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兴霸天
杨文才更是脸色青白交加,气得咳嗽起来:“你才体弱……咳咳……污蔑……咳咳咳!”
唯独雷澄挠了挠脑袋,嘀咕了一句:“原来是这么回事啊,那没事了!”
狄进注意到,当潘承炬说出他判断三个嫌疑人的理由后,雷婷婷同样明显地舒了一口气,莫老也微微低头,恢复成普通宅老的模样。
从这家人的反应来看,雷澄莫非不弱?
那为什么骑射课不及格?
狄湘灵也好奇了,低声问道:“此处学子还有骑射?”
狄进低声回道:“有,那是书院大课,人人都要参与的。”
宋朝的文人,上下班都是骑马的,坐轿子一方面要承担以人为畜的道德压力,另一方面则会被讥讽为身体羸弱,遭到同僚瞧不起。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但凡有条件的书院,君子六艺里的“御”和“射”,当然不会全然抛下,束脩那么贵,也有这方面的开销。
直到程朱理学大兴。
程朱理学在封建统治的需求下,歪曲了许多思想,遭到严重的污名化,但有一点不可否认,二程确实对儒学进行了简易化的处理。
这对于平民来说非常重要,让更多的人低成本地获得知识,可也导致了越来越多的儒者失去了博雅的气质,变成了百无一用是书生的形象……
到了那个时期,骑射课程是真的没了,用体格强弱缩小嫌疑范围的办法,也根本行不通,因为书院里的学子,大部分都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弱书生。
在如今的时代,儒学还保留着贵族化、精英化的气质,潘承炬才能用成绩一目了然地判断学子的体格强弱。
客观事实说话,很有说服力。
但就在这时,狄进上前一步,拱手行礼:“潘县尉,不知可否将骑射课的成绩名录,予我一观?”
“此人是谁?”“我知道,是太原狄家之人,前唐宰相狄梁公之后!”“拿了匪贼的那位,听说也要入书院进学了!”“这個同窗倒也做得……”
相比起学子和讲师的侧目交流,潘承炬就有些恨铁不成钢了:“狄仕林,你意欲何为?”
他之前也听说了,雷老虎要以万贯酬谢,此番再看狄家姐弟和雷家一起出面,自然认为对方还是被巨富拉拢了过去。
狄进诚恳地道:“潘县尉,我此来亦为尽早破案,还书院以平和的学习氛围,绝无偏私包庇之意。”
迎着对方明亮清澈的眼神,潘承炬迟疑了一下,摆了摆手道:“拿给他!”
很快,一沓单录被衙役抱着,送到面前。
这个年代的成绩单,当然没有数字式的分数,也不是优良中差,更多的是师长简短的评语。
赞誉夸奖,戒骄戒躁的评语,是最拔尖的学生;
指出不足,期盼改进的评语,则是优异和良好;
至于完全不合格,基本可以放弃的,评语反倒委婉许多,夹杂着几句礼貌性的勉励。
毕竟是贵族学院。
而从数量上看,这群学子或许不够刻苦,但骑射成绩还是普遍合格的,毕竟这两者也与玩乐挂钩,骑术不精,岂能鲜衣怒马?
狄进大致看了一遍,将一张名录抽出来,开口道:“雷三郎?”
雷澄愣愣地转过来,拱手道:“是俺!”
“你骑射不合格,是根本不愿上马,也未开弓,但你并非身虚体弱,恰恰相反,以阁下之力,大多数人都未能及得……是这样么?”
众人听得愣住,有些则流露出嗤笑,这连马都不敢上的小胖子比自己有力,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雷澄则挠了挠脑袋,下意识地望向妹妹。
雷婷婷给了个鼓励的眼神:“三哥,给他们点厉害瞧瞧!”
雷澄这才点头,目光一扫,朝着不远处的凉亭走去。
围观者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入亭中,摊开手掌,噗噗两下唾沫,然后探手拿住石桌,猛地举了起来。
轻轻松松。
“嘶——”
别说一众学子和讲师齐齐倒吸一口凉气,潘承炬眼睛瞪得都要凸出来了。
收买先生把成绩改好,只为了打肿脸充胖子,不被其他同窗耻笑的情况,他是见过的,这种故意把自己弄差的,倒是头次见得!
你莫不是有病?
“咦……”
狄湘灵则目光一动:“这运力技巧,倒是有些熟悉,但不对啊,他不是姓雷么?”
“好了好了,可以放下来了!”
狄进看出这小胖子功底非凡,但也没想到对方神力至此,倒是名正言顺:“由此可见,骑射课成绩并不能代表身体强弱,潘县尉对于案件的分析,确实……有理,可这般筛选,并不严谨!”
潘承炬皱起眉头,平心而论,他虽然不屑于公报私仇,但发现雷家人有嫌疑,还是会下意识的有所偏向,谁叫雷老虎一副嚣张恶霸的模样。
但现在雷澄的表现,让他无话可说,稍加沉默后,就承认了错误:“好!本官确实误会了,伱可以过去了!”
