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兴霸天
潘承炬眼角抽了抽,伸手接了过来,双臂陡然一沉,可见其份量:“这么多?”
“我久病在身,这不过是寻常之事罢了!”郭承寿再度摆了摆手,意思很明显,你可以走了。
潘承炬也不多言,抱着药单,走了出去。
杨文才干笑两声,似乎想要留下,但也知道自己不太受欢迎,作揖一礼,也溜了出去。
全程都没人理他。
“终于清静了!”
只留下卫元和狄进,一个书院的讲学,一个书院即将入学的学子,郭承寿反倒自在许多,开始谈论琴棋书画,诗词歌赋。
不得不说,这位学子擅长西昆体,确实诗词华丽,极尽浮华,狄进和卫元诗词相和,倒也宾主尽欢,时间飞逝,待得走出院子,已是夜幕将临。
林小乙一直候着,此时迎上,低声道:“公子,十一娘子回去了,说她要准备晚饭,雷小娘子和莫老也离开,为我们留下了两匹马……”
“你去牵马吧……”狄进点了点头,看向前院。
一道身影如一杆枪般挺立在那里。
他快步上前,潘承炬冷肃的面庞印入眼帘,开口询问:“如何?”
狄进颇有默契地点了点头:“是否凶手还不好说,但此人确实与案子有关联!”
第23章 破案了吗?如破!
“这么久,有线索么?”
回到家时,天已经彻底黑了,狄湘灵正好从厨房端菜出来,询问着情况。
“好香!”
狄进坐下,揭开盖子,一股诱人的香气扑鼻而来,勾得馋虫大动,刚要伸手去拈一块最大的,就被狄湘灵打开:“去洗手,这还是你要求我的,怎的现在自己忘了!”
“姐烧的肉这般香,忍不住啊!”
狄进笑着进厨房洗手,再上桌,将郭承寿院中的经历娓娓道来,末了总结道:“他确实在回避郝监院的死亡,那厚厚的一沓药单,与看淡生死的态度相悖,很可能是刻意准备的,钩吻或许还真的出于所用的药物之中。”
狄湘灵奇道:“钩吻是剧毒啊,拿来用药?”
狄进解释:“一般大夫是不敢开的,但确实有药用价值。”
别说钩吻,砒霜都是能药用的,晚唐时作为兽医药物使用,也有被用来治疗人的疟疾,要知道古代很长一段时间,对北方人健康造成最大威胁的病,就是疟疾。
不过无论是用砒霜还是用钩吻,都是偏方,大夫所开的正常药方,是不敢用这种药材的,因为剂量很难把握,稍有不慎就成毒药了,不如不用。
郭承寿常年生病,家中又富贵,请的起名医,开的药方里有钩吻这份药物,完全有可能。
狄湘灵道:“那他要毒杀郝监院,就有了现成的手段啊,这案子是不是破了?挺好,你能顺利入学了!”
“恰恰是这样,才很难说!”
狄进缓缓地道:“如果有人想要嫁祸,郭承寿是一个很好的目标,下毒的作案手法,也有了第二个合理的解释。”
“是了!真从药单里面查出来钩吻,郭承寿就有了重大的嫌疑!”狄湘灵点点头,可又不解:“但他为什么心虚呢?只凭这点,奈何不了郭家人吧?”
狄进的嘴巴已经鼓了起来:“现在还缺少最后一环,郝监院昨日说,某位学子犯了一件大错,那件事还没有弄清楚,如果落实了动机,郭承寿的嫌疑就定了……”
狄湘灵也开始吃饭,显然对高门子弟没什么好感:“郭氏确是富贵,但我狄家还真不稀罕,与这种大族攀扯祖上交情,他若是没犯事倒罢了,真害了人,绝不能姑息!”
狄进微微点头。
宋朝其实已经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高门子弟了,唐末五代乱世,将曾经高高在上的世族门阀彻底打落尘埃。
当然,这不是说那些祖上辉煌的血脉都断绝了,还是有许多大族留存下来的,只是没了昔日与声名匹配的地方势力。
所以别看雷家只是区区一介商贾,郭家是并州排名数一数二的豪门大户,但狄湘灵反倒更重视前者,因为雷老虎无论个人勇武,还是麾下养出的亡命徒,都很不好惹。
恰恰是第二日清晨,雷家的马车再度停到了门口,雷婷婷下了车,做出邀请:“狄家哥哥,去书院么?”
她的称呼越来越亲热,狄进则还是那副不远不近的态度:“雷小娘子去寻令兄?”
雷婷婷点点头:“是啊,凶手还未捉到,总是有些不放心的,我三哥胆子又小,我去陪陪他……”
雷澄轻轻松松扛着石桌打转,但在家人口中似乎还是個胆小的孩子,狄进倒也觉得有趣,对着旁边有些畏惧的林小乙招了招手:“那就走吧!”
