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兴霸天
喻平面色变了。
狄进接着道:“娄彦先如果能脱去污衣,光明正大地行走在京师,肯定不会再用原本的姓氏,以免娄家受牵连……你是喻家人,却不改姓氏,乞儿帮的‘大爷’这么做,就是明摆着拿你的家人威胁你!”
喻平流露出惊惧之色,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嘴里咯咯几声,却是结巴了:“不……不……”
狄进接着道:“被乞儿帮拐带的孩子,后来却成了丐首,家人自是会被连累,尤其是你喻家可不比娄家!”
“娄家本是延津当地大族,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在保他们,你们喻家只是匠人,这等事若是被波折上了,便是灭顶之灾!”
“但我狄进保证,你只要愿意说实话,我可以承诺,绝不让受害之家,再受到第二次伤害……”
喻平身躯一震,瞪大眼睛:“你……你就是狄三元?”
左右衙役笑道:“除了狄三元,谁还能抓你们丐首如探囊取物?”
喻平瞪大眼睛,直接跪倒在地:“我信狄三元!我信狄三元!我什么都愿意说!惩罚我便是,不要波及我的家人!”
书吏提笔,心中赞叹,这位出马,简直是无往而不利。
只不过眼前这位也太好交代了,真是最不像丐首的丐首……
这样的人抓了,会有作用吗?
第207章 此事必有蹊跷
“我……我就知道这么多!”
书吏的考虑并没有错,喻平交代的速度确实极快,但内容也很少。
他自述的经历很简单,十一岁时被掳到了无忧洞里面,本来是活不下去的,恰好那个时候“大爷”在选拔丐首,除了在年纪大的里面选择,年轻的也要,由于他家传的匠人手艺被选上,培养后送入禁军。
本以为这位身怀绝艺的少年,又有神秘势力的背后支持,怎么都能在军中混得风生水起,结果国朝武人的大环境,给了他们当头一棒。
“大爷”痛定思痛,立刻用钱财开路,花费重金,将喻平破格提拔到皇城司里,抓捕敌国暗谍便是由这个部门负责的,自然希望安插眼线。
结果皇城司也不是所想的那般,抓捕谍细的任务没看到,倒是常常给权贵当差,禁军私用,喻平甚至还被派遣过修缮房屋的活,倒是得心应手,回归了老本行。
最后“大爷”眼见实在得不到核心情报,干脆让他入了都作院,这里倒是清闲了,光明正大的消失都没人理会。
兜兜转转一大圈,喻平不仅没给乞儿帮赚到利益,反倒赔了不少钱财,“大爷”最后也放弃,不再理会这条咸鱼,就让他在都作院待着。
反正只要能确定这边的都作院还是不作为,对于辽国那边就是好事,证明承平日久的宋,军队的战斗力正在严重下降。
狄进对于这份判断是认可的,但说实话,辽国那边也好不到哪里去……
辽军堕落的速度,或许比起宋要慢些,但精锐部曲也是一年不如一年,内部的渤海遗民、阻卜部落、女真部落都不算顺服,对高丽还发兵,对甘州回鹘也用兵,再加上半游牧半农耕制度,稳定性本来就不如农耕文明,抗灾能力全靠燕云十四州的粮食回血……
正因为内部有种种缺陷,辽才不毁约,不然以契丹高层的贪婪,早就率兵南下了,还用指望每年那点岁币?
“如果这么说的,金刚会对于宋军的渗透应该不深,否则没必要从乞儿帮丐首这边入手……”
狄进想了想,收回不确定的猜测,开口问道:“你娶妻了吗?”
喻平摇头:“没有。”
狄进道:“也没有子嗣?”
喻平摇头:“没有。”
狄进问:“你近而立之年了,为什么不娶妻生子?”
喻平低声道:“我活得胆战心惊,不想妻儿如我这般,更不想她们因我而获罪……”
对比一下那位刑案孔目鲁方,家中可是一妻三妾,瞧着如果生不出更多的儿子,还要再纳妾,当然鲁方现在定罪,家人也很惨,包括被狄湘灵放回去的大儿子,全部定罪,或许有无辜,但谁让他们享用了鲁方从乞儿帮中赚取的钱财?这种牵连不可避免。
而喻平显然是考虑到自己被抓后的情形,干脆孑然一身。
狄进又看了看他的衣着:“你有没有从何万那里领钱?”
