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兴霸天
“是那个贼首,错看了你的忠诚!”
鲁方再度崩溃了,泪水夺眶而出,发出凄厉的尖叫:“那我坚持到现在又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
狄进不等他发泄完,直接来到面前,沉声道:“照静被害,别人或许还有救,排行第二、第三、第六的丐首都是谁,为了兄弟之情,现在告诉我,我会让他们免于毒手!”
第205章 “三爷”与“六爷”
“鲁方交代了?”
吕安道等在外面,见先是拿来尸格,然后书吏进进出出,神情中带着激动,就知道此番大有收获,一直忍耐到狄进走出,才赶忙上前问道。
狄进点了点头:“净土寺的迎客僧照静,就是丐首‘五爷’,如今遇害,鲁方没有见过丐首‘二爷’,却已经将‘三爷’和‘六爷’的身份交代出来,这个人的秘密基本被掏干净了。”
吕安道大喜:“那赶紧去拿人!”
狄进道:“这两人的身份都不一般,不是贸然抓捕的,先去见陈公。”
陈尧咨审问完大案,又恢复到往昔的状况,工作之余时不时喝一喝小酒,练一练弓箭,怡然自得,只是这回再没御史弹劾了。
今年八月,陈尧咨权知开封府的任期就满了,但相比起历史上无缘两府,出京任宿州观察使、知天雄军的发展,此次陈尧咨锁定了两府之位,基本是先任枢密副使,然后参知政事,以他的年纪,如果身体康健,未来担任宰相也是完全有机会的。
这样的发展前景,按理来说,已经不需要特别关注丐首,可当他听到鲁方交代后,也精神一振:“好!是谁?立刻拿人!”
狄进道:“据鲁方交代,排行第六的丐首名叫喻平,入了禁军,后来发现京营禁军实在没有前程,几经打点,调入皇城司……”
陈尧咨听到这里,已经露出震怒之色,皇城司可不是单纯刺探情报的,它本来就是禁军官司名,主要的工作是执掌宫禁、周庐宿卫,岂容贼子渗入?
不过狄进并未说完:“然皇城司职责太苦,喻平又无地位,调离了皇城司,如今在都作院任职。”
陈尧咨松了口气:“那倒是威胁不大!”
都作院、弓弩院,都是制造军械的地方,后来王安石变法,仿前唐设立军器监,职掌中央和地方的兵器制造,都作院、弓弩院归入了军器监管理。
按照后世人的观念,制造军械那都是关键的机构,疏忽不得,但陈尧咨很清楚,随着国朝承平日久,都作院、弓弩院这类部门已然半废了,里面几乎没有油水,去了那种地方,基本就和养老差不多。
狄进在听到这个去处时,也暗暗摇头,如今仁宗朝前期,全国禁军的官方数目是在四十五万左右,后来打西夏疯狂暴兵,达到了恐怖的峰值,八十二万六千人。
实际上,现在也不能按照四十五万来算,毕竟太平年间,军队滥竽充数的情况简直可怕,武人难出头的待遇,居然把丐首逼成咸鱼,也不知是可笑还是可悲……
当然,能成为丐首都不是易于之辈,哪怕“六爷”喻平走到阳光下后没有特别的作为,也要即刻擒下,根据他所犯的罪恶,明正典刑!
何况身为辽人谍探的大爷,将“六爷”喻平先是塞入皇城司中,又送入都作院里,显然都有着明确的渗透目的,也得将这种蛀虫迅速清理出去,不给辽人窥探的机会。
只不过此人并非府衙内部的刑案孔目,可以直接拿人,要去都作院抓人得走手续。
陈尧咨雷厉风行,已经开始写文书,以府衙的名义转交工部,得到工部同意后,就再入都作院光明正大地拿人,边写边问:“那排第三的丐首呢?”
狄进道:“京师富商何万!”
陈尧咨笔微微一顿,神情严肃起来:“这个人老夫也听说过,在甜水巷有多间铺子,生意做得颇大,还是京师三家行会的会首!”
狄进点头:“其他丐首的身份由暗转明后,钱财也是从何万处领取,所以这群人看似身份不高,实则衣食不愁,颇重享受,何万地位关键,必定知晓更多的秘密。”
陈尧咨眯起眼睛,唤来一位书吏询问一番,脸色沉下:“何万还娶了一位县主,得了环卫官,这個贼子是有官身的!”
