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兴霸天
“是大郎么?是大郎么?”
得到消息的妻子郭氏匆匆赶来,伸手就要看信,鲁方却下意识地将落款的一角撕下,再将剩下的递了过去。
郭氏也没顾得上好奇,夫郎这么做是为了掩饰什么,看到儿子的狗爬字,就激动得热泪盈眶。
她是小家娘子,识字不多,但这上面写的内容还是认得了,确定了儿子有希望回来后,原本已经绝望的她,欣喜若狂地奔回屋内:“佛祖保佑!佛祖保佑啊!”
眼见妻子又拜访在佛像面前,虔诚地叩首,这次鲁方也不敢踹佛像了,他甚至有种惶恐,是不是因为昨日自己踢飞佛像,亵渎佛祖,家中才骤然遭此大祸?
但让他直接去拜,又拉不下一家之主的面子,最后拂袖走了出去,默默思索起来。
现在的关键不是拜佛,还是遇到了这种绑架勒索,到底该怎么办?
信中的落款不会是巧合,对方自称四爷,就是明示知道自己的身份,才会特意绑架了自己的儿子,并且一开口就勒索五千贯钱财。
别把钱不当钱,五千贯在当今的年代,即便是富户人家也不是等闲能拿出来的,如果是太平坊的权贵丢了嫡子,勒索这个数目倒也罢了,他只是一个小小的衙门孔目,正常情况下怎么可能拿得出这么一大笔钱?
可鲁方偏偏拿得出来。
因为他是四爷,乞儿帮的丐首之一,掌控着帮派中最顶尖的资源和财富,并且洗去昔日的身份后,还成为了府衙的高级吏员。
这些年间,他陆陆续续抓上十几个最外围,什么都不知道的小乞儿,就能换取地位的稳步提升,从此监察衙门动向,这笔买卖可太值得了!
只可惜前段时间被那个包拯钻了空子,否则他肯定也会提醒老七,一直缩在洞里,岂会被抓到?
且不说那些,自己的身份隐秘至极,甚至就连娄彦先一开始都不知道,又是谁不仅知晓,还胆大包天到绑架勒索他的儿子?
正当鲁方苦苦思索之际,身后传来郭氏颤抖的声音:“夫郎,是不是钱财太多了,家中拿不出来?妾身的嫁妆统统可以典当,我们再去大相国寺借一笔香积钱,先把大郎救回来吧!”
鲁方摆了摆手:“你不懂!现在不单是赎钱的问题,我们便是给了钱,那贼子就一定会把人放回来么?”
郭氏呆住:“他们拿了钱……为何不放人?”
鲁方对此可太有发言权了:“乞儿帮一贯是赎钱照要,人质也不会放回来!那些太平坊的达官贵人之家,被他们敲了多少次,宝贝孩子没了,又舍了重金,结果人财两空,什么都没回来,那是恨之入骨啊……咳,我在衙门当差,还不知道么!”
郭氏不愿意相信:“这样做,以后谁还会给他们赎钱?”
鲁方闷闷地道:“总有蠢的!”
如书办柳言那种为了全家老小,强忍住悲痛,始终不愿意顺从的父亲有,但更多的是那种为了孩子不顾一切的父母。
鲁方以前不止一次嘲笑过这种人的愚蠢,明明知道孩子死定了,还抱着那不切实际的侥幸和奢望作甚?
可现在,当他亲口说出这四个字时,心也如刀割一般!
总有蠢的……总有蠢的……
郭氏身躯更是晃了晃:“那大郎……大郎……真的回不来了?他现在可还活着啊,正在那暗无天日的洞里,等着爹爹和娘亲去救他呢!”
鲁方脸上浮现出浓浓的挣扎,如果是乞儿帮绑架的,那他可以肯定回不来,但这伙人很可能不是最无信誉的乞儿帮,还真的说不准,脑海中浮出两个念头,不断碰撞。
一个念头是,我还年轻,四十多岁还能再生,又不是绝后了,怕什么?
另一个念头是,大郎身体健壮,性子又那般好,多么难得,万一后面生的,还是养不大怎么办?