喻平这次的摇头更加坚决:“我不用乞儿帮的钱,那些钱都是卖孩子得来的……我不用!”
书吏和衙役听着听着,脸色倒是变得舒缓。
如果接下来查明的情况,确实如此人所言,他既没有为乞儿帮作恶,又没有享用过乞儿帮给予的脏钱,那罪行倒是可以降到最低,完全免责不现实,毕竟占了丐首的名头,但如果缴纳钱财,是可以赎罪的。
狄进却微微眯起眼睛:“你如此消极,身为辽人谍探的‘大爷’,就这么放过你?”
喻平嘟囔了一句:“‘大爷’斥责过我好几回,但我便是如此了,他也没有办法,要么就杀了我吧!”
如果开封府衙的仵作田缺来此,或许会很有共同话语,就是摆烂呗,当然现在田缺都不摆烂了,之前还通过家传的血坠法验尸。
而狄进不置可否,视线转向桌案,拿起他之前精心打磨的物件:“这是什么?”
“密盒!”喻平从桌案下面取出另外的部件,熟练地拼接起来,很快一个外表看似简陋,实则极为巧妙的机关盒展现在面前:“大户很喜欢这种密盒,可以用来收藏贵重首饰,无钥匙很难开启,若是强行拆开,里面的饰物也会坏,本钱也便宜,我做一個只要几百文,却能卖十贯……”
狄进看着其中精巧的结构,觉得已经是贱卖了:“你拿它换钱?”
喻平点头:“禁军已经欠了半年军饷,我每月要做两个密盒,才能在京师租得起房子,吃得起饭……”
正如狄湘灵去永定陵,几乎看不到守陵的禁军一样,他们要养家糊口,靠着朝廷给的军饷,那家中老小都得饿死,所以大部分禁军都在外面打工。
喻平由于是匠人,正好在都作院内部,利用工作场地加工自己的物品,倒是省却了工具和料钱。
狄进想了想道:“‘大爷’或者乞儿帮的其他丐首,就没有要求伱做什么事吗?”
喻平稍稍迟疑了一下:“倒也有,‘三爷’让我为他做过许多面具!”
“拿出来!”
喻平从桌案后面搬出一口大箱子,当一沓面具被取出,书吏和衙役一眼就认出:“这不是傩舞用的面具么?”
傩祭是古代驱鬼逐疫的仪式,活动相当隆重,影响也相当大,每年到祭祀的时候,宏大的队伍都会穿着各色衣服,佩戴神话人物的面具,沿着御街一路舞蹈。
这个祭礼在北宋尤其常见,因为可以祈祷人丁兴旺,保护孩子避邪免灾,不要夭折,看看皇室那可怜的人丁,就知道为何受重视了。
所以京师本地人十分熟悉,但具体到面具的纹路,他们又皱起眉头:“做工好生精致!”“这是傩公么?”“不像啊……”
喻平道:“是傩公!我照着‘三爷’要求做的,与寻常祭祀里的傩公不同……”
傩公面具红脸模样,威风凛凛,被称为东山圣公,是繁衍的始祖生灵,相传是伏羲,实际上就是化用伏羲女娲孕化生灵的神话故事。
狄进拿起傩面,仔细打量着上面的纹路,发现这个傩公隐隐有股凶恶狰狞之气:“你觉得,何万让你制作傩面,目的是什么?”
喻平怔了怔,有些委屈:“他不给我工钱……”
狄进有些无语:“何万得了乞儿帮大量的不义之财,他不会吝啬这点工钱,他让你做这些特殊的傩面,是有什么契机么?”
喻平仔细回忆了起来,缓缓道:“我从小除了匠艺外,就喜欢傩戏,平日里也会做几张傩面。那一日‘三爷’的手下在寻我,要给我月钱,我不要,后来他离开了,但桌边也少了一张傩面!我就觉得是那人偷了傩面,‘三爷’回去看了很喜爱,才让我做的……”
狄进放下手中的面具,又看向木箱里,发现全是傩公面具:“就这一种么?没有其他神灵?”
这一问,书吏和衙役也反应过来:“对啊!傩母呢?你这里怎么全是傩公?”
