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阳小戎
“毕竟又没有危及到柴桑、修水、濂溪等重要里坊,江州大堂自然不太上心。
“这份治水良策倒成了吃力不讨好的鸡肋,难怪压在库房那么多年。”
欧阳戎放下手中的陈旧简牍,扶桌轻叹:
“可是此坊居住有浔阳城大半的百姓,有浔阳渡的大部分苦力劳工、贩夫走卒,还有外面各地来的讨生活者……都居住此坊。
“星子坊变成现在这样,成为城中的贫民洼地,确实是有洪水易侵等先天原因,可本该担任职责的江州大堂,多年以来的不作为呢?”
桌前安静了会儿。
“咚咚——”
两根微曲的手指突然有些用力的敲击地图上双峰尖的位置。
“建造东林大佛……是个好机会。”
被桌上那一粒烛火倒映在墙上的修长人影,忽然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有弱冠长史铺纸研墨,侧脸专注,奋笔疾书,埋首案头。
没人知道某项干系浔阳城数十年的双全新策,会在一个温顺的良夜,在一枝平平无奇的笔杆子下渐渐勾勒。
……
“这些信,今日内寄出去。”
上午,江州大堂的某间官署内,刚刚坐下歇息的燕六郎愣神抬头,看著门前突然出现的遮住了阳光的弱冠长史身影。
燕六郎低头看了看桌上那一叠明府递来的信件,伸手接过。
“好的,明府。”他后知后觉点头:“呃这是要寄去给……”
“王操之,马掌柜他们。
“先寄往龙城县,若没预估错,他们现在应该在折翼渠那边,检查所入股的新渡口的建设。
“寄去那儿吧,若是不在,刁县令也会转达的。”
“哦哦,好的明府。”
燕六郎立马蹦起身,跨步出门。
欧阳戎大步离开官署。
走之前,燕六郎隐隐听到前方长廊上明府离去的背影留下的自语声:
“一笔好生意啊,都会来的吧。”
……
在给此前合作愉快的小伙伴们寄出信件后,
欧阳戎暂时回归了正常上下值的生活。
下午,会时不时的去城外的双峰尖逛一圈,取出小本本,完善一些方案。
回来时,不再避开,也会经过鱼龙混杂的星子坊,融入市井,四处打量。
不过每日上午,欧阳戎都会定时在江州大堂点卯。
或许是再罚俸真要除夕夜吃雪了,元怀民最近天天准时上值,不再缺勤,整的欧阳戎都觉得他有些陌生了。
看他每日吊著紫黑眼袋迷糊赶来的模样,欧阳戎忍不住问了嘴:
“元司马每夜在干嘛呢?”
“实在抱歉,长史大人,临近元正,城中诗会夜宴较多,在下才名远扬,邀约颇多,盛情难却,不得而已。
元怀民正色:“不过下官不敢喝多酒,害怕误事,只是睡少了点,不会耽误点卯,长史大人请放心。”
欧阳戎点点头:“元司马晚上要赶的场子倒是挺多。注意下身体吧。”
无力再吐槽,他提醒了下,就放他过去了。
不过江州司马本就是有职无权的职务,点卯又有上午上值签到后,必须待足多久,才能请假早退的最低规定。
于是,元怀民每日上午来到正堂后,都要坐在欧阳戎对面的座位上,与他大眼瞪小眼。
欧阳戎上午有事务要处理,没空理他,可怜元怀民闲的没事干,东张西望,神游天外,和坐牢一样,又强撑著,不敢睡著,落得疏忽职守之罪。
周围多了个闲人,欧阳戎发现自己也被弄得受到点干扰。
“长史大人,昨夜雨急风骤,风云异色,天气突变。因下官尚在梦中,猝不及防,不幸受凉!
“鸡鸣之时,吾方发现。不想为时已晚矣乎!恳请半日之假,早归休息……”
这一日上午,欧阳戎照常又收到一份元怀民的请假书,他扫阅一眼,嘴角抽搐了一下。
欧阳戎发现这位元司马每日写的早退请假书,理由竟然都不重样,昨日心绞,今日受凉,明日又是跌伤,写的有理有据。
“元司马文采不错。”
欧阳戎朱笔提字批准,反正待在旁边也是碍事,早退的请假他一般能批准就批准了,不怎么为难。
“多谢长史大人。”
前一秒还愁眉苦脸、没精打采的元怀民拿著假条后,难掩欣喜的走出正堂大门,走到外面,他顿时挺直了腰杆,意气风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元司马升回长安京兆府了呢。
欧阳戎摇摇头。
本以为事了,就可以安静办公了,
但是这一日,元怀民照常请假离去后,正堂内剩下欧阳戎一人办公。
至于王冷然,主打一个体恤民情,热衷接见匡庐山的名士高僧们,在后院清谈,来这里的次数不多。
突然间,一个熟悉的长随跟著小吏跑进正堂,欲言又止:“老爷,不好了,元司马他……”
“他怎么了?”
