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兴霸天
只是当她哭嚎着,抬头朝上看去时,印入眼帘的,却是一张阴郁扭曲的脸庞,那表情前所未见,手又下意识地松开。
“反了他们了!”
鲁方咬牙切齿,倒是一把握住妻子的手,冷冷地道:“你且放心,我的儿子,在京师这块地界,没人动得了!”
第174章 又不是你丢了儿子,你叫我拿什么冷静!
无忧洞。
鬼樊楼。
作为商铺、摊位、赌坊、妓馆的聚集地,这里除了暗无天日,需要永远燃着烛火,以致于影子照在歪曲的墙壁上,犹如道道鬼影交织外,单就人流来说,不逊色于上面的繁华。
甚至当一群凶神恶煞的人闯进来时,这里的喧闹声依旧不止,里面的人丝毫不带怕的,只是盗门看守场子的护卫,迎了上去。
若论战斗力,以京师为主的三大江湖子势力,忠义社无疑居于首位,不少达官贵人的护卫,都是由这个会社里的人员担任;乞儿帮位列其后,乞儿争强斗狠,但凡有一点力气,都是能够拼上性命的;排在最后的无疑是盗门中人。
这个帮会最初以偷盗起家,飞檐走壁,身法灵巧,踩点探门,头脑灵活,后来得一大盗聚拢,有了组织,竟后来居上,逐渐占据无忧洞这最中心的位置,发展集市,最终成就这繁华的鬼樊楼。
乞儿帮的首领是丐首,盗门的首领大盗就自称盗首,盗首只有一人,没有让手下叫自己爷,而是以师徒相称,平日里几乎不出现,以最为精明能干的四位弟子主事。
此时护卫鬼樊楼场子的,就是盗首的二弟子展仲,身高六尺的汉子,在无忧洞这种人人弓着腰的地方,愈发显得魁梧壮硕。
面对六七十号手持武器的乞儿,展仲并不畏惧,冷冷地道:“你们的七爷还关在衙门的大牢呢,我们不趁机抢夺你们的地盘,是多大的气量,现在反倒来夺鬼樊楼?真是好胆!弟兄们,抄家伙!”
“噢!!”
伴随着一声吼,顿时有三十个好手从角落涌了出来,手中拿着的都是锋锐的兵刃,有的甚至端起了禁军都不见得能用上的弩器。
乞儿帮为首的管事本来威风凛凛,见状顿时有了忌惮,高喝道:“慢!我们不是来抢夺鬼樊楼的,是来寻人的,这几日捕获的壮力在哪?给我们看一看,看完就走!”
展仲冷笑:“知道怕了?晚了!杀!”
如果是京师上方,这個时候恐怕就有调停人出现,然后剑拔弩张的气氛稍稍缓解,双方各退一步,将一场兵戈消弭于无形。
可这里是无忧洞。
说杀就杀,绝无半点虚言!
“嘣——嘣——!”
展仲一马当先,主动冲刺,身后更有弓弦震动,弩箭机簧弹射,箭矢嗖嗖破空,还有暗器飞镖打出。
一场惊心动魄的交锋,在并不宽敞的空间展开,血光与残肢顿时占据彼此的视线。
“小心!这家伙早有准备,穿了甲……”“啊!!”
盗门固然总体武力最弱,但不代表他们并无精锐,何况占据最繁华的鬼樊楼,在小规模的武器配备上要远远胜过乞儿帮,当短兵相接,为首几个武艺不俗的乞儿才骇然发现,展仲不是找死来的,他居然早早穿了内甲,寻常穿刺根本造不成致命伤害。
对方更是力大势猛,挥舞着骨朵,如虎入羊群,瞬间将他们的阵形撕开,只埋着头几下冲刺,乞儿帮来此的数十号人就不成阵形了。
“跑!”
后方的见势不妙,忙不迭地钻回通道,中间的还要努力厮杀,前面的已经割麦般倒下。
厮杀很快结束。
盗门付出了几名伤亡的代价,留下了三十多名乞儿,这些人大部分已经失去了喘息的动静,剩下的有人捂着喉咙,嘶哑呻吟,有人捂着脸,跪倒在地,血流如注,然后被盗门弟子上前,毫不迟疑地刺入要害杀死。
展仲虽然穿了内甲,但也受了好几处伤,却理都不理,提着之前那个管事的头颅,狠狠啐了一口,朝着角落一抛,只听着咕噜咕噜几下后,就消失不见。
盗门弟子同样过来搜尸,将值钱的掏出来,武器和衣服留下,然后将赤裸的尸体推着一路翻滚,最终滚入一侧的缝隙,滑落进地下暗河里。
“哈!”