雷家的马确实舒服,比起市面上租借的矮马要高大许多,一行人抵达晋阳书院,还未找到雷澄,就发现一群学子和讲学急匆匆地往后院赶。
也有不少人认得狄进,知道这位很快就是同窗,招呼道:“快去后院,有大事发生!”
狄进快步跟上,远远的就见书院中人围成一个半圈,中间站着一位书生,士子襕衫,装束朴素,脸颊削瘦,面容憔悴。
而院子里,郭承寿的老仆和书童都在,那书童似乎要冲出来,反倒是老仆拉着,连连摇头。
“诸位!!”
直到各方赶来的人基本到齐,书生才陡然一声高喝,彻底将目光全部吸引过去后,自我介绍道:“小生刘昌彦,字子文,早年家境贫寒,苦苦求学,天圣元年并州解试,幸得头名!”
“是他?”“堂堂一州解元,怎的变得这般落魄?”“咦?我记得这刘解元与……里面的那位是好友啊!”
解元便是科举第一场解试的头名,可以视作一个地方州的状元,虽然宋朝的举人功名作用不大,但解元在地方上还是有地位的,所以书生一介绍,马上有人认出了他。
而关键在于后面的话语,这位昔日解元对着院子里冷冷地道:“郭承寿,我大宋开国名将的嫡孙,先帝的亲外甥,有人称他并州第一才子,所作的《玉堂集》得各家传阅,皆赞词章艳丽,用典精巧,然而……”
他从背着的行囊里取出一物,高举过顶:“《玉堂集》里的诗词文章,乃小生之作!”
书院学子本来在窃窃私语,闻得此言,顿时一片哗然。
狄进的神色也严肃起来。
剽窃他人作品,这在古代对文人来说,是最为严重的指责,一旦确定后声名必定尽丧。
毕竟诗词文章是文人的根基,这些都是假的了,其他任何衍生于其上的价值,都要轰然崩塌。
而不单单是剽窃,刘昌彦还接着道:“前日,小生曾将此事告知贵书院的郝监院,郝监院心善,顾及郭承寿体虚病弱,愿意给一个自承错误的机会,万万没想到,昨日却传来了噩耗……”
众人愈发哗然。
这话已经指明了,对方是杀人真凶!
“你怎的这般无耻!”
里面终于忍不住了,院内的书童挣开老仆,冲了出来,怒目圆瞪:“你本是落第举子,我家公子爱你才华,与你交友,来往唱和,不料伱以怨报德,反倒抄袭公子诗作,对外宣称是自己所为,公子一怒之下,才将你赶走,你竟敢反过来攀咬……”
“呵!小生一寒家子弟,安敢对高门贵子行此恶举?”
刘昌彦惨笑几声,却是深吸一口气,几乎是吼着道:“郭承寿,郝监院好言相劝,却被你以钩吻毒害,小生以前惧你畏你,现在却再也不怕了,反倒是后悔为何没有早早揭露你的真面目,害得郝监院惨死啊!”
“吱呀!”
屋门开启,郭承寿终于走了出来。
他所穿的已经不是昨日那身衣衫,又换成了一袭青色的道服,松松地披在身上,头上没带冠冕,仅插了一根木簪,这其实是失礼的,却愈发衬托出他的姿容不凡。
换成以往,或许有同窗开口称赞了,但此刻却是一片压抑的沉默。
郭承寿迎着众人的逼视,一字一句地道:“《玉堂集》是我所著,此人纯属攀咬,郝监院也非我所害……”
话到一半,一道声音就冷冷地打断:“沽名钓誉,当真无耻,丢了我等晋阳学子的脸!”
说话之人正是杨文才,他环抱双臂,神色与昨日已是截然不同。
有了带头者,就像是发动了冲锋的号角,怒骂声不绝于耳,有的学子甚至呸了一声,将唾沫吐到地上,以行动与之划清界限,表明自己绝不是冒才得名之辈。
“公子……公子我们回去吧!”
老仆和书童大急,一左一右扶住郭承寿,就想要往里面拉,但他一动不动,脸上泛出不自然的潮红,身体微微颤抖起来:“我没剽窃!我更没杀人!!”
可一众同窗那眼神里的蔑视,已然如同潮水将人淹没,更关键的是,潘承炬领着一群衙役,出现在了视线之中。
雷婷婷松了口气:“看来此案终于要破了!”
狄进看了她一眼,默默地道:“恰恰相反,此案跟你的绑架一样,都是如破~”
刚刚有人露了破绽,他已经基本确定,这案子背后大有蹊跷!
关键在于自己的选择。
是顺其自然,不管闲事,安心入学……
还是出面干涉,这次终要求一个真相呢?
第24章 灌汤包贵么?
