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兴霸天
刚刚同行,吕公弼那边就先送来了礼物,并且一出手就都是最顶级的档次,林小乙平日里在京师里的铺子,都买不到这种品相的,自然被惊到。
狄进则并不奇怪。
北宋的士大夫,物质生活的品质往往分为两个极端,一类是追求奢靡享乐,并且引以为风尚,如西昆体就要字里行间流露出的富贵气,另一类则是清贫简朴,以节俭为美德,这是儒家一贯的思想,惟俭可以助廉,惟恕可以成德。
这两类人不能简单的划分为贪官与好官,但基本上,前者的官员品德低下者较多,后者的官员行为往往更加高洁,是可以确定的,历史上吕夷简与范仲淹的争斗,就是一场奢靡官员与清廉君子之间的较量。
后者完败。
现在吕家一上来就送如此珍贵的文房四宝,其实也是试探,并且是很符合彼此身份的试探。
狄进淡定收下,等待对方继续出招。
果不其然,吕公弼很快带着两人策马而来,亲热地道:“仕林兄,接下来一路之上,可要多多关照了!这是舍弟,久仰三元魁首盛名,催着我上来认一认!”
跟着他来的正是三弟吕公著和幼弟吕公孺,吕公孺年龄很小,面容里带着几分腼腆和怕生,吕公著则大大方方地上前行礼:“见过三元神探!”
狄进颔首评价:“良才美玉,华实并茂!好!”
吕公著一滞,觉得怪怪的,然后马上意识到,这不是长辈夸奖自己时的态度么?
偏偏对方的语气是这么的自然,哪怕年龄上是同辈人,但在这位三元魁首面前,自己兄弟确实无形中要矮了一大截。
果然接下来的交谈,重点围绕着对方的学业展开,考校完毕后,吕氏三兄弟灰溜溜地离去。
回到自家车队,先给小弟弟吕公孺塞了个糖果,让他到一边玩去,吕公著低声道:“兄长,现在的我们还不够资格试探他,还是让父亲大人出面吧!”
吕公弼也感受到了:“这个人才十七岁,又是第一任当官,却好重的威严!也罢,我们去见父亲!”
舒适的马车厢内,吕夷简身上盖着薄薄的毯子,依旧在看书,听到外面轻轻敲击窗户的声音,头也不抬地道:“请他过来。”
“是!”
不多时,狄进入了马车,坐到了吕夷简的对面,拱手行礼,姿态无可挑剔:“下官见过吕相公。”
吕夷简手中的书卷已经换成了《尚书》,听了称呼,以一种半玩笑半揶揄的语气道:“狄三元这就自称起下官了?”
狄进微笑:“见到吕相公,便想到接下来要为倅贰,一声下官也是应当。”
吕夷简摆了摆手:“倅贰乃辅职之称,同判乃‘同知州’,同掌一州之政,不必过谦。”
狄进道:“在下初涉政务,欠缺锤炼,对于治理地方,理应多多向吕相公学习。”
吕夷简道:“三元之文,锋芒不显,中正沉稳,三元之才,聪明亮达,规模宏远,治理地方时若也是这般文才,始终如一,老夫就没什么能教你的了。”
狄进谦和地笑了笑:“科举是为国朝选拔治理天下的人才,下官于科举小有所成,擅的是诗赋应答,却还未实践于政务,想要成为一位心系家国,谙熟政事,宏谋大策,忠义之风的国朝官员,这期间自当向前辈多多学习,还望相公不吝教导!”
“好志向!当真好志向!”
