,眼睛瞅著脚下地板,说道:
“没有藏拙,只是不感兴趣,帝王将相也是普通人,心思又有何难猜?只是这世间跪求权势的人太多,将掌握权柄的帝王将相过于神化,畏畏缩缩,自然看不真切,觉得天威难测,觉得伴君如伴虎。”
欧阳戎轻笑。
谢令姜眼睛复杂的看著他,“大师兄会如此觉得,还是因为大师兄不一般,才能看的如此真切。”
欧阳戎笑语一句:
“因为我避的远远的,懒得和他们玩。而小师妹却傻乎乎的,爱管闲事,唔小师妹,什么闲事都管只会害了你……我总担心你掺合进去。若不是担心,今日我也懒得说这些。”
他脸色一叹,揉揉脸蛋。
“大师兄别说了……其实我不傻的……”谢令姜语气有点不好意思道。
顿了顿,她又有些感动凝噎,只是眼下这场合,只好强压著情绪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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