傩母是白脸女性,也是繁衍的始祖神,称南山圣母,相传是女娲,以两位始祖神灵为祭,引导神力降世,驱鬼逐疫,保佑孩子健康成长。
相比起后来的傩戏还有什么土地关公、牛头马面,这个年代很是简略,最关键的就是这两种傩面,而且都是配对的。
喻平的语气同样透出不解:“我也纳闷呢,‘三爷’就让我做傩公的面具,不要傩母的,我傩母画的也很漂亮的,他这是嫌弃我的手艺么?”
狄进沉吟着问道:“让你做这些面具的时间,有规律吗?”
喻平立刻道:“三个月做一批。”
狄进又问:“傩公面具的数目有多有少?”
“是的!”喻平对这些记忆犹新,回答得很快:“五张、五张、五张、九张、九张、十二张、十二张,二十张……从一年前,每回都要我做二十张了!”
书吏和衙役听得莫名其妙,荣哥儿皱眉沉思,总觉得逐步提升的傩公面具背后,必有蹊跷,但具体是为什么,又想不明白。
狄进沉思片刻,先是将手中的面具戴在脸上,片刻后又让喻平拿了四个面具出来,给荣哥儿、书吏和两名衙役:“你们把它戴上,然后跟我说一说,戴上后的感受。”
四人照做,然后纷纷给出自己的体会:“看得特清楚!”“戴着舒服!”“俺上次在元宵时买了一张面具,戴得好难受,这个好舒服……”“就是看别人戴着怪吓人的!”
狄进再问道:“一定要戴着舒适,有这样的要求么?”
喻平语气里带着几分骄傲:“我亲手做的面具,岂是寻常匠人可比?自然戴着舒适!但‘三爷’还是没给我工钱,那本是我应得的!”
单看这些傩面,狄进也猜不到有什么用,但结合之前的线索,便有了初步的判断,脸色沉下:“你如果知道此物是用来做什么的,就不会想要工钱了……走!随我回府衙,去看看那定期索求面具的‘三爷’被抓后,又是怎样的反应!”
第208章 《“极乐净土”的名单》
事实证明,陈尧咨使功不如使过的用人思路十分正确,朱昌此次抓人的效率前所未有的高。
当狄进一行带着喻平返回府衙门前,就见到衙役们已经押着一队长长的犯人入府,其中各色形貌都有,掌柜、伙计、家仆、护卫,有几个面相凶恶之辈,更是直接上了枷锁,呵斥不休,引得路人指指点点。
而何万则由朱昌亲自押着,已经入了府衙。
这位年近五十的富态豪商,反倒仪态端庄,身穿青袍,脚踏官靴,完全是一副官人打扮,就差把县主妻子带在身边,当一个人形护身符了。
当然,有鉴于大长公主和驸马李遵勖的下场,一万贯聘礼能娶走的县主,其实也就是那么回事,朱昌这位府衙判官亲自出马,依旧将人亲手拿了过来。
只是何万也不慌乱,走进府衙正堂,立刻看向一位面容刚正的紫袍老者,行官员面对上下级的叉手礼:“下官拜见陈直阁!”
陈尧咨眼中闪过冷意,被一个丐首这般称呼,无疑是一种挑衅,却没有直接动怒,开口道:“你可知为何抓你入府?”
何万反倒生气了:“朱判官已经告知下官,是受了贼人污蔑,竟攀扯下官与无忧洞贼子有关,这简直荒唐!”
陈尧咨看向朱昌,朱昌心领神会,立刻怒目瞪向何万:“你与鲁方这些年间钱财往来,高达数千贯,还敢说是他污蔑你?”
“哪来数千贯那么多?朱判官完全可以去查账目嘛!只有几百贯往来……”
何万连连摆手,露出委屈的表情:“这几百贯也是情有可原,鲁方本是刑案孔目,在衙门颇受尊重,下官虽有官身,却以经商为主,更是京师三家商会的会首,这平日里总有些交情,却万万想不到他居然是贼人,更以此污蔑啊!”
陈尧咨一听就明白,这位早就料到账目会有问题,恐怕已经通过一些手段,隐藏了真实的钱财往来数目,但依旧保留下了与丐首之间的联络。
一方面,完全抹去联系的痕迹确实极难办到,另一方面,这位似乎真的准备挑衅府衙。
果然朱昌立刻冷冷地问道:“那净土寺的迎客僧照静呢?”
