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兴霸天
吕安道官位最低,没必要先开口,王博洋打定主意,就是不先开口,倒是判官朱昌毫不迟疑地道:“贼人狡诈,欲以荒谬之言动摇国本,万万不可理会!”
陈尧咨并不意外。
这位判官是太后党,与枢密使张耆关系密切,正因为这样,从外戚刘氏一案时,朱昌便被排斥在外,以免他在暗中动什么手脚。
反倒是王博洋固然不敢太得罪权贵,自身还能保持一定的公正,陈尧咨看了过去:“王判官之见呢?”
既然朱昌已经说了,王博洋倒也有了底气,几乎是重复一遍:“朱判官所言不无道理,无忧洞的贼子所言过于荒谬,万万不可理会!”
陈尧咨看向吕安道,吕安道低声道:“大府容禀,下官以为,此事确实不足为信,只是既然贼子供述了,就先当自查,府内是否有人暗通贼子,传递消息,再查一查,对方是如何想到此等荒谬之言的……”
他话还未说完,朱昌顿时勃然变色,呵斥道:“查?怎么查?你想要查出什么来?”
吕安道的出发点很简单,陈尧咨对自己的维护之意是明摆着的,他就不想让这位大府背黑锅,无风不起浪,万一娄彦先所言真有其事,开封府衙却将之压了下来,以后那位李顺容出什么意外,陈尧咨就完了,甚至会连累陈氏全族!
当然,如果并无此事,娄彦先只是偶然得知了太后并非官家生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甚至故意就是害他们开封府衙,才做出这等攀咬,禀告上去,也是大大地得罪了太后,下场不会好,至少陈尧咨想入两府是不可能了,估计很快就会调离开封府衙,外放知军州……
所以吕安道同样很是矛盾,听了呵斥后垂下头去,一时间也不知该怎么办。
朱昌却急了,拱了拱手,说话愈发直接:“大府,此贼攀咬太后,定是自知绝无生路,以求速死,我们何不成全了他?当断不断,反受其害,切勿犹豫啊!”
这是要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处死娄彦先了。
实际上,朱昌之前就提议过,这个贼人如果能交代出更多的贼子,那固然最好,但严刑拷打既是无用,也不必浪费时间,先将之处死,并且当众行刑,到时候京师百姓还不人人感念?开封府衙既为推官报了仇,又得了一大笔功绩,何乐而不为?
现在关着关着,关出事了吧,再不快刀斩乱麻,指不定扯出的事情更大,一发不可收拾!
陈尧咨忽略王博洋,对着吕安道微微点了点头,再冷冷地扫了朱昌一眼。
王博洋希望不沾责任,此案里面,是别想听有什么见解性的话语了,而吕安道的担忧和关心,他是能感受到的,颇有几分欣慰,至于朱昌……
别看现在说得斩钉截铁,如果按下口供,将来不出事,那朱昌就在太后党中大大露脸,如果以后出了事,那朱昌必定缩在后面,将第一责任推给自己,而最大的责任确实是自己的,因为是他陈尧咨在权知开封府!
结合下属的反应,这位性情刚直的老者反倒有了决定,站起身来,眉宇间透出毅然:“整理案卷,老夫要入宫,亲自将此事禀明太后!”
……
入内内侍省堂中,江德明背着双手,正在踱步。
步子越来越快,脸色越来越难看。
幸亏身边服侍的人都被赶了出去,不然这副失态的模样,出现在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江都知身上,保证让众人战战兢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情。
江德明其实也不能确定发生了什么,但他莫名感受到,大事不妙。
先是宫中婢女听到了自己两位心腹的交流,将她安排到使节团准备以通敌之罪拿下后,此女居然莫名逃脱,追捕的江怀义至今下落不明,再到不久前,竟然有旁人对皇陵的李顺容下毒手!
这一切的一切,都像是一场风暴,要将他毫不容情地吞没其中……
当然,江德明也有自知之明,他哪怕在皇宫内掌控着大权,放到外朝又不算什么,如果真有一伙人敢对天子的生母行凶,那冲着的肯定不是自己,而是太后!