雷澄放下了石桌,活动了一下胳膊,走到人群中,雷婷婷赶忙拿出手帕,给这个哥哥擦了擦并不存在的汗,他顿时咧嘴笑了起来。
三个嫌疑人,去了一个。
杨文才见了赶忙道:“本公子也有话说!”
潘承炬看着这位将门之后,一指石凳:“你去抬一张石凳子起来,本官就不再疑你!”
杨文才没声了。
而郭家老仆却道:“我家公子出身名门,自小才气纵横,精书画,晓琴棋,擅诗词,通歌赋,佳作颇多,可惜身体病弱,是打娘胎里带出的毛病,不知请了多少名医,来到书院后,也是卧床居多,潘县尉,何以因这般无谓的揣测,坏我家公子声名呢?”
潘承炬冷冷地看了这老仆一眼,完全不予以理会。
古代县尉断案,就是有这般权力,他还是温和的,稍有疑虑,屈打成招的比比皆是,而这郭承寿仗着是皇亲国戚,至今都没有露一个面,哪里会得到好脸?
外戚了不起么?宋朝最不怕的就是外戚,大不了捅上去,看看谁敢包庇!
“吱呀!”
正在这时,屋子的门打开,仵作跨过火盆,走了出来。
众人立刻往后退开,狄进站定不动,发现仵作是个四五十岁的汉子,微微垂着脑袋,神情木讷,身上一股怪味。
潘承炬同样是不太嫌弃的,接过尸格,目光一扫:“验出来了,果然是在茶汤内下了钩吻毒。”
钩吻,听起来陌生,但换个称呼就大名鼎鼎了,十大剧毒之一的断肠草。
民间被被称为断肠草的植物,实际上有数十种之多,可被公认毒性排行第一的,莫过于钩吻,“半叶许入口即死,以流水服之,毒尤速,往往投杯已卒”。
相较于此时的砒霜,是道家炼丹用,市面上流通的都是粗加工品,还没有到北宋后期奠定毒药的位置,断肠草确实是更权威的毒药。
狄进的目光一直锁定在众人身上,雷澄正在和妹妹低声说话,杨文才脸色难看,口中似乎自言自语,唯独那郭家的老仆,面色则不可遏止地变了变。
潘承炬的视线也落了过去,冷喝道:“把你家公子的药单拿出来,本官要看一看!”
第22章 确有关联
晋阳寝舍。
在这样名门子弟齐聚的地方,郭承寿所住的院落,都是最大的。
只是当老仆引着众人,走到近处,嗅觉最为灵敏的狄湘灵和狄进,已然能闻到一股药味,从院子里散出来的,还有轻轻的咳嗽声。
老仆眼中满是担忧,皱纹深刻,低声道:“我家公子久病,当真受不得刺激,还望县尉体量一二!”
潘承炬显然是吃软不吃硬的性格,见他背部佝偻,语气哀伤,倒是迟疑了一下。
不料就在这时,杨文才冷冷一笑:“怎的,担心把这位皇亲国戚给逼死了?如此看来,你这县尉也没有表现出的那般大公无私么!”
老仆大怒,高声叫道:“杨郎君何至于此,这事关人命啊!”
潘承炬则已经下定决心:“本官刑断,同样事关人命,郝监院惨死,岂能不还他一个公道?速速唤门!”
老仆无可奈何,只有上前,轻轻敲了敲院门。
外面喧哗,院内肯定也听到了,却依旧是等到有人正式敲门后,一位唇红齿白的书童才轻手轻脚地打开门,淡然行礼:“诸位来客,可有拜帖?”
“没有!”
潘承炬硬梆梆地回答,大踏步走了进去,但很快又转过身,看向后面。
包括刚刚出言激将的杨文才在内,原本跟着同来的都停下脚步,不愿进去得罪人。
潘承炬冷哼一声,指着杨文才:“你随本官进来,院内讲学,再来一位!”
杨文才无奈,沉着脸进去,而讲师们虽然没有推推搡搡,但也经历了一番眼神斗争,最终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士子走了出来,拱手道:“在下卫元,字仲儒,见过潘县尉!
潘承炬点了点头,又望向雷家这边:“狄仕林,你可愿随本官同行,看一看这个嫌疑人?”
雷澄洗刷了嫌疑,雷婷婷和莫老并没有离开,依旧在书院,似乎想要等一个结果,狄进、狄湘灵和林小乙也站在一起。
此时听了这份邀请,狄进目光微动,知道这位县尉已然察觉到,自己对他的推理不以为然,起了好胜心,想要用事实证明。
潘承炬的推理,可以在抓到凶手后,发现是一個体虚气弱之人,分析得出这样的作案逻辑,但不能在没抓到凶手之前,因为死者年老体胖,凶手冬日下毒,就断言凶手身体病弱。
这也是断案的通病,只要发现逻辑通畅,就觉得凶手必定是走的这条路,却不知现实有太多的可能,条条路径通真相。
不过此时的情况又有不同,从郭家老仆的种种反应来看,似乎还真有些心虚……
莫不是瞎猫碰到死耗子,还真蒙对了?