旁边的书吏咋舌,暗暗想着:“丐首竟然能娶县主,那岂不是也能称一句皇亲国戚?”
狄进则暗暗摇头:“这实在是……”
前唐高门大族虽然也做生意,经商赚钱,但商人都是上不了台面的贱民身份,物质享受再多,也没有那份与之匹配的社会地位,国朝的商人不仅能够通过榜下捉婿,拥有进士女婿,还能娶赵氏皇族,只要给得起聘礼便可。
这个何万就是娶了县主的,县主是皇族女子的封号,由近及远,大致可以这么分:公主、郡主、县主……
血脉虽然没有那么近,可终究是皇族女,嫁给一个富商,似乎很掉价,事实上更掉价,随着皇族数量越来越多,县主的数目也逐渐膨胀,到了北宋中后期,娶县主基本是豪商之家的常规操作。
甚至一个豪商家里,娶个十七八位县主,每逢祭祖时,家族祠堂里跪着一地的县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皇家祭祖呢……
现在没到那个地步,豪商之家能娶一位县主回家就了不得了,因为聘礼得上万贯!
拥有万贯之财的京师商人不少,但能用万贯之财给皇族作聘,娶一位县主妻子,用来提升自己社会地位的,就不多了,这比万贯招进士女婿可奢侈多了!
但对于真正的巨富来说,这买卖也挺划算,心理上的优越感就不说了,娶了县主后还能得一个官身,即环卫官,这原本是护卫天子的,后来沦为虚职,专给宗室子弟和戚里的赏赐。
历史上吕夷简为了拉拢宗室子弟,不论亲疏都封作环卫官,领一份俸禄,成功加重了冗官,使得本来就已经捉襟见肘的财政,更加入不敷出。
偏偏加官容易,要把这些人的官职再给收回,那会得罪多少皇族宗亲,也难怪许多臣子憎恶吕夷简,欧阳修更是骂得那么狠……
如今何万娶了县主,有了环卫官身,本身更坐拥巨富,必定会用金钱与官身,在京师缔结出更加稳固的人脉网,让自己变得不可撼动。
也就是陈尧咨这位权知开封府,不然两府外的其他朝官,都得好好掂量掂量,此人背后牵扯的关系绝对很广。
陈尧咨宦海沉浮,也不会一味的蛮干,仔细地看了一遍鲁方的供词,尤其是其他丐首超出本职的额外钱财,都是由何万的商铺提供的,手指点了点:“物证便落在这里了,人证物证俱在,便是再有人想要保他,也无济于事!”
狄进道:“陈公,我……”
“你外出同判在即……”陈尧咨抬手阻止,下令道:“去请朱判官来!”
书吏奉命而去,足足过了半个时辰,脸色灰败,身上隐隐带着酒臭味道的朱昌才讷讷地走了进来,先是被狄进同样的绿色官服刺了一刺,然后愈发有气无力地拱手行礼:“下官拜见大府!见过狄三元!”
这位左正言原本想要在太后面前露一次脸,却险些把屁股露出来了,如果那次在定王府上,他真的冤枉了八大王,后果可想而知,所以如无意外,用不了多久,他就没办法在开封府衙干下去了。
同样是卸任,陈尧咨是高升,朱昌则是灰溜溜的滚蛋,下场自是外放出州县,彻底靠边站,难怪他这副落败公鸡的模样。
然而接下来,陈尧咨一句话就让他瞪大了眼睛:“鲁贼交代出了新的丐首,是京师富商何万,此人牵连甚大,缉捕不易,朱判官可有把握?”
朱昌定了定神,赶忙问道:“这丐首……背后也是那些辽狗在支持?”
陈尧咨道:“乞儿帮与金刚会脱不得干系,此人坐拥巨富,必定为辽人谍探提供财力支持!”
朱昌当然清楚,如今太后和官家最为憎恶的,除了那已经没了声息的八大王外,就是这群在背后挑拨离间,唯恐国朝不乱的辽人谍探了,如此立功的机会,顿时让他恢复精神,重重抱拳:“得大府信任,朱某定将贼子缉拿归案!”
陈尧咨强调:“不仅是拿人,还要有详实的证据,让贼人无力狡辩,才能牵扯出背后更多的罪案,将辽人谍探拿住,不让他们继续兴风作浪,你可明白?”