吕夷简微笑,眼神深处却殊无笑意。
两人这是第二次见面,气氛似乎出奇地融洽,但任谁都知道,彼此心里都恨不得对方完蛋。
毕竟早在京师无首灭门案时,双方就结怨了,正式见面更是科举殿试,广政殿中,那时狄进坐在众士子的首位,看到馆阁队列的高官里,吕夷简则瞥来一抹充满敌意的目光。
当时两人的地位差距巨大。
一位是两府重臣,佐政事,定国策的参政,已近人臣的终点,一位再是名满京畿,也不过是应试举子,通过科举入仕授官的,刚刚来到臣子的起点。
结果现在第二面时,双方从差遣上,已经没有绝对的高下之分了,同判在很多时候,是真的能跟知州掰一掰手腕的。
而一位是止步参政的老臣,一位是简在帝心的三元,两人位列知州和同判,其实就说明了许多,特意的咄咄逼人反倒落了下乘,谦逊之态反倒更能让对方如鲠在喉,狄进自是清楚这点,并且也有几分真心。
历史上十年后,欧阳修痛斥吕夷简的话语很是惊人,“二十余年间,坏乱天下。人臣大富贵,夷简享之而去,天下大忧患,留与陛下当之。罪恶满盈,事迹彰著……”
这话不见得全部是事实,毕竟文臣骂人,很多时候图的是嘴上痛快,多有夸张之处。
不过北宋的宰相里面,若论权势之大,地位之稳,中枢执政时间之长,吕夷简稳居前三,甚至不少比他名气大得多的宰相,其实都不及他。
而想要当权臣,恰恰是要有大能耐的。
所以狄进还真的抱着几分学习的态度,将敌人的本事学过来,这也是一种本事。
站在吕夷简的角度,他其实是很想刺激刺激这位年轻人,最好让对方得意忘形,到那個时候,他会教一教什么叫士林前辈。
可现在狄进这般客气,他也只能换招,故作感慨:“老夫能培养出守家业的儿子,以吕氏的家教,也是难出三元这般英才呐!”
顿了一顿,吕夷简接着道:“老夫有一女,从小痴爱读书,诗词文章,写得倒比几个兄弟也不差到哪里,便有了心气!早早对老夫说,谁来提亲,不报家世,只看人品文章,仕林的文章她便是极爱的,不知可有意?”
狄进没想到这位真说得出口,老不要脸的,明明知道是不可能的事情,哪有知州和同判在任上成翁婿的,偏偏说的满脸真挚,好似真的在释放善意,自己却不得不回绝:“多谢吕相公厚爱,进暂无成婚立家之意。”
吕夷简连声道:“可惜!可惜了!”
狄进可不会放过对方:“方才我见到公孺年少,却是谦恭才博,甚是喜爱,这一路上便让他跟着我如何?”
吕夷简没想到这位真说得出口,吕公孺是他最小的儿子,今年才八岁,你也好意思盯上,脸上则笑容温和:“甚好甚好!小儿能得狄三元指教,实乃幸事,该让他多学着些!”
“那下官先告退了!”
狄进拱手一礼,揭开帘布,走了出去。
吕夷简目送他的背影消失,轻轻按了按眉心,低哼一声。
此人比自己料想中的更难对付,要脸又不要脸,是当高官的好料子,身边无家人,连个软肋都没有,看来此行兖州,还得根据当地的局势,压制对方的锋芒……
所幸宅老吕程带人已经快马加鞭,先一步赶去兖州了解情况,这种得力的手下,就不是祖上虽有名相,但今朝早就没落的并州狄氏能够具备的了。
在兖州,还有的斗!
狄进下了马车,真的找到了吃糖的吕公孺,在吕公弼和吕公著戒备的注视下,三言两语将这八岁的孩子给哄走。
路上本来就无聊,官道又是四平八稳,没什么波折,逗弄一个孩子倒是能打发时间,尤其是看到吕家不敢怒也不敢言的模样,狄进都觉得有趣。
这就是政斗,不是什么高明的博弈,而是你假惺惺地放出相婿之言,我抱着你八岁的娃娃恶心你,多么的朴实无华。
“三元哥哥,你见过神仙么?”
正想着所谓的大人物斗起来其实也可笑,吕公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狄进道:“没见过,伱见过吗?”
“没见过……”吕公孺也很遗憾地摇摇头,不过又兴奋起来:“去了兖州,我们肯定能见到神仙,听说那里有先帝祭祀上苍的泰山,神仙都聚在泰山周围显灵呢!”
狄进见他说得两眼放光,有些奇怪:“你很盼着见神仙?”
吕公孺左右瞧瞧,发现爹爹和兄长都不在,才偷偷道:“见到神仙,就不用整日背书了!”