鲁方的妻妾其实已经生得算够勤快,十几年间四个儿子十一个女儿,女儿夭折的其实更多,因为远不如男丁受重视。
但不知怎的,那些小民有些时候也能养大四五个儿子,倒是他们这些权贵之家,单看一脉,往往人丁稀薄,莫不是坏事做多……
呸!
“呜呜……呜呜呜……”
此时身后已经响起郭氏绝望的哭声,哭得鲁方愈发心烦意乱:“哭!哭!哭!就知道哭!我去给赎钱还不行么?”
郭氏哭声戛然而止,又萌生出希望:“真……真的?”
鲁方道:“我去筹钱,你……你去拜佛!让佛祖保佑保佑,对方心善些,让大郎平安回来!”
“好!好!”
郭氏匆匆去了,鲁方大踏步朝外走去,但刚刚出门,不禁顿了顿,再度生出迟疑来。
原因很简单,他的孔目身份,完全不足以拿出这么一大笔钱,万一就此被拿住把柄,禀告给衙门,该如何解释?
不过想了想,鲁方觉得无妨。
勒索信上,已经点名了他的身份,如果是朝廷中人,早就上门抓人,三木开审了,对方定是江湖势力,这种人做事又不必讲证据,要抓人早就上门了,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关键还在于先将宝贝儿子保住,后面再借乞儿帮的力量,与之狠狠较量一番,报此大仇!
鲁方下定决心,匆匆走出,口中下意识地道:“大郎啊!伱等着!爹爹一定救你回来!”
第176章 这下丐首兄弟在监狱团聚了!
“孔目鲁方是乞儿帮的丐首之一……”
陈尧咨先是震惊地瞪大眼睛,然后面色肃然地思索片刻后,看向屏退左右,堂中唯一剩下的狄进,正色道:“仕林,你做事向来稳妥,不会胡乱指认,然这刑案孔目鲁方,虽是一介吏胥,却在衙门中根基极深,判官推官想要顺利查案,都要这等人予以配合,若无证据,难令上下信服,即便是审问,他也绝不会开口的!”
如狄进所料,陈尧咨是愿意相信自己的,但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这位权知开封府也很忌惮。
毕竟官员下达命令后,办理事务的是吏胥,抓捕的是衙役与弓手,行刑的是差人和狱卒,而这些人与鲁方的关系更为密切,甚至这些年间有着一定程度的利益往来。
别说情感上,他们不愿意相信鲁方是贼,从利益角度出发,他们也不愿意鲁方被逮住。
所以以陈尧咨的权势,一句话就能将鲁方抓起来,但还是要经过审问、供词、证据,最后才能定罪,在这个过程中,那些执行的手下随时可能坏事,反倒弄出丑闻来……
地方上倒也罢了,这里是开封府衙,现在太后和官家都在关注着,娄彦先交代的泼天大事到底是不是空穴来风,这可是最敏感的时期,万一爆出什么屈打成招,不白之冤的情况,反倒让外人以为是要遮掩什么,这种污名任谁都担不起!
因此陈尧咨顾虑重重,所幸狄进是在确定了鲁方已经决定缴纳赎钱,才来走庙堂路线:“大府所言极是,好在我们现在有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鲁方的儿子被江湖人士掳走,正在索要大笔赎钱……”
“赎钱?”陈尧咨目光一动:“要了多少?”
狄进道:“五千贯。”
听了这个数,陈尧咨都有些咋舌,现在绑架者这样贪婪的么,绑一個吏胥的儿子,居然敢要这么多:“吏胥之家,便是盘剥百姓,购置私产,骤然拿出五百贯都不容易,为何敢要五千贯?”
吏胥确实贪污索贿,却也不至于在短短十几年间,就积攒出这么一大笔钱财,要知道这不是收入,是刨除家中吃穿用度的积蓄,更何况谁会积攒大笔铜钱呢,要么拿出去放贷,要么拿来购置田产……
所以即便是京师大户富商,他们或许有十万贯身家,但一时间拿出五千贯的现钱,都要头疼。
狄进解释了缘由:“江湖人的消息来源又有不同,他们应该是发现了鲁方身份的蹊跷,才会开这个口!”