欧阳戎放下笔,跟著长随一起去往马棚,刚到地方,他就看见令他眼皮狠跳的一幕:
原本属于“冬梅”的马棚大门敞开,空荡荡的,而不远处,一抹暗红色影子正在奋力追逐某个绿袍官员。
哒哒哒的马蹄声、愤怒嘶鸣声、还有男子亡魂大冒的声音,响彻在大院空地上。
长随凑近,小声道:“老爷,小人一来就看见冬梅在追元司马,冬梅好像是他放出来的,也不知怎么惹了马怒……”
“这……”欧阳戎转头看了眼空荡荡马棚前地面上散落的纸笔,他眼角抽搐了下。
不远处。
元怀民正在前面哭爹喊娘,求饶狂奔。
冬梅红了眼,在后面穷追不舍。
人当然跑不过马,虽然某位江州司马使出了吃奶的劲,凭借空地小、马匹施展不开,而人又质量小、好掉头,左拐右绕的。
但终究还是被冬梅逐渐拉近距离。
“长史大人,救命……啊啊啊!”
元怀民话还没说完,就被冬梅追上,顶飞了出去,。
欧阳戎与身旁长随,都下意识的微微低头闭目,那一瞬,不忍卒看。
鞋都飞出去了。
不过幸亏元怀民飞出摔落著地的地方有一大团马料,稍有缓冲。
“快去救人。”
欧阳戎赶忙吩咐长随,他第一时间冲上前去,制止了准备梅开二度的愤怒冬梅……
第二日。
江州大堂的正堂门口,鼻青脸肿的元怀民一瘸一拐的赶来点卯。
欧阳戎放下简牍,皱眉道:“元司马伤成这样,休息两天吧,过来干嘛?”
“下官得点卯。”元怀民点点头:“长史大人放心,这点小伤,不耽误点卯的。”
欧阳戎无奈:“你都伤成这样,不来也不会扣你。”
元怀民想了想,小心翼翼问:“那今日来了,能不能补上此前的缺勤一天?”
“……”
欧阳戎顿时板脸,摇摇头,不与他讨价还价。
元怀民挠挠头,走去,吸气吃疼的小心坐下,他又取出跌打药膏涂抹腰椎。
不多时,忙完了这些,他取出一本封面磨损的诗集翻开,打发时间,似是看到了绝伦句子,不时抚掌而笑,又牵动伤口,捂腰吸气。
低头处理公文的欧阳戎,余光将这些全看在了眼里。
倒是个乐天派……他心道。
这元怀民,好像再伤心的事情,难过一会儿就过去了,再不好的地方,待一阵子就适应了,而且完全不会掩饰真实的心情。
有个这样的同事,倒也不算太差。
欧阳戎抬头问:
“前些日子,你从我这儿请假早退后,该不会都是跑去马棚找‘冬梅’了吧?”
“这个……”元怀民顿时脸色讪讪,避开他目光,有点不好意思道:
“抱歉欧阳长史,下官就是想近距离观察下,取取材……这江南地界,宝马良驹太少了,下官离开长安后,就没见过几匹,见猎心喜。”
“元司马这么喜欢宝马?”
“年轻时候的爱好。”
元怀民望向门外天空,眼神有点追忆:
“当时在下应该和欧阳长史一样大的年龄,发量也是和伱现在这样浓密,鲜衣怒马,意气风发……”
欧阳戎打断:“纠正一下,我以后也是这发量。”
元怀民嘘唏:“连嘴硬都和当年的在下一模一样。”
“?”
欧阳戎放下笔,点头:“讲讲当年嘴硬。”
元怀民笑笑不语,摸了摸头顶的幞头。
欧阳戎看著他道:
“今明两日不出城,元司马既然喜欢爱马擅画,冬梅借你了。”
“真的!”元怀民喜出望外。
“嗯。”欧阳戎头不抬道:“不过得答应本官一个条件。”
“欧阳长史请讲!”
“虽然江州司马本职确实没什么事干,但年底江州大堂堆积的案牍不少,元司马也分一点过去吧,加加担子。”
欧阳戎低头笔耕,轻笑一声。
元怀民犹豫了下,转头看了眼马棚方向。
“好!”
欧阳戎倒没想到,喜欢摸鱼的元怀民会答应的这么爽快。
随后几天,元怀民每日点卯后,老实坐在欧阳戎对面座位上,处理桌面上多出来的一叠公文。
公文并不多,欧阳戎起初只是想随便找点事给他做,让这位同僚不至于闲著。
每次走之前,欧阳戎检查一遍元怀民的工作,发现他处理的还挺妥当。
有些出乎意料。
主要是之前没抱太大期待哦,毕竟看元怀民此前那不著调的模样,也难抱期待。
所以眼下,发现他完成的规规矩矩、颇有条理,欧阳戎反倒有些小意外。
之前似乎有点小瞧了他。
不过渐渐的,欧阳戎发现一个规律。
每日一早,分配给元怀民的那一叠公文,不管是厚一点,还是薄一点,奋笔疾书的元怀民每回都是在正午下值的钟声响起前的十息内放下毛笔,疲倦脸色,起身交差。
日日如此,分毫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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