待得现场清理完毕,众人拍了拍手,重新回归赌坊,就好似刚刚的事情没有发生。
这样的冲突简直太常见了,在这里如果不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反倒是根本活不下去的。
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才是无忧洞的常态。
当然,这仅限于最底层的人。
他们赌得正开心呢,又有一道身影走入鬼樊楼的区域,是个身材高瘦,衣着体面的男子。
护卫见到,倒是没有阻扰,反倒抱了抱拳:“卢管事!”
体面男子看着地上还未清扫干净的碎肉和血迹,有些嫌弃地皱了皱眉,开口道:“你们二师兄呢?”
不多时,体面男子来到了展仲身后,这个二弟子伤口随意地包扎着,正在下注,头也不回地道:“卢管事大驾,是为乞儿帮说情的?”
体面男子道:“二郎误会了,我此来是希望见一见新入货的壮力,里面有一人,干系重大,得放回去。”
展仲眉头一挑,转过身来:“京师哪家权贵之子,值得卢管事亲自来跑一趟?”
体面男子避而不答,抱了抱拳,语气十分恳切:“我与令师有过约定,这鬼樊楼的生意,我们等闲不会干涉,但偶然有所请求,还望盗门给一个面子,如此大家都好往来!”
“都好往来?呵!若无规矩,各方怎么放心把生意,放在我们的地盘做啊?”
展仲明显很不高兴,捏了捏手指,但也没有直接翻脸:“也罢,我就再给卢管事一个面子,但说是一人就是一人,我们可不比那乞儿帮,是有规矩的!”
体面男子暗暗哼了哼,抱了抱拳,跟着盗门中人朝着边上走去。
不多时,他们来到一个比较有特点的店铺前。
说是特色,主要是这店铺里,是由一个个大小不同的笼子组成,里面或躺或蹲着一个个人。
这就是之前他们所说的壮力,其实就是绑架拐带来的人,分成不同的档次贩卖,其中十三岁到二十岁,身体强壮的男子被称为壮力。
这个壮力,并非代表这些人被买下来后,能够用作劳动力,外面雇佣苦力也不需要专门来鬼樊楼买,而是说这些人的身体成长完毕,达到了某种需要。
卢管事就知道,有些地方喜欢用小儿的心肝作引,有些地方则偏好壮年的五脏祭祀,反正这些壮力卖出去后,都会经受一些连他都有些受不了的事情……
所以才亲自跑一趟,趁着事态还没有严重到无法挽回的地步之前,将人寻回来。
可一个笼子一个笼子打开,卢管事耐心地查看了一遍所有的壮力,包括那些被迷晕在地的,仔细对比特征,居然没有发现自己寻找的那个人,脸色不禁难看起来,喃喃自语:“莫非已经没了?”
这可真的说不准,无忧洞弯弯拐拐的地方太多,乞儿帮和盗门的人手都不能完全覆盖,万一对方陷在别的区域里,然后被害,尸体都找不到!
卢管事再找了一遍,开口问道:“除了这些,这几日被带进来的外人,可还有别的铺子在卖?”
盗门弟子道:“府衙巡逻得紧,近来寄放在这的壮力本就少,这一个月的都在这里了,幸亏卢管事来得及时,再过几天就是交易日,卖出去可是绝对收不回来的……”
卢管事闻言沉默片刻,深深叹了口气:“也罢!转告你二师兄,这次我没有带人走,可没有坏了盗门的规矩,人情记着,下次再来取!”
待他离开,盗门弟子撇了撇嘴:“算得比我们盗门还精,什么人呐!”
……
荣哥儿躲在树上,看着斜下方的水道出入口,眼神专注。
恐怕也只有他们这样出身的武僧,才能这般不厌其烦的,枯守整日,只为了一个可能并不会出现的目标。
所幸付出有了回报,就在太阳将要落下的时候,一道人影从水道出口探出头,警惕地左右观察了片刻,再完全探身出来。
“就是此人!”