“方才我大致查看了鲁方经手的案子,他任刑案孔目的这些年,打压了不少江湖势力,许多江湖子走投无路,便钻入无忧洞中,被乞儿帮吸纳。”
“所以表面上,鲁方陆续抓捕了十几个乞儿帮的人员,打击了贼人的嚣张气焰,实际上他在暗地里给予乞儿帮的便利,要远远超出这些!”
陈尧咨脸色沉下:“原来如此,那倒是多亏了江湖冲突,逼其露出破绽……五千贯,是全用铜钱,还是有店铺田产转让?”
狄进道:“江湖子一般不认那些,铜钱携带也太过笨重,用的是银铤。”
“银铤……”陈尧咨微微点头:“京师倒是有能用铜钱兑换银铤的铺子,这也是对方敢如此要求的底气了!”
历史上清朝的绑匪,将富贵子弟劫持后,在街上公然张贴榜文,声称某处寻获走失孩童,盼人前来认领,等富户来领孩子的时候,直接展开勒索,逼迫对方交纳“谢金”。
这种绑架勒索的模式极为大胆,但有一个关键,那就是大额的钱财,能够方便取走。
换成早期几个朝代,大额数的钱财都是一车一车的铜钱,还有一卷一卷的布帛,金银根本不通用,更没有钱庄和银票,贼人索要赎钱,就得用马车拉,真要被盯上,一抓一个准。
相对来说,经济自由的宋朝属于一个过渡期,金银在民间依旧不通行,但豪门大户交易时,却有银铤的流通。
古人用钱币,银铤宋始行。
这所谓的银铤,就是熔铸成固定形状的白银,主要是条状,因其形状类似猪的肾脏,民间又俗称“猪腰银”,其重数两到数十两不等,一箱沉甸甸的银铤,就堪比一千贯钱,比几大辆马车要方便太多了。
陈尧咨仔细考虑一下,就还剩下最后的担忧:“一旦鲁方拿出这么一大笔来路不明的钱财,确实可以拿人,不过乞儿帮曾经勒索过不少富家大户,都没将孩子还回来,这贼子会愿意出赎钱么?”
狄进道:“当年是乞儿帮绑架别的孩子,现在轮到他体会到这种感受了……”
陈尧咨哼了一声:“自己的娃娃没了,知道痛了,京师多少爹娘丢了娃娃,那些人的血泪如何述说?老夫真是没想到,这群贼子居然如此大胆,十几年前就把人安排到开封府衙里面来,若是再过个二三十载,谁又知道他是怎么起家的,倒还真成干吏了!”
别说鲁方这个刑案孔目不是他提拔上来的,以陈尧咨的脾气,即便此人是他任上提拔的,此时也要照抓不误:“你带些可靠的人,一定要人赃并获!”
狄进已经想好了三个最合适的人手:“请大府将书办柳言、杂事李江和仵作田缺,调来一用!”
……
“让我们配合抓鲁孔目?”
当三个原先的嫌疑人来到面前,听了吩咐后,不禁目瞪口呆。
狄进道:“之前吕推官重点询问过你们,现在突然从衙门里不见,其他吏胥也不会太过怀疑,还以为是再度被叫去问话,这段时间,我要你们搜集证据,以揭穿鲁方的真面目!”
柳言是最先反应过来的,流露出刻骨的仇恨:“只要能捉到无忧洞的贼子,为我的儿子报仇,我什么都愿意做!”
李江则眼珠滴溜溜转了转:“省元公,俺也愿意办事,就是事成之后,能不能让俺做点买卖,嘿嘿!”
田缺则有些讪讪:“小人……小人能做什么?”
狄进看向前两位:“鲁方及其家人,对你们熟悉么?”
柳言沉声道:“他对府衙上下都很熟悉,我虽比鲁方早入府衙十多年,但若论人脉交情之广,绝不如他!至于鲁方的家人,我也应邀去他家中作客,记性好的或许有些印象!”
李江也道:“俺刚入府衙时,鲁孔目……鲁贼很是照顾的,俺也去过他家的!”
