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兴霸天
第一起,死者是太后的侄子,如今太后外戚刘氏还在闭门思过,甚至那一脉日后基本也完蛋了,连恩赏的官员都由旁支担任;
第二起,死者倒是区区平民,可查着查着,真的查出事情来了,如今公主府的驸马越看越像是真疯了,还有一位不可言说的,也很不好受,不知道怎样了……
所以这位年轻士子,有才是真有才,危险是真危险,才没多少媒人登门。
直到这几日,情况又变了。
狄进很清楚,估计是省试那边的内部排名泄露出去了,毕竟明天就是放榜日,瞒不过有心人。
考官锁厅的目的,是确保题目和批卷的公正,但古代想要完全保密是不现实的,权贵们总有法子,弄到省试那些名列前茅的士子名单。
所以狄进嘲弄,这群人看他的前程基本定了,又开始抛来橄榄枝,前倨而后恭,弄得跟商贾似的下作,还不如一直端着。
如此一来,这些名帖的唯一作用,就是让他了解一下,哪些权贵的腰杆比较软。
至于选择,狄进并不准备这么早结婚。
现代人的观念里,古代女子大多都是十三四岁就嫁人,至多也不过十五六岁,但实际上,根据宋代女子墓志铭的统计中,平均结婚年龄就是十九岁。
当然,能有墓志铭的女子,都不是平民百姓,不能代表劳苦大众,但这也能体现出,有一定经济基础的宋人“晚婚”的事实。
古人结婚早,是因为平民阶层朝不保夕,不在十几岁早早结婚生子,或许后面就没机会传宗接代了,究其根本还是一种生活所迫,后世人结婚越来越迟,甚至不婚的数目越来越多,其实是一种生活条件改变的必然,物质丰富了,不需要另一半来共同承担生活的风险,当然就不再那么迫切。
同样的道理,宋朝士大夫普遍也是二十多岁结婚,范仲淹最夸张,二十多岁考中进士,大约到三十五岁才结婚生子,曾巩也是三十多岁,但那是早年家贫,结不起婚。
至于早早结婚的,不是年龄到了,而是要与官宦世族联姻,获得官场上的政治资源,如果能娶一位宰执的女儿,加入到士大夫通过血缘和婚姻联系起来的大网,自然如鱼得水,节节高升。
狄进却有另一种观念,哪怕不提感情,单看利益,过早地与某个大族联姻,其实也是被对方无形中牵制住了手脚。
到时候谁得谁的利,还说不准呢……
这不是杞人忧天,当林小乙退下后,狄湘灵很快飘然而入,看了看名帖,也露出不屑:“六哥儿,我在延津那边安排的人手传来消息,娄家人近来低调了许多,但家族上下并没有遭到明显的打击,更别提论罪!”
说到这里,她颇为不解:“娄彦先已经被捕,那些权贵应该很清楚,娄家曾经与无忧洞的贼子勾结,这地方大族居然安然无恙?他们对无忧洞的厌恨都是假的么?”
狄进道:“当然不是假的,但京师的权贵太多,牵一发而动全身,实则也在互相制衡。”
“我原本的看法是,一部分曾受无忧洞所害的权贵出手,另一部分则作壁上观,再落井下石,共同瓜分娄氏这么多年积攒下的产业,那这个家族相当于就灭族了,全族上下定然凄惨……”
“但现在娄氏无忧,只有一种可能,他们的背后有贵人护着,并且这位贵人在京师的权贵圈子里,地位举足轻重!”
“怪不得!”狄湘灵恍然:“当时那個娄家五郎,紧张归紧张,却没有到慌乱的地步,原来是有这份底气!要让他们逃过这一劫了?”
狄进摇了摇头:“哪会如此简单?”