朱昌脸色再度变化,在他想来,糊涂抓人肯定是最好的,如果要仔细定罪的话,背后牵扯的肯定就不止一个富商了,但此时此刻,面对这个立功留京,不被太后党抛弃的机会,他咬了咬牙,做出取舍:“请大府放心!下官定会仔细搜查,不放过一切细节!”
“好!”
陈尧咨这才将案卷递过去,又仔细叮嘱了几句细节。
目送朱昌带着一批吏胥和衙役,气势汹汹地离开,这位老者看向狄进,抚须微笑:“使功不如使过,这是老夫的些许驭下心得,让仕林见笑了!不过到了地方上,盘踞当地的吏胥,可是更不好对付,那位吕相公又是不怀好意,一入宦海难得闲,你要多多留心啊!”
狄进心头一暖,拱手行礼:“学生受教!”
第206章 丐首里的超级咸鱼
狄进出了开封府衙,荣哥儿牵着一匹寻常代步的马儿,迎了上来。
看到这匹租借的劣马,再想到家中御赐的那匹宝马,每日开销不少,却又太过醒目,寻常时期还不好拿出来骑乘,狄进就觉得有些可惜。
所幸后面如果离京北上,那是肯定能用的着的,策马奔腾才能发挥出骏马的价值,养在马厩里实在太憋屈。
荣哥儿见得公子步履轻快,还有闲情观察马匹,就知事态进展得颇为顺利:“公子,又有新的丐首暴露了?”
“不错!”
狄进翻身上马,微微一笑:“七位丐首里面,五人已经现身,我们现在去会一会那位排在第六位的。”
“三爷”巨富何万,“四爷”刑案孔目鲁方,“五爷”迎客僧照静,“六爷”都作院喻平,“七爷”乞儿头头娄彦先。
比较一下,没来得及洗白的娄彦先确实惨,但实际上,这是他应得的报应,反倒是那些已经上岸的丐首,得了不该有的享受!
因此开封府衙去缉拿“三爷”何万,狄进则带着一名书吏,两名衙役,携陈尧咨的公文,往都作院而去。
工部很好找,毕竟是六部之一,但若不是工部着吏员领路,都作院还真的很难寻。
“怎么在卸盐巷?”
盐在古代极为重要,装卸也是关键环节,这卸盐巷位于汴河码头不远处,是严格管理之地,不少仓库都在里面,但制造弓弩甲胄之地,要么在皇城之中,要么干脆出城墙,毕竟城外占地广阔,容易施展,都作院在卸盐巷,怎么看都不搭。
吏员一副懒散模样,语气里带着最基本的礼貌:“狄三元有所不知,这都作院好几回走水,里面的料物损得厉害,无奈之下,才搬来了卸盐巷,此地管辖严密,盐仓就在那里,若是出了差迟,也好救!”
“常常失火么……”狄进目光微动:“都作院可有官员?”
吏员有些不屑:“便是一些匠人罢了,怎能有官员,如我等小吏都不多!”
再细细问了问吏员的情况,狄进进一步确定,王安石变法为什么要把都作院等好几个部门,专门划拨出来组建新的军器监管理了。
太烂了。
当然,等到宋夏战争爆发,太平岁月不在后,这类原本滥竽充数的机构,肯定也会引起上面的重视,古代生产力不足,往往要有迫在眉睫的需求,才会有所改变,先见之明很多时候都不会被接纳。
“怎么都关着?”“还没到么……”“啧!应该就是这间了!”
都作院是一片连绵的屋舍,如今许多屋子门都关着,几个人往里面走,终于看到一间开着的,还未进去,迎面一股说不上来的怪味涌了出来,吏员直接打了个喷嚏:“呸!什么味啊!小的就不进去了,告辞告辞……”
狄进没有强求,从这吏员之前寻找的架势来看,比起没来过的也熟悉不到哪里去,毋须留下来添乱。
越往里面走,越是见到地上横七竖八,堆满了废旧的料物,人却很少。
好不容易碰到两個匠人,他们指了指方向,一路来到深处,发现在一处打理得很干净的桌案前,一个男子坐在杌子上,弯着腰,正在聚精会神地打磨一个物件。
狄进打量着这个人,发现他看着也就二十多岁,长相平平,从桌案的高度来看,个子很矮,但身材并不瘦弱,双臂很有力气。
跟来的两名衙役,都是府衙中的好手,擒贼经验丰富,按住刀柄,缓步上前,到了近前才唤道:“喻平?”