荣哥儿的腰背瞬间挺直,眼神锐利起来。
他并不知这个人在盗门弟子口中被称为卢管事,但印象十分深刻,早在无首灭门案中,公子在城外归坟里开棺验骨时,有三个围观者当时表现异样。
其中一人是孙二郎,鬼迷心窍,看到一半就去要挟驸马等贵人,险些被公主府的梁都监下毒害死;
另一人是当时未曾破案的权知开封府吕夷简家中宅老,想来吕夷简也在关心这起案件的发展,而看到狄进用闻所未闻的验骨技术发现线索,宅老面色很不好看;
最后一人就是身材瘦高,衣着体面,极为警惕的卢管事。
当时四名武僧都交替跟踪过,结果连轻功最好的迁哥儿也跟丢了,因为卢管事不仅轻功极为高明,还熟悉京师路线,尤其是无忧洞的出入口,钻入水道里就消失不见。
这样的人,除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照面之间就生擒,否则一旦开始奔逃,很难活捉。
所幸一次抓不住,还有下一回,现在卢管事就再度现身了。
荣哥儿没有轻举妄动,藏在树上,目送卢管事的身影完全离去,才轻轻跃下,迈开双腿,飞速狂奔,去通知十一娘子。
卢管事心情沉重,但并不慌乱,依旧警觉地在城中绕了好几圈,确保身后无人跟踪,才抵达袜袎巷的鲁方家,翻身跃了进去。
确实没有人在途中跟着他,却有一道倩影接到了荣哥儿的通知后,早已守株待兔,在鲁方家外等候,此时同样悄无声息地跟了进去。
“我儿回来没有?”
后院之中,鲁方左右走动着,一刻不停,直到那股熟悉的气味飘了进来,才转过身来,迫不及待地问道。
卢管事上前,语气尽量平缓:“鬼樊楼近月的壮力里,我仔细搜过,没有令郎……”
“怎会如此?人刚刚丢的啊!”鲁方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你仔细查过没有?大郎长得很壮实的,人也很机警,并非鲁莽之辈,不会随便与人血拼!我告诫过他,万一不敌贼人,哪怕束手就擒,也比直接丧命得好,如果被洞中贼子擒下,肯定会放到鬼樊楼售卖!”
卢管事原本也是这么认为的,只要人没死,哪怕受了些伤势,也能寻回来,谁知道确实没找到,只能低声道:“是真的没有……”
鲁方身躯晃了晃,颤声道:“其他地方呢?我儿是不是困在其他地方了?派人啊!将人手统统派出去!”
卢管事实际上并没有派出多少人手,毕竟这位的身份是绝密,万万不能泄露,那么对方的儿子在无忧洞中走丢,当然不能大肆宣扬,否则洞中的贼子恨不得尝一尝刑案孔目之子是什么滋味呢?
当然,这话是不能直说的,卢管事十分恳切地道:“我已经加派人手,在各个容易迷失的岔路口寻找,令郎一旦有消息,会马上通知你的!”
此时鲁方却也反应过来,对方根本不可能这么做,咬牙切齿地道:“伱这话糊弄外人倒也罢了,现在说给我听?”
卢管事有些无奈:“老四,有些意外既然发生,大家都不想如此的……”
鲁方的眼睛已是红了,双拳紧握,身体剧烈颤抖起来:“我不管!我不管!我的幼子整日在发烧,连粥都喝不下,眼见活不成了,大郎是我现在唯一的儿子,是无忧洞里哪个天杀的畜生,把我的儿子给……把我的儿子给……”
卢管事见他的心情激荡,声音越说越大,恨不得扑上去捂住嘴:“老四,冷静些!”
鲁方几乎咆哮起来:“又不是你丢了儿子,你叫我拿什么冷静!”
“节哀!节哀!”
卢管事见势不妙,准备离开了,但他担心这位惊动了旁人,并没有依原路返回,而是直入内宅,往隔壁的院落翻去,几个起落,消失不见。
只留下鲁方缓缓跪倒在地上,抱住脑袋,痛哭出声:“我的儿!我的儿啊!你怎会陷在无忧洞里面啊!我还是四爷么,我算什么四爷!反了!都反了啊!”
第175章 四爷:我竟然变成了那种乖乖交赎钱的蠢人?
“四爷?”
