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兴霸天
“此女并不疯癫,她之前应答如流,与常人无异,直到我要察验蜜饯是否藏有毒性,才暴起发难……”狄进却微微摇头,继续问道:“你藏在暗格里的孩子呢?”
沈氏身体一颤,咬牙道:“孩子?什么孩子!”
狄进看向祭器,吩咐道:“你们依次摆弄,看看有哪些祭器能够发出声音……”
荣哥儿等人开始纷纷尝试,起初大家一无所觉,直到拿起一个钵盂状的祭器晃动起来,吕公孺立刻捂住耳朵:“嘶!我在夜间听到的就是这声音!不过没有这么吵,近了听好刺耳!”
“有声音么?”“我们怎么没听到?”
其他人有些茫然,就连十七岁的狄进能听到里面确实有一股幽细的声音传出,但也不像吕公孺那般清晰,而三十岁以上的人,则根本听不见任何声音。
“高频音么……”
狄进对此倒是有所耳闻。
声音的本质是振动波,要被人的大脑接收,得先转换成神经电信号,其中充当“信号翻译官”的,就是耳蜗。
耳蜗里面有毛细胞,这是一种耗损品,从毛细胞发育成熟后,数量就会逐年消耗减少,听力也会跟着开始走下坡路,其中负责识别高频段声音的毛细胞位于螺口,低音高音都要经过,损耗最为严重,所以人的听力减弱,是从高音频段开始的,有一种高频度的蚊音,孩子听得到,大人却听不见,就是这個原理。
现在同理,这个钵盂状的祭器里面就能发出类似的声音,吕公孺夜间离得近,隐约听到马车里传出了奇异声响,就当成了幽幽细细的孩童哭泣声,他的两个哥哥却听不见,只以为孩子出门紧张,出现了幻听。
而这恰恰说明了,马车的暗格里面,藏的不仅仅是这些祭祀的器物,还有活人。
狄进道:“你的孩子早夭,平日里难免思念,此行在车厢暗格中,藏有孩童,忍不住将之抱于怀中,聊以慰藉……”
吕公孺明白了,那就是他当时看到的孩子,一闪而过,则是被沈氏抓了回去。
狄进接着道:“你又担心惊动旁人察觉,便备下了蜜饯果子,里面藏有麻药,一旦孩子稍有哭闹,马上用果子迷晕,塞回暗格里面。”
吕公孺缩了缩脖子,想到那空空的车厢下面,竟有一个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的孩童昏睡,就觉得毛骨悚然。
“而许冲中毒身亡是意外,伱担心我的搜查,发现果子不妥,暴露出了行迹,干脆心生恶念,想要挟持于我……”
狄进说到这里,看着沈氏忽青忽白的脸色:“事到如今,否认也没有意义了,别的事情我先不问,你抱着的孩子去了哪里?他是你们专门拐带来的祭品么?”
最后一个词显然刺激到了沈氏,她马上予以否定:“不是祭品!他们兄妹是去当灵童的!”
“兄妹……”
狄进目光沉下:“这两个孩子是如何当灵童的?掏空心肺五脏,供奉给你们祭拜的邪神么?”
“胡说!”
沈氏厉声喝道:“你们以为我等是南方那些土神邪祭吗?三行法会,得佛祖赐福,灵童将来是能侍奉在佛祖脚下的!那是大造化!大造化!”
……
“三行法会?弥勒教!”
当吕公弼将初步的审问情况禀告,车厢内悠闲看书的吕夷简,神色顿时严肃起来:“扶老夫出去!”
