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书 第440章

作者:姬叉

  但就在下沉的一瞬间,鼎中酒液忽地炸起,无数水花如剑一般“嗖嗖嗖”地四散而出,继而如万剑齐发,准确地刺向在场的每一个人。

  人们都没反应过来,想要躲闪的念头刚起,一枚酒做的小剑已经停留在口边不动了。

  岳红翎声音传来:“司徒兄何时变得如此小气,借花献佛,见者有份,请!”

  众人心动神驰,居然异口同声:“岳女侠请。”

  于是同时张口,酒剑入喉。

  司徒笑的声音大笑:“好好好!”

  大鼎再度进入赵长河头顶三尺范围,他忽地向上一拍:“回敬司徒!”

  “轰!”大鼎入手不动,鼎中酒液却咆哮而起,汇聚成一条巨大的水龙,向城头某处直奔而去,沿途呼啸之声真如龙吟!

  “啧……”一只手掌轻轻拍出,龙头顿止,慢慢地被收拢成一大团酒液。司徒笑的大脸出现在城头,抱着酒液咕嘟咕嘟狂喝痛饮。

  须臾饮尽,大笑而回:“来,刚才安排人去杀猪了,怎么也得请你们吃顿好的。”

  赵长河“哐”的一声把大鼎杵进了地面,鼎足尽没土中,牵马大步入城。岳红翎微微一笑,跟在后方悠然而入。

  直到两人入城许久,城门外才传来此起彼伏的吁气声,感觉很多人都憋着一口大气不敢喘似的,此刻才吁了出来。

  有几名守卫上前搬大鼎,这鼎怎么也不能插城门口啊,那成何体统。

  结果三个人分三角搬,大鼎插在土中一动不动,压根拔不起来。又来了两个人,团团围着都已经没有立足之地了,用力一抬,纹丝不动。

  众人骇然。

  “太可怕了……这还是人的武学么?”

  “要么怎么说是屠神者?”有人道:“司徒少主能接下来才稀罕。”

  “因为他们是朋友吧,那道水龙也不过敬酒?”

  “你想多了,这必是实力试探,要是哪方露了怯,情况可就不一样了……这插鼎城门更是妥妥在立威。话说回来,少主已经露怯了,抱着整团酒,没有那两口子那么举重若轻。”

  “少主今日不过人榜,那两位怎么看都是天榜水平,只缺一战罢了。真正能和他们对话的是厉宗主。”

  厉宗主……已经进城很远的赵长河依然听见了外面的私语。理论上厉神通此刻已经自称蜀王了,这倒未必是他自己要当王,只是形势使然,统治地方需要一个名号,名不正则言不顺。可时至今日人们依然以“厉宗主”称呼厉神通么?

  “喂,在那偷听什么呢?”道旁司徒笑靠在墙壁上,懒洋洋地笑:“直挺挺往里走,你们知道该去哪嘛?”

  “反正你会带路,不然你来干嘛的,来装逼?”

  “……”

  赵长河随口道:“话说回来了,难道不在原太守府?”

  “早前我们还没到成都的时候,这里就已经暴乱了,太守府被人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司徒笑叹气着走了过来,带着两人并肩前行:“天下传说我们在巴蜀杀了很多人,倒也不尽然,很多是人们自发干的,其中还有很多是真盗匪干的……并非举事者都是义军,严格来说,世上可以称义军的,不过一掌之数。”

  赵长河奇道:“你还会说一掌之数,我以为你会说只有你家。”

  “那倒不至于,天下皆反,岂能只有我们是义军?只不过我们比较出名罢了。”司徒笑呵呵笑道:“当然,在朝廷眼里,也不存在义军,都是反贼。”

  赵长河道:“那倒未必。”

  “因为朝廷是你?你眼中有区别,所以有区别。”

  “……你可以这么认为。”

  司徒笑又道:“其实严格说来,四象教也能算义军的,虽然她们本意未必是,但现在做的事还真是。或许也是因为有你?”

  赵长河终于笑道:“你继续这么说下去,我感觉你下一句就会说大家一起混算了。”

  司徒笑悠悠道:“这我可做不了决定。”

  赵长河奇道:“按你这意思,如果你能做决定,你还真肯呐?”