真要害死了李顺容,让得知身世的官家与太后决裂,就能让时局的稳定荡然无存,朝堂的权力自然也会向某些人转移!
可关键在于,太后倒下之前,他一定会先死无葬身之地!
“不!”
“我不该自己吓自己,也许只是巧合,也许只是巧合……”
“可万一不是巧合,我难道向圣人坦白?她会怎么对老奴?”
江德明左思右想,却终究不敢去向刘娥坦白。
这等事坦白了,现在就算不死,太后出力将事情压下,后面他最好的结局,都是滚出宫去,发配去一处偏远的宫观,当个无人问津的提举了。
皇宫的繁华,大内的权势,将彻底离自己远去,以前得罪的人恐怕还要上来踩一脚,让自己受尽屈辱!
那与生不如死,也没什么区别了……
闭了闭眼睛后,江德明深吸一口气,高声道:“来人!”
两个小黄门紧张地入内,就听这位近来愈发喜怒无常的都知下令:“去御药院!将任供奉招来!”
入内内侍省,负责后宫事宜,所辖诸司的权力都不小。
比如内东门司,掌宫禁人物出入,不但可以限制出行,若发现有人携带可疑物品,还可以直接提交皇城司处理,或干脆禀告中书门下,有他们监管,连官家都不敢随意赏赐过重的财物;
又比如合同凭由司和掌御库司,前者掌禁中宣索之物,凡特旨赐予,需要由这里开列凭据,再交付后者取出,官家赏赐的宝贝要经由这两个部门兑现,而有些宝贝入库了,官家其实都是记不清了,因此油水极大。
还有龙图阁、于昌阁、宝文阁,掌藏祖宗文章、图籍及符瑞宝玩,都是极贵重之物,在那儿任职的内臣,同样是能做些手脚的。
不过最尊贵的,还要属御药院,掌按验医药方书,修合药剂,以待进御及供奉禁中之用,非有功之内臣不能领御药院。
但如今的内西头供奉官、勾当御药院任守忠,却并没有什么功劳,或者说唯一突出的,就是巴结上了江德明,才有了如今的地位。
而相比起贾显纯等另外几名心腹,只能干一些“粗活”,任守忠颇有心机,如今在太后那边都渐渐能说得上话了,江德明对于他已生出一些提防来,生怕此人得势后会取代自己,所以有些事情是避着对方的。
现在江德明却决定,让任守忠参与进来,不仅是任守忠,他会将更多宫内有地位的内侍,通过各种方式拉入到这件事中,等到所有人都成了一根线上的蚂蚱,就是他最安全的时候。
然而第一步似乎就不太顺利,通报的小黄门很快返回,却没有带人过来:“禀告都知,任供奉病了,正躺在床上昏睡……”
“病了?”江德明脸色沉下:“什么时候病的?”
小黄门低声道:“病了多日了,太医说受了风寒,又日日来向都知请安,便病倒了……”
江德明回想了一下,任守忠这几天的脸色确实不太好看,也就道:“去把阎副都知唤来!”
所谓的阎副都知,说的是入内内侍省副都知阎文应,同样也是后宫举足轻重的人物。
可这回小黄门刚刚离去,又有人匆匆入内:“都知,圣人传唤!”
江德明心头一咯噔,平日里太后唤他,他跑得可欢了,此时却是莫名心虚,但又不能不去:“走!”
在内官的领路下,他的脸色又变了变:“圣驾在何处?”
内官低声道:“圣人在垂拱殿。”
“那是圣人见外朝臣子的地方,我一位后省都知,去那里作甚?”
江德明心里越来越慌,头越垂越低,那谨小慎微的步子,好似回到了刚刚入宫的岁月。
就这般,屏着呼吸,走入垂拱殿内。
一眼先是看到了权知开封府的陈尧咨,这位老臣又没有坐下,而是站着,似乎刚刚禀告完什么大事。
落地无声地绕过珠帘,来到太后面前,江德明弓着腰,垂着头,静候吩咐。
可这回,殿内一片安静,太后始终不言不语,外面的陈尧咨也静立不动。
“圣人?”