“这段看似风平浪静的时期,娄氏在背后不知付出了多少代价,牵扯了多少利益相关的人进去,当他家的女婿可真倒霉,可谓无妄之灾,救与不救,都要受牵连,这样的大族终究是有些底蕴的,现在却在极速消耗……”
“关键是这一切的基础,还是牢狱中的娄彦先死死咬住牙,始终不交代,一旦此人说出娄家早就与其有勾结,陈公得了证据,以勾结贼匪将娄氏定罪,背后的贵人肯定会毫不迟疑地将他们抛弃掉……”
在如今的时代,任何庇护都是有上限的,哪怕是执政太后,是当朝天子,都有护不住心腹的时候,更别提区区某位臣子了。
毕竟有权臣丁谓祸乱朝堂在前,如今的宰执都必须谨小慎微,一旦露出这方面的倾向,马上会被群起攻之。
狄湘灵不懂朝堂的事,但听了狄进的分析,也就了然:“所以一切的关键,还是娄彦先!呵,他被关在府衙大牢里,想必很多人都寝食难安,就看谁按捺不住,先动手了!”
狄进道:“娄彦先在牢内,得狱友吴景‘招待’,无形中也是贴身保护。”
想想那种保护,狄湘灵嘴角一扬,解气地道:“该!谁让他算计这个,算计那个,阴沟洞里的老鼠,倒还心比天高!”
狄进笑了笑,想了解一下乞儿帮的情况:“其他六位丐首有现身吗?”
“不能确定……”狄湘灵道:“但这段时日,街头掳掠妇孺的事情几乎没有了,那群乞儿缩在洞里不敢现身,应该是有领头的人物下达了命令。”
“这很好!”
狄进有些欣慰,无忧洞他目前没法扫灭,但对于那些原本可能被掳掠的京师妇孺,能救一位,背后可能都是拯救一个家庭。
当然,救人的速度再快,永远都比不上贼子害人的速度,所以狄进又问道:“无忧洞如今怎样了?乞儿帮和盗门有火并的迹象么?”
无忧洞本来是两家平分,盗门占据了核心的鬼樊楼,也即最热闹的市集、酒馆和妓院那片区域,掌控着地下世界的交易权和享乐权,乞儿帮则占据了众多外围地区,将鬼樊楼隐隐包围起来,希望凭借武力掌控出入的权力。
双方各有忌惮,互相捅刀子,但基本上谁都奈何不了谁,可七爷被抓,对乞儿帮是一个无与伦比的打击,以前还没有丐首这样级别的人物被衙门擒获过,平衡直接被打破了,这不开始狗咬狗?
然而狄湘灵道:“具体情况不知,但应该没有发生火并。”
狄进微微眯了眯眼睛:“也就是说,盗门按捺了下来,并没有趁机扩充势力,吞并乞儿帮,或者将之赶出无忧洞?”
“是啊!”狄湘灵语气明显有些失望:“盗门怎能忍住呢?”
“穷寇莫追,围城必阙,把一伙凶悍的敌人逼到绝路,看似胜利在即,实则是对方最危险的时候,但能保持冷静的人,终究少之又少,这盗门首脑不简单啊……”
当年宋太宗就是不懂这个道理,以为辽国孤儿寡母好欺负,结果自己成了高梁河车神,狄进脑海中又浮现出朱儿在入京前的途中所言,这位小女贼心里的盗门师父,可是一个志向相当不凡的人物:“不光是乞儿帮,也多盯着盗门些!”
“好!”狄湘灵倒不是不想盯盗门,主要是那些人更加隐蔽,但也毫不迟疑地应承下来,随后眉头微扬:“你的两位好友来了,明日看榜,我相信六哥儿定能高中榜首,也希望他们也能同科及第!”
狄进笑着抱拳:“承姐姐吉言!”
“走了!”
挥了挥手,狄湘灵潇洒离去,片刻之后,包拯和公孙策联袂而来。
放榜将即,公孙策失去了往日的从容,坐下后喝了一大口茶,喃喃低语:“仕林,我现在是坐立难安啊,今晚恐怕要睡不着了……”
包拯倒是一如往常,还笨拙地安慰道:“明远,成绩已定,多思无用,你考上就考上了,考不上还是考不上!”