  司徒笑道:“老子一壶酒一把剑,行走江湖多愉快,搞什么争霸天下,脑子坏了才干。就像有的人,以前一壶酒一把刀,不也挺痛快,现在心事满腹,感觉人都老了好几分,啧。别人修行越高,长得越年轻,有人修行越高,白头发都快有了。”

  赵长河:“你再骂?”

  司徒笑只是笑。

  岳红翎忽然道:“既然司徒兄这么说,城门试探又是何必?”

  司徒笑笑道:“所以你刚才火药味那么浓?”

  岳红翎道:“和你有交情的是长河,又不是我。”

  司徒笑点点头,叹气道:“因为宗门上下都想看看。若我不在城门试探,你们要面对的就是当庭试探,我觉得还是我来的好,起码老赵懂我,不伤和气。”

  赵长河道:“我倒也没多懂,因为人会变。”

  司徒笑哈哈一笑,也不多言,带着两人转入另一条街,指着尽头道:“那边的官衙就是了,原本那是巴蜀镇魔司的总部,镇魔司的人如今被逐,或许还有人潜藏吧……总之我们也没真去满城追索,只是占了他们的地方做事。镇魔司的地盘有个好处,里面机关陷阱还挺多,很适合我们的情况哈哈哈……”

  赵长河听得哭笑不得:“你们还怕刺杀呢?”

  “毕竟师父不可能一直呆在这坐镇,他有他的事做,在这里最强的也就史师叔,还有我。要被刺杀也不是不可能的,比如你们四象教要豁出去,啧,可就不好说。”

  “你师父现在作为蜀王,不呆在这里坐镇,还满天下跑呢?”

  “该去的地方总是要去的。”司徒笑悠悠道:“师父之心,终究是个武者。”

  “他还在试图突破?”

  “当然。”司徒笑道:“纪元相接,神魔起陆,以往的壁垒逐渐崩塌。既然有了御境之法,我师父自然可以试图破御……其实别说他了,当修行之法被拉高,对低级修行同样受益,就像往年得到神功一样,你我当初之所以远超同侪,和这也有很大关系的。你的血煞功是上古魔神之法、内功我们都猜是夏龙渊之法,这起点和别人拿个三流功法苦练的就不一样。”

  赵长河颔首道:“你的意思,现在大家得到的都比往年的神功都神,普遍性的修行速度都会提升。”

  “是。”司徒笑道:“所以大家最佩服的其实不是你,一直都是岳姑娘,因为她的传承很差。”

  岳红翎道:“我也曾有上古传承。”

  “但相对残缺不是吗?”

  岳红翎不说话了,心中没啥自得之意,反倒有几分凝重。

  这个说法很有道理,之前大家没细思,虽然所谓神魔现世依然不是谁都能接触的,但整体来说还真是只要有机缘者都在提升。至少看见了御境之上的表现力,见过和没见过,都是不一样的。

  纪元已经不割裂了。

  而司徒笑这些话也不是说着玩的,大意是在点醒赵长河,他师父大概率已经破御了,不能用老眼光视之。有那么点二五仔的味道……

  果然前方宅院内传来厉神通的声音:“司徒,回头罚举千斤之鼎二百五十次。”

  司徒笑捂脸。

  赵长河大步入院,朗声道:“厉宗主难道也学那些蝇营狗苟之辈,自己什么修行都不敢展露于人?”

  厉神通淡淡道:“本座自己展露,和别人外泄,是两回事。闲话休提,赵王来此,是代表大汉出使呢,还是代表你作为司徒好友的身份来访?”

  赵长河道:“我在城门已经说了,是作为司徒好友的身份来访。”

  厉神通道:“如果按这个意思,阁下此来,不谈公事?赵长河也开始虚伪了么?”

  赵长河笑道:“为什么不能不谈公事?公事大家都懂,压根不需要出口,你我只叙江湖,说完了该走就走。”

  厉神通露出一丝笑意,吩咐司徒笑:“摆酒。”

  司徒笑道:“你刚让我去举鼎。”

  厉神通举起巴掌作势欲抽,司徒笑往后跳了一下,一溜烟跑了:“好了好了,酒早摆上了,都在那装什么呢。”

  厉神通有点无奈地叹了口气,转向赵长河:“五天前,朱雀单人匹马灭晋商乔家,乔家上下连条狗都没跑出去。是役,朱雀之火尽染南天,御境之威举世震怖,这是不是阁下所谓的……只叙江湖?”