在如此压抑的气氛中,江德明缓缓抬起头,以谦卑的目光恭敬地看了过去,然后表情就僵住。
服侍了这位近二十年,越来越摸不透对方心思的大内都知,终于第一眼就看懂了太后的想法。
太后想杀人!
第168章 赵祯:我只信任一个人!
“绝无此事!圣人容禀,老奴监督下的皇城司,万万不敢做这等事啊!”
看着江德明扑倒在地,几乎要哭天抢地,刘娥眼神愈发深邃。
这个老仆在身边服侍了十余载,对方的所思所想,她一眼就能看得七七八八,单就这个反应,便知道此人至少是知情者!
不然的话,江德明会惊愕、会惶恐、会否认,但绝对会收敛声音,不至于哀嚎。
此等事情,是能嚎的么?
江德明很快也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激了,声音立刻压低下去,啜泣道:“圣人!老奴冤枉!冤枉啊!”
刘娥已经收回视线,淡淡地道:“你卸下管勾皇城司之职,配合陈直阁查清此事。”
江德明浑身一颤,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皇城司就不再归自己管理,但他甚至不敢有半点迟疑与不愿,马上道:“老奴领旨!”
说罢,他努力压制住翻腾的心绪,缓缓退后,想要站到太后的这一侧。
可刘娥摆了摆手。
江德明不得不绕过珠帘,来到外面,小心翼翼地站到了陈尧咨身后侧。
陈尧咨好似没有看到这其中的暗流涌动:“老臣定不负太后所托,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刘娥点了点头,语气平和地道:“老身信得过卿家!”
但等到陈尧咨和江德明退出后,刘娥端坐在御座上的身子,罕见地颤了颤,左右宫婢看不见表情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惧意。
她很清楚,自己能走到如今这一步,固然有自身的际遇和能力,但一個不可或缺的关键,就是儿子赵祯。
事实上,每一位执政太后都必须依托于皇子衍生出的皇权,得朝野认可,即便是武则天登基为帝,改唐为周,都还要留着李显和李旦呢!
偏偏她有一个最大的弱点,赵祯不是自己亲生的,而且亲生母亲还活着!
所以刘娥不是默默诅咒李顺容早死,而是尽量去把这个人给淡化掉,仿佛她不存在,事实上自从先帝驾崩,李顺容按照先朝嫔御的规制去守陵,远离京师,确实好像不存在了一般。
直到如今。
有人不仅要让她存在,并且要让她拥有搅乱一切的存在感!
刘娥深吸一口气,恢复冷静,起身朝外走去:“摆驾!去太妃处!”
……
自从赵祯懂事后,就称刘娥为大娘娘,还称另一位为小娘娘,那便是宋真宗的妃子杨淑妃,如今的杨太妃。
太妃不是尊称,而是真宗的遗嘱,“遗诏尊皇后为皇太后,淑妃杨氏为皇太妃,军国事兼权取皇太后处分。”
而赵祯实际上是杨太妃亲手养大的,刘娥那时母凭子贵,已经成了中宫皇后,又有些武则天与李治的意思,辅助身体越来越不好的真宗处理朝政,自然不可能有心思带孩子,她顶多负责教育,养育的就是杨太妃。
所以赵祯敬畏大娘娘,跟小娘娘则亲上许多。
正常情况下,大娘娘和小娘娘之间也难免产生矛盾,但刘娥与杨氏却是特例。
或许因为两人是同乡,或许因为两人出身都不高,曾经在赵恒的府邸被边缘排挤化,结成了真正的闺蜜,刘娥自从发达后,就带着杨太妃一路晋升,历史上刘娥死后还想让杨太妃继续垂帘听政,虽然后来被群臣反对作罢,但杨太妃也被晋为皇太后。
后宫中亲如姐妹的不是没有,但如刘太后和杨太妃这般要好的,基本是独一份。
杨氏年纪本来就比起刘娥小,今年才四十三岁,相貌更是显得年轻,毕竟不比刘娥要操劳国事,她就在后宫修身养性,瞧着都不像是年过四十的,仍是三十多岁的丽人。
此时知道刘娥圣驾到了自家宫中,她喜孜孜地迎出,先是一丝不苟地行了礼节后,又挽住刘娥的胳膊:“姐姐来了!”