公孙策更丧了。
包拯有些无奈,动了动嘴,还是闭上了,脸上并无丝毫紧张。
这不是装的,他是真淡定。
狄进想到历史上的包拯,如果说自己是想要进步的代名词,那包拯就是反过来的例子,年纪轻轻考中进士,前程一片光明,然后居然不当官,直接回去侍奉双亲了。
注意,不是爹娘去世了,为爹娘守孝,而是爹娘还在世,包拯回去孝敬爹娘了,等到爹娘去世,包拯再为爹娘守孝,就这般一直到十多年后,才出来正式当官,同科的韩琦都升任枢密副使了,文彦博、王尧臣也离两府不远了。
这是真的孝顺,绝非为了迎合价值观表现出来的孝子,但正因为起步太晚了,包拯名气虽大,最后的官职终点实际上不算高,主要是在百姓中口碑好,后来借助戏曲演义为后人皆知。
而此世的包拯,狄进打听过了,其父早已去世,只有一位母亲在庐州,身体健康,还盼着一起和儿子来京师,是被包拯好说歹说,才劝服留在庐州。
毫无疑问,这样的娘亲根本不需要他回家专门侍奉,包拯科举取得功名后,应该能直接得官,狄进不免都有些好奇,如果包拯不再有十几年的官场真空期,他的终点会有多高?
“不管了!”
公孙策大手一挥,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又看了过来:“仕林,你明天不会连省试的榜单都不去看,让我们代劳吧?那未免太……”
狄进知道那就太装逼了,还是要平易近人些:“省试放榜,我是要去去的,今夜两位不妨在这里好好睡一觉,明天一早,同去看榜如何?”
第165章 力压天下四百军州,令人心服口服的省元魁首
事实证明,不仅仅是公孙策一个人失眠。
放榜日走在京师的街上,随时可以看到神情萎靡、彻夜未眠的士子,甚至有的顶着黑眼圈出来,这是失眠好多个晚上,恐怕考完后就没有安睡过。
殿试定高下,省试定去留!
省试通过了,殿试是很少黜落人的,基本上一个进士功名就到手了,只要位列榜上,哪怕是最后一位,他们以后的人生也将大不一样。
所以当放榜日清晨,三更天的时候,就有士子裹着大衣,来到国子监外苦苦等待,以致于天刚蒙蒙亮,国子监外已经是人山人海。
这完全不夸张,要知道考生本来就有四千多人,再加上家人仆从,闲汉牙人,还有那些摩拳擦掌准备来捉女婿的商贾富户,国子监门前二十多步宽的大街,已经是水泄不通。
熟悉京师路况的人都知道,马车在这一天是万万不能走这条街的,否则一上午就堵这里了,哪儿都去不了。
狄进、包拯和昨晚还是没睡着的公孙策,是五更天从家出发的,到国子监那条街外时,人都有些傻了,这样子要挤到什么时辰啊?
“公子,俺们来开道!”
铁牛和已经恢复了身体的大壮挺身而出,这個时候就要看他们的了,保证硬生生开出一条路来。
“且慢!”
狄进制止,有些士子冒着寒风早早就来这里等,理应让他们先看,这个时候靠着仆从身强力壮奋力插队,就太没有道德了。
公孙策深吸一口气,也点了点头:“慢慢往前走吧,总能看到的!”
随着人群一点点往前挪,挪了大概才十分之一不到,前方终于传出一片高呼:“来了!来了!”
国子监的大门开启,禁军护着放榜的官员,走了出来。
对于门口人山人海,他们是早就习惯了,每一届都是如此,关键还是要带足护卫,以防某些不理智的学子扑过来抢黄榜。
所以人高马大的禁军,将拥堵的人群硬生生往后退了一段空间,官员和书吏才将巨大的黄色榜单,贴在外壁上。
和解试放名一样,都是密密麻麻的名字、籍贯、年龄,但人数无疑更多,足足贴了六张大榜,每张大约六十个名字。
三更天就来等的士子率先冲上去,寻找自己的名字。
并州的杨文才和卫元就在其中,两人一个是今科并州的解元,一个是上一届并州的解元,结伴来此看榜。
而他们的视线下意识地看向第一张榜单的首位,那是礼部试头名,省元魁首的名字。
“尚书省礼部头名:狄进,河东路并州人士,大中祥符四年生人,年十七;”
“是狄仕林!他居然真成了省元!”