弥勒教与摩尼教,是后世讨论宋朝各种起义的时候,无法绕开的一个话题。
据史料记载,仁宗朝总共发生的起义次数为六十次,其中兵变占了十五起,而这些兵变基本上就是两个原因,一是五代下克上风潮的延续,唐末五代牙兵逼迫节度使造反的例子太多了,宋初也有不少效仿,另一个原因就是秘密宗教的影响。
唐朝灭亡,不仅是灭亡了一个朝代,旧时维持国家基层管理的高门豪族,也都在乱世中被消灭了,百姓不再被庄园农奴制度束缚住人生自由,流动性变高,这对国家的经济层面无疑是有益处的,但对国防动员和地方治安却造成了负面的影响,由此产生了一段真空期,极度缺乏一个中间阶层,来维持对基层的组织和秩序。
朝廷能做的是将四处流窜的社会闲散人士收编为军队,士大夫则开始建设家族宗庙,士绅阶层逐渐填补高门豪族的空白,而民间的百姓则自发地结成许多会社,商业会社、江湖会社,还有秘密宗教。
朝廷最忌惮的,正是秘密宗教。
他们是真造反啊,且组织架构严密,规模哪怕不大,却很难被彻底剿灭。
方腊起义人尽皆知,自不必说,实际上水浒传里四大寇中王庆的原型,也是弥勒教的造反头子王则,掀起了贝州动乱,若不是和黄巾起义一样先泄露了消息,不得不提前发动,还真的很难说会不会在河北山东掀起浩大的阵仗,相比起来,历史上的宋江一伙不过是流寇,危害性要相差太多了。
吕夷简政事经验丰富,一听牵扯到秘密宗教,态度就完全不同了。
刚刚下车,就见狄进也走了过来,吕夷简还快走了两步,拱手微笑:“幸得仕林在,才能这么快地揭破贼人的真面目,此乃大功一件啊!”
“吕相公!”
狄进同样快走了两步,平和还礼:“下官既同行,已然参与此案中,此乃分内之事,理所应当!”
吕公弼此时已经暗暗后悔邀请对方同行,吕家招收那么多幕僚,从来没有出过什么事,怎的此人一来,车队里又是死人,又是揪出弥勒教徒?当真邪门……
吕夷简则正色询问:“能够确定此贼是弥勒教徒么?”
狄进将沈氏的言行举止大致描述了一遍,总结道:“从这妇人尽力遮掩的态度来看,她很清楚,自己所信奉的教派与朝廷是敌人,也早就做好了袭击官员的准备,如此想法绝非普通的邪祭信徒可以具备,依我的判断,她至少与弥勒教有很深的关联。”
“这种隐秘宗教,遗祸无穷啊!”吕夷简抚须道:“南方邪祭,危害乡里,北方邪教,渗透军中,甚至会引发兵变!”
狄进认可这种危害,直接问道:“据吕相公的了解,兖州有这类邪教么?”
“有!”
吕夷简断然道:“先帝于泰山封禅,兖州百姓多有信奉,弥勒教不会放弃这等州县,定会蛊惑人心,发展教徒。”
狄进颔首:“如此说来,弥勒教徒混入去兖州的车队,并非巧合?”
吕公弼神色一动,吕夷简则沉声道:“无论是否巧合,涉及一州安定,都不容懈怠,还望狄三元能彻查案情,将贼人一网打尽!”
“定尽全力!”
狄进应下,再度拱手一礼,转身离开。
目送这位雷厉风行的挺拔身姿远去,吕公弼欲言又止,终究还是问了出来:“父亲,我吕家幕僚中出现了弥勒教徒,他为何不落井下石,反倒帮着说话呢?”
吕夷简看了眼这个寄予厚望的儿子,抚须轻叹:“你什么时候能没有疑惑,而是不假思索地做出相同的选择,就拥有成为朝堂重臣的格局了!”
第230章 吕家人确实好用,狄三元很满意
“驾!驾!”
吕程策马扬鞭,在官道上疾驰,身后尘土飞扬。
这般披星戴月的赶路,大多是用来传递前方军情的急递,但此番他领着任务,先往兖州探明情况,再折返与吕家车队会合,将第一手情报准确的传达给相公,自然是越快越好。
本来倒也不用赶得这么急,可在兖州,他还看到了一群人,敲锣打鼓,招摇过市,正是长风镖局的人马,那位总镖头可不就是狄进的姐姐?
英雄所见略同,竞争迫在眉睫,他就是累死两匹马,也得分出一个高下,先一步赶回!
“到了!”
这般再度策马飞奔了两个时辰,当停靠在驿站外的车队印入眼帘,吕程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只觉得屁股被颠得好似开了花,火辣辣地疼痛,脸上却浮现出满足的笑容。
这个笑容直到吕程真正进入驿站里,才飞速凝固,最终被不可思议所取代。
为什么小公子吕公孺,会跟在狄进身边,瞪大眼睛一副好学模样?
为什么狄进在发号施令,吕家的幕僚对他唯唯诺诺,甚至有些唯命是从?
他离开的这段时间,车队里面发生了什么,到底谁才是吕家的主人?
“进!”
进了驿站二楼,最大的屋子前,待得吕夷简沉冷的声音从中传出,吕程才松了口气。
相公还活着。
进了屋内,吕程意外地发现,相公的脸色并不难看,只是有些沉凝,开口问道:“兖州如何了?”