狄进点点头,最后看向仵作:“你呢?”
田缺道:“不熟悉!小人挺怕他的,每次都低着头,他前两回挺热情,后来也就不理小人了,更没有邀请过小人去家中作客……”
作为消极怠工的典范,与鲁方这种积极的模范员工,简直是两个对立面,更何况仵作晦气,确实不会与家人有所接触。
狄进了然:“既如此,以田缺为首,给我盯住鲁方家中,他将有大笔钱财流出,这是此案最重要的证据,伱们需要这般做……”
三人仔细听了,面面相觑,觉得这种安排似乎远比想象中轻松,却又担心这样真能成么,有些迟疑地领命道:“是!”
狄进却很有信心。
因为这三位与其说是捉贼拿赃的执行者,更像是见证人,需要府衙人员的参与,才能将鲁方的罪行彻底定死。
至于前后的安排与真正的抓捕,另有人在。
……
就在衙门三人行动之际,鲁方已然改头换面,头戴斗笠,套着宽大的外袍,在录事巷前后转了又转,最终走进了通家商铺,来到柜台前。
掌柜对于这种打扮见怪不怪,笑吟吟地道:“贵客要办什么?”
鲁方沉声道:“换银铤,怎么个换法?”
掌柜道:“贵客要换多少?”
鲁方道:“五千贯。”
对于寻常百姓之家来说,这已经是一笔巨款,掌柜却不觉得如何,语气十分平静地道:“十两一铤,百铤一箱,共两箱。”
鲁方的嘴角抽了抽,心里破口大骂:“娘的!跟大相国寺一样,这些地方哪个不比我乞儿帮黑?”
后世总说宋朝一两银子兑换一贯钱,那么五千贯就应该是五千两白银,实际上是根本不可能的,这个年代的金银属于贵金属,并非流通货币,多为权贵和商贾珍藏,价值是远超铜钱的。
市面上有时候两贯铜钱都不见得能换得了一两白银,但即便如此,也没夸张到五千贯只能换两箱银铤的地步,这相当于五千贯只能换两千两白银……
毫无疑问,掌柜敢开这个口,是因为心知肚明,鲁方手中的钱来历不干净,所以兑换的比例是给得极黑,你爱换不换!
鲁方的钱不是辛苦赚的,都觉得很是肉疼,主要是他并不认为那伙绑匪真能把雇钱取走,一旦救回自己的儿子,就要利用乞儿帮的力量将之重新夺回来,那么亏损的钱财,这商铺可不会吐出来……
“也罢!”
想想还是大郎重要,鲁方知道讨价还价也不现实,直接咬了咬牙道:“兑了!”
掌柜心头一喜,钱固然不是特别多,但赚的实在不少,语气更加热络起来:“贵客这边请!”
到了柜前,他开了票据,让鲁方填好存放铜钱的地址,商铺的人员马上会去那个地方,清点完毕铜钱后,再让鲁方将银铤取走。
现阶段不存在高信誉的钱庄,都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掌柜又做成一笔生意,还未开春的天犹如喝了一杯暖茶,心头暖洋洋的,还亲手奉上了一杯暖茶:“请贵客稍候。”
鲁方端起茶,喝了一口,想到儿子被绑架勒索,家中妻子拜佛,现在自己来钱庄还被坑了一笔狠的,心是哇凉哇凉的。
可半个时辰未到,没等他凉透,就有伙计匆匆奔了过来,到了掌柜耳边低声细语。
听到伙计的禀告,掌柜的脸顿时一沉:“客人莫非是拿我们开涮?”
鲁方一怔:“怎么了?”
掌柜仔细看了看他,不再明言,伸了伸手:“请客人回去仔细查证自己的钱款,再来兑银铤吧!”
鲁方脸色变了:“你说清楚,是不是钱出问题了?”
掌柜表情变得冷淡,再度说了一遍:“请客人回去,确定无误了,再来小铺!送客!”
两名伙计上前,看似客气,实则不容置疑地将他朝外请去。
鲁方心中弥漫出巨大的不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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