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阳小戎
不过这老先生一手小楷,写的确实端庄灵动,很有味道。
欧阳戎略微感慨,眼见时辰差不多,他把餐盒亲手放在老崔头等书吏面前的桌上,笑语:
“先吃饭,吃完再算,今夜要劳烦诸位了。”
其他人都应允停笔,老崔头却是头也不抬,直到把手里活计写完,才施施然放笔,起身吃饭。
欧阳戎与众人挤在一起夹菜吃饭,好奇道:
“老先生,你是本地人?”
老崔头摇摇头,“荒年逃灾来的。”
“没想过回家乡?”
“无牵无挂,没什么好回去的。”
“听六郎说,你在赈灾营领养了一对孤儿。”
老崔头筷子停了下,“送给别家去养了,条件比老夫这儿好。”
欧阳戎点头,没再多问。
只是陪著算帐书吏们吃完饭,他边收盒饭边问:“柳家的帐,最快多久能算完。”
其它几个年轻书吏都望向老崔头。
后者平静道:“今夜不眠,明早查完。”
“好,那今夜就有劳诸位了。”
欧阳戎点点头,旋即不再打扰众人,帮忙收拾好餐盒,与燕六郎一起离开东府库。
他回了趟梅鹿苑,与婶娘解释了下,便在后者担忧目光中,抱了一床被褥返回县衙。
燕六郎瞧见,愣问:“明府,你这是干嘛?”
大堂内,年轻县令把被褥摊开在一张长案上,仔细铺好,“铺床。”
“额,我陪明府。”
“不,伱带人去梅鹿苑,保护好婶娘。”
“那明府你……”
“小师妹和秦将军都在这里,没事的,况且,我是朝廷命官,若真有哪家敢铤而走险……那正好,帐都不用算了,直接去敲门送温暖。”
“行,明府注意安全。”
“去吧。”
……
鹿鸣街,一家门户朴素、没有石狮子的府邸。
谢令姜一身飒爽男装,自然推门而入,轻车熟路的穿过曲折回廊与各种雅致庭园,不过,在经过某座花园的静谧亭子时,恰好瞥到了一道熟悉的倩影。
“苏妹妹在看什么呢?”
苏裹儿眉间画著湿红的梅花妆,倚坐在廊下,吹著和畅晚风,开卷读书,旁边的包子脸侍女举著灯笼给她照光。
“陶渊明的诗。”头也不抬。
“陶渊明?”
“嗯。”
“唔,我记得此人好像是东晋时的名士,对了,他是不是几百年前,还在本县做过县令,多少天来著……”
“八十一天,后来辞官了。”如数家珍。
“对,好像听大师兄提过。”
本来只是敷衍的苏裹儿忽然掩卷,问:“姐姐出身江左书香望族,龙城县也算是江左,陈郡谢氏百年来可有收藏此人散落的诗篇?”
“陶渊明的诗篇吗?”
廊下夜读、气质清冷孤傲的绝色女郎忽挺直纤细腰肢,微微前倾,凝视她道:
“对,比如说一篇叫……归去来兮辞的小赋?”
谢令姜仔细想了想,摇摇头:
“我幼时挺喜欢诗词,家中那座柳絮阁里一些孤本诗集经常翻,但记忆里应该没见过这篇归去来兮辞。苏妹妹怎么突然对这个感兴趣了?”
苏裹儿被灯火倒映的明亮眸子黯了些。
她没回答,转而随口问了嘴:“谢姐姐瞧著挺开心的,可是有什么喜事?”
哪曾想,正好戳到谢令姜聊天的痒点。
这位谢氏贵女也没在意苏裹儿转移话题,浅笑著将今日大师兄的所作所为一一道了出来,最后还不忘补一句:
“今夜养足精神,明日抄家去咯。”
苏裹儿听到前面年轻县令那些布局时,不禁去看了眼县衙方向,颇感意外,默默反思起某些事情来……
不过,在听到谢令姜最后那句兴致勃勃的话后,她抬眸上眺一眼这位谢姐姐,轻轻摇头。
苏裹儿重新垂眸,开卷读书。
谢令姜微聚娥眉,“苏妹妹摇头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苏裹儿轻声道:“谢姐姐最近还是小心些为妙,另外,少外出。”
“为何?”
廊下的梅花妆女郎尽力委婉道:“强龙一般压不过地头蛇的。姐姐知道为什么吗?”
“说。”
“因为傲慢。”
谢令姜语气冷冷:“苏妹妹还好意思说别人傲慢。”
“不一样。”
“就一样。”
“傲慢也是有区别的。比如,我对柳氏会傲,但不会慢。”
“所以你不是师兄。”
谢令姜摇摇头,“师兄只做堂堂正正之事,因为公道只能堂堂正正的取,若是一朝握权,就不由分说抄人全家,那这与恶霸劣绅又有何区别?不过是高一层次的恶霸劣绅罢了,伪装成公道。”
“你师兄这个公道,真是傲慢。”
“以力假仁者霸,以德行仁者王。”这位戴冠佩剑的男装女郎,昂首扶剑:“这不是傲慢,师兄这是王道。而苏妹妹你,是霸道。”
“师兄一定压你。”她笃定。
“王道也得有命王才行,这世上再也没有哪家比我们更能体会成王败寇四个字了。”
苏裹儿轻喃,固执摇摇头:“反正谢姐姐这几日还是少外出,这几日可以多陪陪我阿娘……”
她话还没说完,便发现身前的这位谢氏贵女人不见了,抬头循著彩绶好奇的目光望去:
只见似是回来休息的谢令姜,果断原路返回,又外出了……
苏裹儿回头道:“谢姐姐比阿兄还倔。”
“……”彩绶。
其实小姐你也一样啊。
来了,击剑!