狄进失笑,这位历史上可是包拯的副手,包拯权知开封府时,还挺倚重当时为判官的吕公孺,但想来大家小的时候都是一样的,对背书都是十分头疼。
吕公孺又嘟囔着道:“见到神仙,就能让那些小弟弟们夜间不要再哭了,哭得人怪心慌的……”
狄进的笑容淡了,轻轻摸了摸对方的脑袋:“有些事情不用劳烦天上的神仙,同行的神探也能帮忙的,告诉哥哥,有谁在哭啊?”
第227章 吕家车队有罪恶啊!你看,死人了吧!
吕家车队人数众多,浩浩荡荡三百多人,但吕家核心人员其实很少,仅二十位不到,真正人数众多的,一方面当然是仆力和护卫,另一方面则是跟随吕夷简外任知州的幕僚及幕僚的家人。
后世明清,有大名鼎鼎的师爷,那是民间俗称,官方名称就是幕僚、幕友、幕宾,是帮助官员处理当地衙门事务的顾问和参谋,宋朝官员其实也有这方面的需求,但还没有形成统一的规制。
是否有幕僚,幕僚团队的规模,全看个人。
如吕夷简这种仕宦之家出来的,在年轻上任时,就有幕僚的帮衬,下到地方也可以不必完全依仗当地的吏胥,借助这些亲信人手快速打开局面,获取功绩,又哪里是贫苦人家出身的进士比得了的?
不过以吕夷简如今的地位和资历,外出知兖州,没必要带这样的幕僚团,显然还是因为跟某位三元神探搭班子,让他不敢有丝毫疏忽,一定要充分发挥己方的优势。
此时幕僚队伍里,就有数人在闲谈:“这位狄三元果然名不虚传,抱着吕家公子笑吟吟地走着,半分看不出急躁。”
“地方局势本就不是京师可比,此人若是急匆匆赶去兖州,与当地官员起了争执,又按压不下,才是好事!可惜了……”
“那样的无能之辈,也就不值得相公带上我等,与他交锋了!哼,三元魁首,好大的威名,说不得也要让他在首任同判上闹得个灰头土脸,好好灭一灭威风!”
幕僚的出身,大多是考不上进士的落第士子,科举入仕这条路不成,便在官人身边做事,希望得到赏识,举荐官身,也是一条出头之路。
所以对于连中三元的荣耀,他们是眼热到了极致,语气里难免就流露出一些羡慕嫉妒,说着说着,有人突然道:“噤声!”
却是狄进抱着吕公孺,朝着这边策马而至。
幕僚们马上换了面孔,迎了上去:“狄三元!”
狄进微微颔首,以作示意:“诸位路上可还习惯?”
这话问的,好像他才是主官,这群人是他雇佣的,别说之前就不太敢说坏话的,刚刚还嘴臭之人都露出讪讪之色:“习惯!习惯!一切都好哩!”
狄进道:“近来夜间似有些不太平,车队已经入了京东之地,这里盗匪众多,确实不比京畿安全,得小心些。”
幕僚们眼珠滴溜溜转动着,思索着这话语背后是不是有所深意,嘴上应着:“是!狄三元说的是!”
狄进说话之际,吕公孺的眼睛一眨一眨的,朝着队伍里面看去。
他夜间听到的声音,就是从幕僚家属的队伍里传出来的。
幽幽的,细细的,好似是稚童的哭泣声。
吕公孺挺害怕,跟两位哥哥说后,吕公弼和吕公著却听不到那种声音,便安慰他,到了兖州后,有神仙保护,晚上就不会听到哭泣声了。
这显然是哄孩子呢,但没办法,别的贵人家,这么小的儿子往往是不带出来的,还是吕夷简一向重视教育工作,才会带在身边言传身教,结果真正带孩子的却成了两个哥哥……
吕公孺觉得自己没有听错,更开心的是现在有人信他的话了,聚精会神地搜寻着,突然与一道视线对了個正着。
那似乎也是个孩子,但还没等吕公孺看清楚,脸就突然消失不见,似乎从背后伸出一只手,捂着探出的脑袋,往后一拉,消失不见。
吕公孺身体一僵,下意识就想去扯狄进的衣袖,可他终究与普通的孩子不同,硬生生忍住,等狄进说完话,策马离开后,才凑到对方的耳边颤声道:“三元哥哥,我看到了一个孩子,刚刚被人扯进去了,或许就是他在哭!”