杨文才又惊又喜。
惊的是真没想到,这位居然真的力压天下四百军州的才子,成为士林中最重视的省元;
喜的自然是之前两者有着交情,能在微末之际认识这样一位前途无量的士子,无疑是好事,说不定将来也能籍此改变命运。
旁边的卫元也开口道:“不愧是狄仕林啊!难怪能得杜提刑举荐,寄应开封府!”
杨文才听着,总觉得这钦佩的语气有些口不对心,酸溜溜的,不过想想也明白,毕竟同出一地的人,对方这般光芒万丈,自己却还前途未卜,心里总有些不太平衡。
相比起别人高中头名,还是自己上榜更重要得多,杨文才定了定神,从最后一张榜单,开始从后往前找。
正如他当时所想,不求排名多高,只要能上了这张榜,从此之后他再也不是那旁人眼里的杨家嗣子了,相反杨家这武将之家,反过来要巴结拉拢自己,不让自己独立出去。
第六榜,没有。
第五榜,没有。
第四榜,还是没有……
杨文才身体晃了晃,眼神已经黯淡下去。
如果说第六榜没有,还能期待期待,自己此次发挥得特别好,说不定排名并不是想象中那么低,跻身到中游,当第四榜都没有自己的名字,那机会就微乎其微了。
果不其然,当他倒序看完全部的榜单,自己的名字根本不在上面。
而卫元的名字,也没有出现在上面。
杨文才侧头看了看同伴。
这位晋阳书院的讲师,一向给人以温文尔雅的感觉,此时面孔扭曲着,双拳紧握,死死地看着榜单,眼神仍然不断巡视,恨不得刚刚看错了,自己的名字突然从某个位置跃出来……
可冰冷的事实是,除了那位高居榜首的狄仕林外,出身河东路并州的,没有一个人上榜。
当地十五名举人,全员黜落。
卫元立于榜单下一动不动,杨文才则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挤出去的,反正那些高呼声、抽泣声、争抢声,都与自己无关了。
如这般看榜后,变成泥雕木塑的,失魂落魄离去的,不在少数。
和杨文才一样,有不少士子直接从第六张榜单开始,往上寻找,实际上这样抱有侥幸之心的人,往往都是找不到自己名字的。
而有底气的,都是从前往后看,比如结伴而来的王尧臣、韩琦和文彦博。
先是看向头名,王尧臣微微一笑,倒也释然了:“果真是他!”
韩琦由衷地道:“自解试后,狄仕林在京师办下了这么多大事,还能夺得魁首,当真名副其实!”
文彦博这种喜欢怼人的都服气了:“我等不及也!”
事实上,他们考的都不错。
王尧臣排第三,文彦博排第八,韩琦排第十,皆是前十之列。
正如国子监那些教过他们的博士讲学所评价的那样,这三位除非出现重大意外,否则必定榜上有名,再结合之前的解试名次,也能够看出,他们仅仅是每场考试发挥的状态有起有伏,名次才会有升有降。
当然,能考中都是一件大喜事,从此前程一片光明,三人互道恭喜后,准备离去,不再占着位置。
但朝外挪了几步,文彦博眼尖,又低声道:“看!欧阳永叔来了!”
王尧臣和韩琦顺着他的示意,发现欧阳修正和一群志同道合的士子前来看榜,两人对视了一眼,倒是想到自己光顾着看前十名了,压根没有往后面瞧,也不知欧阳修到底考上还是没考上。
“以他的才华,殿试当有一席之地……”
“就怕这位考场中犯了执拗,硬是要与西昆体对着来,甚至还批判几句?”
年轻人气性大,有时候说话便刻薄,倒也不至于真的就诅咒对方考不上,以三人对欧阳修才华的赞许,还是希望这样的大才子能够同科及第,也算是一场佳话,便特意等了一等,看看这位的结果。
欧阳修挤到前列,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个高居榜首的名字,顿时沉默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