狄进并不意外,但也颇为感慨:“果然娄彦先想要脱下污衣,穿上净衣,前面就是有成功例子的,谁能想到,开封府衙的刑案孔目,居然会是乞儿帮的四爷?如此看来,娄彦先之前的六位丐首,可能都已经洗白上岸,换了一个体面的身份了……”
“是啊!”
狄湘灵颇为忿忿:“可惜那个联络的贼子跑了,这个人被称为‘卢管事’,即便不是丐首,也是乞儿帮中最顶尖的人物,熟知内情,恐怕每個丐首的身份他都知晓!我本来准备趁着他折返时,一举擒下,没想到此人当真狡诈,居然从隔壁的院落逃走,实在可惜!”
狄进知道,姐姐的轻功算是武功里面的短板,并不具备压倒性的优势,近来一直修炼,每每出现都是身如清风,神出鬼没。
因此他安慰道:“姐,世事本就没有十全十美,何必懊恼呢?此番由你出马,已经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不仅确定了给‘七爷’娄彦先通风报信的,正是潜藏于衙门的‘四爷’鲁方,对于后续攻克乞儿帮,都是巨大的收获!”
狄湘灵皱眉:“可我们没有证据,如果抓住了卢管事,就能顺理成章地指认鲁方,现在证人没抓住,如果贸然抓人,他矢口否认,比起娄彦先都要顽抗到底,那反倒成了囚禁府衙孔目的罪犯,你不能担上这种风险!”
狄进知道姐姐行事越来越谨慎,正是为了不连累自己,心头一暖的同时,也微笑道:“我觉得,这个人的嘴一定不会比娄彦先牢!”
“鲁方……就暂且称他为鲁方吧,此人从老鼠洞里走到阳光下,已经有十几年的时间,从普通的吏胥做起,一步步立功攀升,成为了如今威望极高的刑案孔目,受人尊重,除了某些本性不会改变外,他实际上已经是一个标准的衙门吏胥了!”
“相比起来,娄彦先才是真正的乞儿帮丐首,吃尽了苦头,意志坚定,只要心理防线不彻底崩溃,他直到死也不会说一句真话,因为他不愿意让我好过,让抓到他的人立下更多的功劳,所以宁愿带着满肚子秘密去死!”
“也对!这个人安逸日子过了十几年,怎能比得上娄彦先死硬?”狄湘灵被说服了:“那我直接把鲁方抓起来,严刑拷打?”
狄进也偏向于快刀斩乱麻,鲁方在开封府衙的威望还是挺难办的,或许陈尧咨和吕安道会相信自己,但其他吏胥和衙役肯定会保持怀疑,一旦对方咬死了不说,目前没有丝毫证据。
但严刑拷打的话,同样是没了回头路,鲁方肯定不如当丐首时那般强硬,可具体还有怎样的承受力,谁都不好说,万一能撑一段时间,那确实会很麻烦。
狄进想了想,没有贸然下决定,询问道:“他的儿子现在如何了?”
“还在晕着,我手下盯着呢!”狄湘灵道:“本来不确定他父亲到底是善是恶,自然不能亏待,我还准备给他一个乞儿抓一抓,立下一功呢!”
狄进道:“根据你的观察,这鲁家大郎知道其父的真实身份么?”
狄湘灵摇头:“十之八九不知道,否则对待我们伪装的无忧洞贼子,不该是那般反应!但此子也不是表现出来的那般正气,反倒是有些阴险,最初只是做做样子,在我的手下假装内讧,几度引诱后,才贪功冒进,进了水道擒贼!”
“看来鲁方是在长子的教育上,倾注了心血的,越是如此,越舍不得放弃!”狄进微微一笑:“既然这样,为何不让这位‘四爷’,主动把证据奉上呢?”
……
“阿郎!有信!似是……似是大郎写的!”
当仆从将信件递了过来,看着信封上那熟悉的狗爬笔迹,脸色灰败的鲁方身躯巨震,迫不及待地拆开,仔细看了起来。
信件很简单,就是让鲁家大郎写下的勒索信,要求两天内,准备五千贯钱,再去京师店铺兑换成等值的银铤,然后放到指定地点,老老实实地做完这些,就让鲁家大郎平安回来。
鲁方起初看到,心里燃起了希望,但看到落款处,却是面容巨变。
因为上面赫然写着,四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