第734章 此心是否依旧

  乔家就是当初赵长河与岳红翎在塞外见到的那一家,当时事多,没回头找他们麻烦,更后来差点都忘了。

  黄沙集集长龟龟知道这事,龟龟知道了也就等于朱雀知道了,于是朱雀这次行事的第一对象自然而然就选择了他们家。在乱世榜重排之前,现在大家的战斗想要被通报已经很难了,基本没法通过乱世榜变动来看互相的消息,但江湖自有“江湖风传”,这么大的事想要知道还是很容易的。

  听起来朱雀又是大杀四方帅气无比,可赵长河听着反倒皱起了眉:“她杀这样的晋商家族,为什么会导致御境法相焚炎南天……”

  心中忽地在想,就算乱世榜不通报,瞎子应该是看在眼里的,不知道能不能巴结一下瞎子,以后让她悄悄告诉一下远处的消息……

  厉神通看着他的神情颇有些好笑,妈的那是御境,和老子一个水平、甚至老子有可能还打不过她的。瞧你这担心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初出茅庐的小姑娘在外闯荡,让老父亲操碎了心呢。

  他悠悠道:“既有御境法相凸显,说明当场应该也有什么魔神在侧,但世人皆传乔家之亡,说明朱雀打赢了,你担心个什么?”

  “担心受伤。妈的怎么去打个晋商也会碰到御境敌手啊?”

  “当今之世,哪里冒出一个没死透的魔神都不稀奇,否则你们也不用安排朱雀去做这事,随便安排几个二十八宿也够了。之所以让朱雀去,本来就是预计了很多额外变故。”

  “……好像是的。”

  厉神通好笑地给他和岳红翎各自添了碗酒:“朱雀纵横天下十余载,比你俩江湖经验和战斗经验都丰富。你担心她这样的人还不如担心你自己,比如跑我这里来,会不会被我害了。你们再强,这里是我们主场,你现在十足的深入险境,一点都没感觉的么。”

  赵长河道:“所以我才说我是以司徒好友的身份来的嘛。厉宗主身为江湖前辈,总是要点脸的。”

  厉神通哈哈大笑:“其实你以使者身份来,我们也不会动来使。这世上最不讲规矩乱动使者的人,好像是你赵长河。”

  赵长河:“……”

  厉神通悠悠抿着酒:“你要谈江湖事,我就跟你谈江湖事,说吧,谈些什么?”

  赵长河道:“厉宗主可知,雪枭已破御。”

  厉神通怔了怔,旋即摇头:“虽然不知,但他能破御也不稀奇。”

  “如果我没有记错,当初厉宗主起事之前,最顾忌的是他在背后窥伺。原本巴山蜀地,是他在暗中经营,巴蜀很多世家官吏都被巴山剑庐所渗透,他自己更是潜于翟牧之身边做长史,对巴蜀的掌控可能比你现在都深。厉宗主做了不少屠杀之举,在我看来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因素是除听雪楼之根。”

  厉神通暗道你居然还真的说起了江湖事,而且还相当重要。虽然这所谓的江湖事,从根本上是巴蜀掌控之事,二者根本割裂不开。

  赵长河靠在椅背上悠悠抿酒:“江湖本是江山一隅,脱不开的,厉宗主。正如你振臂一呼,神煌宗便成义军,宗派、帮会,暴力组织随时就是可以做这样的转换,关键只看实力如何。”

  厉神通点了点头:“不错。曾经我也以为江湖人与天下无关,如今深知本为一件事,区别不过实力。”

  他顿了顿,手指轻叩桌面:“我的一些杀戮,确实是针对听雪楼的除根。但还真不全是,司徒应该也告诉过你,有很大一部分根本不是我们杀的。而我们杀的部分,也是罪证确凿的混账玩意,本就当杀。”

  赵长河道:“所以现在听雪楼拔除了没?”

  厉神通摇头:“不可能尽除……我甚至不确定现在我们的官员之中有多少听雪楼的暗子。这里有个很大的问题,你也知道他们的剑奴之法会让受术者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剑奴,这种隐藏太深,我们无法分辨。也不瞒阁下,这确实是巴蜀隐患,尤其当雪枭也破御之后,他在暗处,我们还真的不知道他想干嘛。”

  赵长河道:“如果我可以帮你把它们揪出来呢?”