狄进问明了情况,眼神严肃起来:“你平日里有同龄的玩伴么?”
吕公孺有些丧气:“没有……爹爹不让,说家教不好的,会带坏我……”
狄进道:“现在吕相公让我来教导你,我觉得同龄的小伙伴很重要,你有勇气去车队里面交朋友么?”
吕公孺显然有些意动,却终究怕生,低声道:“我……我不太敢……”
狄进道:“无妨,那我们一起去!”
“哼!神气什么!现在就比吕相公都威风了,将来若是当了相公,那还了得……噤声!”
眼见那端坐在高头大马上的俊伟身影又折返回来,众幕僚马上调整神态,再度恭敬迎上:“狄三元!”
狄进道:“诸位可还有儿女随行的,与公孺当一个玩伴?”
众幕僚知道吕夷简最重子嗣教育,纷纷推托:“我等孩童粗劣,怕是不能与小公子一起玩耍……”
狄进微笑:“诸位能得吕相公看重,亦是才干之辈,不必如此妄自菲薄,孟母三迁,择邻而居,选的是读书上进的环境,而非上下尊卑,谁又规定幕僚之子不能与相公之子作玩伴呢?”
这话倒是让幕僚们心有戚戚焉,想到以前吕家子都不与他们的孩子往来,似乎真的过于尊卑有别了,自家的孩子也不差嘛,怎的都不让在一起玩……
眼见气氛不对,一位身材高大,堪比武人的幕僚赶紧出面,当机立断地道:“在下沈仲甫,字子山,我儿倒是与小公子年龄相仿!”
不多时,一位十岁左右,虎头虎脑的小子被提溜了过来,来到吕公孺行了一礼,吕公孺还礼,两个孩子相处得比大人还拘束。
狄进不以为意:“再多叫几人,一起才热闹!”
其他幕僚一半无奈,一半也想借着机会拉拉关系,将四五个孩子叫了出来。
果然孩子一多,很快热络起来,在缓缓行进的车队里面穿梭奔跑,欢快的笑声传出很远。
吕公孺玩得开心极了,长这么大他还没遇到过这么多无拘无束的同龄人,只不过还没有忘记刚刚那张遥遥对视的脸,有意无意地朝着方才看到的地方靠近。
终于他到了那处车厢前,正探头探脑着呢,车厢窗户打开,一位带着纱巾的妇人探出头来,奇怪地看着他:“娃娃,你是哪家人?在这里作甚?”
几个孩子追了过来,拍手笑道:“他是吕家的小公子呢!一起玩!一起玩!”
“呦!那是贵人呐!”纱巾妇人眨了眨眼睛,掏出一包散发着清甜香气的果子,笑吟吟地递了过来:“小公子,吃几个蜜饯?”
吕公孺正想要往车厢里面看看,却由于个子矮,踮起脚也看不清楚,眼见对方给蜜饯果子,立刻很自然地走上车架,拱手行礼:“多谢娘子!”
那妇人本来是从窗户伸出手的,见状掀开帘布,递了出来:“不愧是贵人公子,真有礼貌!”
吕公孺趁此机会,朝着车厢内飞速扫了一眼,失望地发现,里面空空如也,除了女子外,也就是几包果子,根本没有其他孩子。
“多谢娘子!”
吕公孺再度致谢,接过蜜饯,下了车架,将果子分给了几个小伙伴,引来一片欢呼。
却没有发现妇人那最后消失在窗户后的眼神里,毫无温和,满是冰冷之色。
吕公孺带着小伙伴又绕了几圈,回到了狄进身边。
此时的狄进已经把幕僚们问得汗流浃背了,看向吕公孺,见他有些黯然地摇了摇头,也不失望,微笑道:“今天就到这里吧,劳逸结合,不可贪玩,有劳诸位了!”
“哪里哪里!小孩子正该多来往嘛!”
幕僚们恭送带孩子的三元离去,面面相觑,又齐齐地吁出一口气。
领导的孩子在里面玩,在外陪伴领导闲聊的大人也不轻松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