“净土寺虽不如相国寺,却也香火旺盛,照静大师更是佛法高深,向来为京中大户所喜,下官才与之结交!”何万毫不停顿地答复,然后表情才换上茫然:“照静也是贼子吗?京师里贼人好多啊……”
朱昌大怒:“与娄家的生意往来呢?本官不查不知道,状元楼的经营原来你也有份,娄家果然早知娄彦先是乞儿丐首,罪大恶极!”
何万表情更加无语:“状元楼生意红火,向来为科举士子所好,娄家也是开封府大户,下官为了求财,才参与经营,哪里知道什么娄彦先?”
朱昌勃然大怒:“与一位丐首有往来倒也罢了,你与三位都有密切关联,还敢狡辩?”
何万偏偏就要狡辩:“朱判官,下官这些年经商,与京师往来之人怕不是有万数,难道这些人以后得了罪名,都要怪罪到下官身上来么?天底下没有这般道理!”
朱昌气极反笑,看向陈尧咨,拱了拱手:“大府,此獠惺惺作态,满嘴谎话,宜按律究办,以儆效尤!”
翻译一下就是一個字,打!
何万这才高呼起来:“下官好歹是官身,府衙为求擒贼,岂能不分青红皂白,行刑逼供?”
陈尧咨冷冷地凝视了这个狂妄的豪商一眼,摆了摆手:“先押入大牢,验明罪证,再升堂审问!”
“陈直阁,伱是正直青天,不能如这贪功的判官一样,为求功劳,胡乱指证,冤枉了良善啊!国朝安定,没有那么多贼子!国朝安定,没有那么多贼子!”
两个衙役上前,一左一右将人架起,往后拖去,何万还奋力叫囔着,让附近的人都听见,声音才遥遥远去。
“无耻至极!无耻至极!”朱昌气得脸都发红了,又不解地问道:“大府,为何不用刑呢?”
区区一个京师豪商,哪怕有环卫官身,跟真正的官员比也是笑话,何况有鲁方的供词,他又与多个贼子存在密切来往,完全可以用刑,真当衙门是一味讲道理的地方?三木之下,看人能撑到什么时候?
陈尧咨知道,正因为何万的身份地位并不高,却敢如此作为,才更不寻常:“此贼颇有底气,刚刚那番言行,似要激怒老夫,恨不得能受了刑,不能遂了他的愿!”
朱昌却不以为然,现在太后和官家最恨辽人谍探,连定王府都没了,那可是太宗亲子,先帝的亲弟弟,都在这场风波下被碾得粉碎,但他终究不敢驳斥这位依旧能决定自己命运的大府,只能干笑了一声:“大府考虑的是!”
陈尧咨暗暗摇头,这就是他最看不上朱昌的地方,然后眼睛一亮,因为狄进带着书吏,走入了大堂。
“狄三元来得正好,你刚刚没看到,那贼子好生嚣张,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
朱昌之前以为自己要滚出京师,发配边疆了,都不想理会这位当官没多久恐怕就要超出自己官品的后起之秀,此时又热情起来,赶忙将刚刚的情况描述了一遍。
狄进听完后,微微颔首:“鲁方之前在定王府上改口,临时指证荣婆婆,供词的可信度已然不如前,何万又早有准备,若在钱财流动上不能查出铁证,确实可以稍作抵赖……”
“稍作抵赖又能如何?他还想脱罪不成?”朱昌不解,趁机将自己想说的话说出:“本官闹出了这般动静,京师的那些贵人,难道还有人敢为区区一个商贾说情,主动牵扯到这会上达天听的案子里?”
朱昌也知道,这等豪商肯定与京师不少权贵有利益往来,所以他一不做二不休,抓人时特意把声势闹大,甚至向左右宣告,何万就是乞儿帮的丐首。
这样做当然承担了风险,但也能让许多说情的贵人知难而退,接下来只要审问的时候不让何万胡乱攀扯,维持一个基本的定罪默契便可。
狄进之前看到长长的犯人队伍,就大致猜到了朱昌的法子,这办法没有留退路,但确实好用,所以首先予以肯定:“朱判官为擒贼人,快刀斩麻,不作拖泥带水,令人佩服!”
朱昌笑着摆摆手:“哪里哪里!”
狄进下一句就是转折:“但娄彦先、鲁方先后被抓,迎客僧照静更是遇害被杀,如此危局,何万就仅仅是处理了一些账目,然后在京师坐以待毙么?他为何不造成一个外出经商的假象,待得看清局势,再回归京师呢?”
朱昌怔住:“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