  厉神通怔了怔,眯着眼睛看着他不说话。

  司徒笑适时道:“喂,你在帮我们扫清隐患?这叫不叫资敌?”

  赵长河失笑:“于私为帮我兄弟,于公为巴蜀之安,何谓资敌,又何敌之有?”

  司徒笑抿了抿嘴,看看自家师父,不作声了。

  厉神通道:“按你的意思,不需要我们交换什么。”

  赵长河道:“不需要。”

  师徒俩又看了岳红翎一眼,岳红翎自顾吃肉喝酒,始终一句话都没说,对赵长河说的话也好像理所当然一样。

  师徒俩都沉默片刻,厉神通终于道:“或许你们也要对付雪枭……但一码归一码,厉某无功不受禄,赵王可以提一个要求。”

  赵长河道:“既然厉宗主这么说,那我提了。”

  厉神通点点头,已经做好准备他要提兵进汉中的事情。赵长河赴巴蜀,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联盟揍关陇就是他的主要目的。

  其实这事不需要赵长河提,任何一位不愿偏安的势力之主肯定也是需要往外打的。众所周知巴蜀之地是窝在群山里的平原,很适合偏安,然而如果一直安于偏安,坐视中原一统,那大家都拼休养生息,早晚一矿顶不了十矿,只剩死路一条。

  巴蜀往外打一般就两条路,要么向荆襄,要么上汉中。从地缘战略上说,汉中往往会更重要,取下关陇之地就是复刻了很多历史上的形势,秦汉莫不如此。所以很早之前厉神通就曾经往汉中打过,不过当时没打下来,很快因为大家联盟屠龙而暂且撤军。

  此时由于厉神通深恨李公嗣引敌入关,他本身就会想继续打汉中的,只待其时而已。

  换句话说,赵长河即使不提联盟打李家的事,厉神通自己都要打。当然,会看形势,更大的概率会是等新汉朝与李家打起来了之后他们再捡漏,而不会是打配合。但既然赵长河提到这,那打个配合也是合情合理,没什么好推脱的。

  赵长河喝了口酒,慢悠悠道:“我一路行来,看见巴蜀百姓应当有被分一些钱粮衣物过冬,是厉宗主的义举,赵某很是感怀。但我不确定他们是否分到了田产,如果是,暂且不提;如果没分,希望厉宗主分一分,并立好规矩……不要让新兴的势力重复陷入往常的格局,那你我所做的一切都再无意义。”

  厉神通愕然:“这是你的要求?”

  “是。”赵长河道:“我倒也有点私心,大汉解决世家豪族的土地兼并问题,用的是很缓和的手段,各种尾巴很难搞……路过这里参观了一下,发现打烂了天地重塑确实更好做,恰好此前卢建章等人作死,现在京畿也有那么点打烂重塑的意思在,而老崔现在又很配合,是最好的时机……如果巴蜀真能做好,经验或模板往中原推,说不定会让迟迟和晚妆的事好做一些。”

  你管这叫私心?

  厉神通沉默良久,慢慢道:“田地我们是有分的,但这里的事情十分繁杂,事情都要基层官吏做,很容易有一些欺上瞒下的事。我也曾听说了,不少地方实施的不尽人意。”

  赵长河道:“设立监察巡视啊,要不要我帮你组织原镇魔司的人?他们做监察十分有经验,而且这类官面文事他们也极为内行,不像你们两眼一抹瞎,容易被欺瞒。”

  厉神通神色古怪地看了他半晌:“你这是当这里是大汉蜀郡?”

  “我什么都不当,因为巴蜀是人民的巴蜀。”赵长河道:“问题就在于,厉宗主为了什么而兴兵,到了今日,其心是否依旧。”

  厉神通司徒笑相顾沉默。

  治理地方的事,确实不是原先想象的简单。打个比方,原先神煌宗上下都很淳朴地认为可以让百姓不纳粮,大家都有好日子,最终发现那是在做梦,你不收税什么都做不了。靠之前抢掠大户现在确实有不少钱粮储备,说不定比朝廷都多,然而那有啥用,明年怎么办,后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