男子充耳不闻,直到两道身影左右扑上,将他狠狠压在桌案上。
男子第一反应是猛地收手,防止刻刀用劲错位,毁掉自己手中的物件,然后才尖叫起来:“你们做什么?做什么?俺是禁军!禁军!”
衙役怒喝道:“禁军?你明明是乞儿帮的贼首!”
男子就像是被掐住了脖子,尖叫声戛然而止,挣扎的力气也随之消失,嘴唇嗫喏了一下,对于丐首的指责竟没有反驳,只是抬起头,眼巴巴地看着那打磨到一半的物件。
犯人如此好缉拿,两名衙役自然松了口气,就连严阵以待的荣哥儿也放下心,总不能每次有贼人,都要公子提着锏亲自上。
而狄进仔细观察着对方的反应,来到面前,开口道:“你想把它做完?”
男子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狄进又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男子有些莫名,但还是低声道:“二十九。”
“以你的年纪,从小在无忧洞长大的可能性不大……”狄进最后问道:“国朝木工第一人,堪称当世鲁班的喻都料,是你什么人?”
男子的身体猛地僵住,连连摇头,再度挣扎起来:“无关!我与喻家无关!”
狄进基本可以确定,两者有关系。
喻皓在后世的名气不大,对他有所了解的,基本是通过两个名人,一位是欧阳修,称赞“其用心之精益如此,国朝以来木工一人而已”,另一位是沈括,在《梦溪笔谈》里写下了《梵天寺木塔》,这篇古文后世还选入过初中语文课本,有的人或许还背诵过……
文章说的是,喻皓在京师开宝寺修建的一座木塔,成形后竟朝着西北倾斜,朝中欲问罪,喻皓解释,京城平地无山,多吹西北风,现在的宝塔根据地势修建,虽然倾斜,但百年之内就会给吹正过来,后来百年不到,果真如他所言,塔身逐渐笔直耸立,事迹广为流传,为世人所啧啧称奇。
喻皓不仅技艺神乎其神,还留有三卷《木经》传世,是木匠打造楼台宝塔的必备书籍,堪称公输般一流的人物,甚至有人认为他是鲁班转世。
而根据年龄,喻平如果与喻皓有关系,那很可能是他的曾孙,要查证的话,不仅可以通过和喻家人的相貌对比,再看一看十几年前,喻家有没有丢过孩童……
由于娄彦先的存在,乞儿帮既然做了一次绑架孩童,将其逐渐培养成丐首的行为,那当然还会有类似的情况发生,这套流程府衙已经很熟悉。
但狄进想了想,并没有那么做,而是对两个衙役道:“暂且放开他。”
衙役露出担忧之色:“狄三元?”
狄进平和地道:“他若是再反抗,我还是能制得住的。”
想到这位亲手将三个乞儿帮的贼子抓入府衙,确实和陈大府一样,都是文武双全,衙役这才缓缓松开手。
喻平活动了一下被压得生疼的双肩,局促地站在原地。
狄进朝着左右看了看,荣哥儿立刻搬了一张凳子过来,他坐下后,指了指杌子:“喻平,伱坐!”
喻平小心翼翼地坐下,靠着旁边的桌案,鼻子里嗅着那些铁木的味道,才露出些许安心的表情。
“记录供词!”
狄进对着跟来的书吏点了点头,然后看向这位六爷:“娄彦先你熟悉么?”
喻平有些茫然。
狄进道:“就是你们七位丐首中,最小的那个七弟。”
喻平这才明白,缓缓点头:“见过……不熟……他很凶恶……”
狄进道:“娄彦先不熟,何万、鲁方、照静……哪个你熟悉?”
听到一个个丐首从对方的嘴里轻而易举地报出来,喻平眼神里透出惊愕,然后低声道:“我……我都不熟!”
书吏记下,觉得是天方夜谭,两名衙役也认为此人肯定是扯谎,哪有这样的丐首,唯独荣哥儿觉得,此人那拘谨畏惧的模样不像是装出来的。
狄进不置可否,再度发问:“所以你加入禁军后,还叫喻平?它甚至是你的真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