第36章 神仙方术士道脉(求追读求票票)
欧阳戎是被他人失望的眼神弄醒的。
他躺在临时做床的桌案上,睁开眼,有些晃神的盯了会儿公堂漆黑的房梁。
当初大考因为外语实在太差,才掉进了那所普普通通的大学,但其实欧阳戎还是挺满意那里的。
它有很多露天篮球场;宿舍旁边的围墙上有一个人流量比后门还热闹的豁口;去往教室的路上有一排秋日落叶的银杏,可以骑著自行车从杏叶中芜湖飞过;食堂大妈的帕金森还没到晚期,一碗米饭也才五毛钱保底不会吃土;最关键的是文学院的那个专业僧少肉多,坐在教室里就跟开了后宫一样,还有很多漂亮妹子,虽然都没有小师妹富有,但却慷慨多了……
好吧,不装了,其实他是班草,自然怀念他打下的江山,怀念那些和他搭句话就脸红的妹纸们,怀念与他激情开黑撸串的室友们。
但是他的家人朋友们不满意,觉得他的天赋本应该去一个更好的地方,可惜荒废了躺平了摆烂了。
欧阳戎一点也不认同他们贬低他大学时光的话,或许是自尊心太强,又或许是被某道失望的眼神刺痛过,他决心考研,他要考上一所能狠狠打他们所有人脸的学校。
不就是踏马的读书吗,人生的简单模式而已。
有时候人活著,就是为了争一口气。
现在要掀桌子抄家的县令欧阳戎,也是要争一口名叫“公道”的气。
这些日子他发现,城郊赈灾营里拥簇著他的穷苦百姓们,每次望向他这个县令的目光与前世那些家人朋友们的截然相反。
这是一种欧阳戎无法言表的希冀眼神。
他们似乎很信任他这个成天在赈灾营里“瞎晃悠管闲事”的萝卜县令。
但欧阳戎却认为,他其实并没有使他们过的有多好:每日发的粥米也不够完全吃饱,只是填肚子不饿而已,创建的大棚也只是避风避雨不避寒。
而他们原先的住屋、原先的田地、甚至原先的亲人都没了。
已经失去了这么多,欧阳戎只是给了一点维生的东西。
为何他们会这么感激他呢?
好像是因为……终于有个统治者把他们视之为人了。
想明白了这个世道,欧阳戎胸腔有一口火气,骤然窜起,便再难下来了。
漆黑大堂中,欧阳戎横竖睡不著,翻身下桌,披件单衣,又去了东库房。
今夜是轮弯月,光黯淡些。
但东库房被上百只火把照的通明。
秦都尉扶著腰刀挡在门口,四面甲士恪尽职守,不远处还藏有放哨的精兵,手握劲弓,随时戒备。
东库房内,老崔头带著徒儿书吏们加班加点。
谢令姜抽了条木凳横置门前,她正襟危坐,那白尖的小下巴下意识的微翘著,抱剑正视前方。
里外皆紧。
全场除了书吏们的算盘声,静悄悄的,瞧著一切安好。
欧阳戎稍放心了些,走去巡视了下,和众人打了下招呼,询问了下查帐进度。
他还去检查了下院子里准备的那一桶桶井水,这是防备某些人狗急跳墙放火烧房。
不过东库房里这么多帐本,不可能一下子全烧光而不被众人发现,这条路算是被他堵死了。
欧阳戎微松口气,看了眼天色,还是三更天,算是夜色过半了,他想了想,又返身回不远处的公堂继续休息,明天查完帐,还有正事忙。
然而,他刚回去,就在公堂门外碰到了半细。
这位新罗婢戴著帷帽,俩手提小盒,开心的小步迎上来,“郎君,娘子让我送些夜宵点心过来。”
欧阳戎瞧了瞧,点头:
“辛苦了。婶娘那边没什么事吧。”
“不辛苦,梅鹿苑很好,娘子就是有些担心你。”
“没事就好,我不饿。”
欧阳戎摇摇头,打开盒子垂目检查了下,然后将这夜宵点心塞给了带半细过来的那几个衙役。
“把她送回梅鹿苑。另外,这些吃的送去东库房,给老崔头和谢师妹他们尝尝,和他们说,累了休息一下也没事,不用太赶时间。”
“是,大人。”
衙役们带著脸色有点不舍的半细离开,欧阳戎则是先给大堂外或明或暗看守的将士们道了声辛苦,聊了几句,重新回到了公堂。
这次他没再躺下休息了,而是熄火,独坐在椅子上,低头闭目,捏著鼻梁养神。
其实这座离东库房不远的公堂同样戒备森严,院里设有不少陷阱,房顶都有人放哨,就等著某家铤而走险。
毕竟狗急了都会跳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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