刘娥也露出难得的笑容,带着这妹子一路走进去,看着她宫中种满的花花草草,许多都是亲手培育,由衷地道:“你是会享福的!”
刘娥有时候挺羡慕这位妹妹的,命里有时终须有,不争不抢,成了天下第二尊贵的女人,但也知道当年由于家里穷到揭不开锅,被前夫卖掉的那一日起,自己就永远不会选择过这样的生活。
人要掌控自己的命运,就不可以一日无权,男女都一样,否则只能身不由己,任由他人摆弄。
杨太妃有舒服的日子,是刘娥愿意给,而刘娥却不愿意让自己的生活,仅仅是别人的赐予。
看着刘娥年近六十,依旧锋锐如往昔的眉眼,杨太妃其实也觉得对方辛苦,但或许正是两女性格截然不同,才意外地合得来,她亲自奉上暖茶,正色道:“姐姐,发生什么事了?”
刘娥此来就是为了正事,屏退左右,待得屋内只有两人,将大致情况说了一遍:“开封府衙擒获了一个无忧洞的贼子,此人竟攀咬老身,欲害官家亲母!”
杨太妃呆住:“为先帝守陵的李顺容?”
刘娥点了点头:“是她!”
杨太妃愣神片刻,陡然反应过来,起身来到刘娥面前拜下:“姐姐,我愿将皇太妃之位还给李顺容,解此祸患!”
皇太妃并非先帝的皇妃,是对皇帝生母的封号,宋朝不似后来的明清,形成两宫并尊的制度,有且只能有一位皇太后,如果新帝登基,先帝的皇后和新帝的生母都在,新帝生母只能尊为皇太妃,嫡母则尊为皇太后。
所以正常情况下,李顺容应该被封为皇太妃,杨太妃此言,是觉得自己抢了李顺容的位置。
刘娥知道这位妹妹是真心实意,并非以退为进,但摇了摇头,马上将她搀扶起来:“你不用这么做,做了也无用,敕封你为皇太妃,是先帝的遗诏,岂可更改?此事更是冲着老身来的,便是将李顺容接入宫中,只要老身一日还是皇太后,一日执掌着朝政,背后的人就不会放弃!”
杨太妃明白了,她自然不可能劝这位姐姐放下太后之位,花容失色:“那……那怎么办?”
“不必慌乱,这不过是小人伎俩,阴谋诡计而已!”
刘娥半点没有之前的惊惧表情,语气自始至终是那么的沉稳:“现在老身唯一担心的,是官家会多想,李顺容的事情,妹妹得去告诉官家,他的生母为了国朝的稳定,不争名分,默处于先朝嫔御之中,缄口保守着这个秘密,如今却被贼人利用,打破了这份平静!”
杨太妃张了张嘴:“我?”
刘娥颔首:“官家畏我、亲你,此事老身来说,他恐怕难以接受,若是恶语相加,彼此便没了退路,你去说,他便是伤心,伱们娘俩抱头哭一场,也就过去了。”
杨太妃有些害臊,又有些害怕:“能……能不说么?”
刘娥道:“不得不说!若是贼人暗通宫内,故意泄露给官家知晓,让他有了误会,到时候我们再说,反倒不成了,你马上就要去见官家,告诉他这些!”
杨太妃被催促得有些慌了,摆弄着衣角,讷讷地道:“哦!”
刘娥见了露出柔色,伸出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的脸颊:“你啊,当年十二岁就入了宫,还是个孩子,这么多年,依旧像个孩子一样,无忧无虑!”
杨太妃想到这些年来得到这位姐姐的照顾,两人相差十五岁,有时候甚至觉得像母女一般,若无对方的庇护,自己又岂会有今日的无忧无虑,顿时握了握拳头,坚定地道:“好!姐姐且在此稍候,我去见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