潘承炬有好胜心,狄进何尝没有好奇心,点了点头:“好!”
四人入院,穿过长长的前院,抵达正堂。
就见躺椅上,倚着一位年轻郎君。
除了脸色苍白外,这位郭承寿并没有想象中那般虚弱,或许是房间的暖炉够多,冬日里穿得也没有多么厚实,一袭得体丝袍,发髻稍稍散开,尽显文士雅致。
他低着头,看向身前放着的棋盘,右手捏着一枚玉石打磨的棋子,思索着下一步,口中则道:“仲儒先生来了?随意坐吧!”
卫元提醒道:“郭无邪,此行不光是我,还有潘县尉……”
郭承寿这才抬起头来,诧异地打量了一下潘承炬:“县尉?倒是稀客,此处罕有人至,在下失礼了!”
如此行径极为傲慢,潘承炬眯了眯眼睛:“是我等来得冒昧,郭郎君毋须客套,只是郝监院不幸遇害,阁下如此闲情逸致,却是出乎意料……”
郭承寿淡淡地道:“生老病死,事与愿违,何必将宝贵的光阴,虚耗在无谓的伤痛中?”
卫元轻咳一声,露出尴尬。
虽然郝监院在严格意义上并不是先生,只是书院的管理人员,但此言也有悖于人情。
潘承炬声音冷了下来:“就在昨晚,院中监院遇害,尸体不久前刚刚经由仵作验好,这件事情不可能不在心中引发任何波澜,阁下此言,无疑是借助久病在身的经历,刻意回避郝监院的死亡!你看淡了生死,因而觉得别人遇害,也没什么好谈?抱歉,一定得谈!”
如此凌厉的话语,让郭承寿愣了愣,脸上涌起不自然的潮红:“你……你……咳咳!咳咳咳咳!”
连串的咳嗽,终于暴露出他体虚病弱的事实,老仆赶忙轻抚其后背,脸上满是心疼。
眼见气氛紧张,狄进开口道:“生老病死,事与愿违……郭郎君此言颇具禅意,莫不是有心向释门,遁世出尘之心?”
郭承寿缓了一缓,恢复仪态,嘴角微扬:“遁世出尘?不过畏死而已!惜哉惜哉,佛亦有束手无策之际,只可度我来生,却难改今世灾厄!”
狄进点了点头:“重病信佛,确实只是惧怕死亡下的心灵慰藉罢了,真正的洒脱出尘之辈,岂会籍此逃避?”
郭承寿看了过来:“兄台是妙人,别人知我家世后,可不敢在我面前妄谈生死……呵,他们又怎知我心胸?”
他高声吟诵:“来时无迹去无踪,去与来时事一同。何须更问浮生事,只此浮生在梦中……不过一梦,不过一梦!”
潘承炬冷冷地道:“此时不是吟诗颂词之际,说回案子,阁下的药单拿来,本官要核验!”
郭承寿呵了一声,摆了摆手,低头继续思索棋局,书童则悄无声息地转回后屋。
两人同样是族中的“承”字辈,却大不相同,潘承炬实干争先,雷厉风行,郭承寿则是与风花雪月为伴,士子风流。
话又说僵了,杨文才眼珠转了转,倒是插了一句:“郭兄还不知道吧,这位狄进狄仕林,出身太原狄氏,先祖乃前唐狄梁公,也要入书院进学呢!”
“哦?狄公之贤,北斗以南,一人而已,竟是狄文惠之后,失敬失敬!”
郭承寿闻言,终于站起身来,露出亲热之色:“伱我先祖同殿为臣,怪不得一见投缘!”
这说的是同样出身太原郭氏的前唐宰相郭元振,郭元振是武则天提拔起来的名将,与王孝杰、唐休璟一起,算是对外战事不利的武周朝为数不多的亮点,与狄仁杰确实是同殿为臣。
名门之后确实有这般好处,你我的先祖当年交情好,关系一攀,哪怕现在的郭氏和狄氏,在太原的势力简直天差地别,但终究也有了亲近之意。
狄进面色平和,拱手还礼。
郭承寿哈哈一笑,似乎起了兴致:“我有《玉堂集》,愿邀狄兄共赏,至于潘县尉嘛,你若有罪证,即刻拿我回县衙大牢,若只是臆测,还望速速离去,不要扰了我等的兴致!药单呢,还没取来么?”
话音落下,书童已然抱着厚厚的一沓纸张,出现在堂中:“请县尉过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