顺其自然,避免节外生枝,无疑是最有利的选择。
昨日他稍加露面,已经给书院上下留了印象,现在入学,马上就能顺利地融入同窗关系,一起上进,为功名而奋斗。
反之,现在郭承寿正是声名最狼藉的时候,人的名声一毁了,什么坏事都能往身上推,且大家深信不疑。
而外戚在宋朝的处境本来就算不上多好,不是可以为所欲为的东汉,潘承炬一个小小的县尉,胆敢抓捕先皇后的亲外甥,那不是完全的冲动,是真的有底气。
反之帮他说话,不见得能沾染什么好处,一句攀附权贵,就能惹得一身骚。
所以狄进是不该出面的。
自私些说,冤不冤枉,与他何干?
昨天都不知道郭承寿这个人……
他稍作迟疑,也确实这么做了,脚下动了动,即刻收住。
但就在这时,熟悉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去啊!犹豫什么呢?”
狄进诧异地转头:“姐,你来了?”
“今日无事,好奇凶案~”狄湘灵笑笑,低声道:“你是不是觉得这案子还是不对劲?”
狄进默然不语,看了眼雷婷婷。
有些未出口的话,狄湘灵却是马上理解,之前雷婷婷的绑架案也有蹊跷,而狄进并没有刨根问底。
但她还是道:“不一样的,雷小娘子当时被救了出来,绑架犯也被捕了,但放任此案,就会出现含冤者,还有逍遥法外的凶手,你不会安心的……还记得前几日我问过,练功最重什么么?”
狄进面色微变,想到了姐姐那日的话语:“习武就是要变得与众不同!无论吃多大的苦头,你都要谨记一点,当别人碰到不顺心的事情而无能为力的时候,你会有解决难题的手段,而同样的,遇到难题,定要迎难而上,否则就违背了初衷,白费了一身功夫!”
此时此地,狄湘灵还补充道:“你太聪明,聪明人就会想多,一旦想得多了,一口气就泄了!我不如伱聪慧,想不出那些弯弯绕绕,只能一锏下去,让一切清静清静!”
“你说的对!”
狄进深吸一口气,对着故意退后几步,不偷听说话的林小乙招招手:“来!你去为我给潘县尉带句话……”
他们交谈之际,潘承炬已经带着衙役,干脆利落地把人押走了。
“我没剽窃……没杀人……”
郭承寿再也没了昨日的傲气,脸色惨白,神情恍惚地被带走,唯一的体面是没有上枷锁。
“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我的诗作,终于属于我了!!”
刘昌彦则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交加,而之前怒骂郭承寿的书院学子,则安静片刻,叹息着散开。
这件事终究是丑闻,重创了并州第一学院的威望,也损害了他们的名声……
别人提起,就会说,你所在的书院有一位大才子,原来是剽窃他人的诗作,著成文集!
一损俱损!
作为书院的学子,当然对于这位前来揭露真相的解元,心底同样产生了厌恶,以致于刘昌彦垂泪片刻,根本无人理会,直到一只强有力的手掌将他扶起。
狄进来到他的面前,鼻尖嗅到一股淡淡的酒气,淡淡地道:“刘解元,你没事吧?”
刘昌彦缩了缩身子,颤声道:“多谢……多谢……小生已非解元……当不得此称……”
后世明清,只要中举,社会地位就会大幅度提升,才有了清朝《儒林外史》里范进中举的经典篇章,但宋朝的举人确实不太行,因为它不是终生性质的,入京考进士不中,举人的身份就失效了,下一届麻烦重新来过。
如此一来,中过举人后,依旧是平民百姓,生活拮据的比比皆是,刘昌彦是头名,地位终究不同,却也已经不是官方的解元,不过民间若是尊称也完全正常,此时的反应,倒是透出一种莫名的自卑感。
狄进道:“那就称一句刘兄吧!郭家在并州家大业大,刘兄既然与郭承寿反目成仇,这些年想必过得很苦吧……”
“自是如此,小生去了汾州,整日惶恐,担心郭家要行那赶尽杀绝之事,所幸他们自恃身份,终究瞧不起我这等穷困潦倒的措大!”
刘昌彦叹了口气,先是习惯性地诉了几句苦,然后又警惕地道:“阁下为何打听这些?”
狄进平和地道:“请刘兄放心,我昨日首次见郭承寿,还是与潘县尉一起,入院逼迫对方交出药单,以检查是否有钩吻剧毒。”
刘昌彦松了口气,朝外拱了拱手:“幸得潘县尉刚正不阿,不畏权贵,才能擒获此獠,望县衙能秉公办案,明正典刑,以慰郝监院在天之灵!”
“郝监院死于断肠草这等剧毒之物下,确实凄惨……”狄进附和了一句,又问道:“刘兄可熟悉这届书院的讲师与学子,我去唤他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