吕程年纪也不小了,不敢卖弄记性,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双手奉上:“请相公过目。”
吕夷简接过,认真翻看起来。
里面记录的,是兖州州衙内地位重要的官吏,籍贯年龄、同科门生、姻亲关系,由此分辨哪些人可以用一用,哪些人则要立刻排斥在外。
其次则是兖州各县的地方大族,不过相比起前唐,如今的地方大族还不具备真正的地方掌控力,可以选择性地接纳,却没必要过多关注,他们是仰衙门鼻息求存的,必要时刻甚至能举起镰刀,加以收割。
最后是地方的会社,河北山东多弓箭社,其头目往往都是衙门里当过弓手的,与州衙县衙的官吏有密切联系,再考虑到山东汉子动辄打抱不平的性情,这些会社有时候比地方大族的存在感还要强烈些。
能够在短短的时间内,将三個层次的情况汇总,面面俱到,吕程这位宅老的能力可谓出众,然而吕夷简仔细看完后,却问出一个问题:“兖州当地的老百姓,过得好不好?”
吕程愣住。
通过这个反应,吕夷简知道了答案,淡淡地道:“了解民生,亦是知州的首要之务,不可舍本事末!”
吕程讪讪地道:“是老奴的疏忽……”
“兖州的地方,恐怕不太平!”
吕夷简道:“就在前夜,幕僚许冲被毒害,其妻沈氏暴露,乃弥勒教信徒,将祭器与孩童藏于车辆暗格之中,图谋不轨,狄仕林带队搜寻马车,已经在前后四辆车厢的暗格里,搜出了数十件弥勒教祭器。”
吕程这才恍然,脸色又难看起来:“相公,这些马车都是我吕家人安排的?”
吕夷简道:“是吕佑着手办的,他交代是从牙行里租借的马车,老夫已派人折返京师,去查那牙行,是否与弥勒教有勾结!”
吕程松了口气:“人在我们手里就好,万一给那位狄三元拿去,就麻烦了。”
“狄仕林不会在这件事上追究责任……”
吕夷简淡淡地点了一句,儿子格局不大,他会失望,宅老格局太大,反倒会令人担忧,所以毋须对眼前之人解释过多,只要让他明白一点就成:“在对付弥勒教上面,你们上下都要配合,绝不可有半点掣肘,坏了大局,明白么?”
“是!”
吕程想到自己那么拼命,回来后对方却在发号施令,心里很不是滋味,但多年来的服从让他立刻领命:“请相公放心,老奴定会配合狄三元,务必将弥勒教贼子扫清!”
吕夷简微微颔首,拿起书卷:“去吧!”
吕程躬身退出,摸了摸火辣辣的屁股,调整了一下情绪,看了看天色,朝着旁边的屋子走去。
如今天色已晚,驿站里面最为舒适的房间,理应有狄进的一间,这位应该已经回来用晚膳了,但他轻轻敲了敲门,从里面走出的却是收拾屋子的林小乙。
吕程认得对方,心里挺瞧不上这个年纪小出身低的书童,脸上却露出真切的笑容:“在下吕程,为吕府宅老,不知狄三元可在?”
林小乙还礼:“原来是吕老,公子正在后院与贵府的幕友共用晚膳,请这边来。”
狄进此时确实正在和吕府的幕僚们吃饭聊天。
这群幕僚里面,大多都是河北与山东人,其中有三位干脆就是兖州当地人。
从他们的口中,狄进了解了有关封禅的具体情况。
泰山封禅,不是宋真宗去糟蹋泰山一下那么简单,而是有着完整的前后流程。
大体可以分为:祥瑞、请命、动员、封禅。
祥瑞主要是献灵芝,兖州人十分积极:“瑕丘民宋固于尧祠前得黄紫芝九本,连理者四”“又县民蔡珍得芝一本,王钦若以献”“钦若又于岱兵及尧祠再得芝二十二本,连理者二”“兖州狱空,司理参军郭保让扫除其间,得芝八本”,瞧瞧,监狱里面都空了,还在牢房里发现了灵芝,这是感动上天的圣君啊……
在发现灵芝等祥瑞上报朝廷后,兖州组织了一千八百多名父老乡亲,专程到京师开封上书,恳请天子行封禅典礼,后又有知州率官员、进士领举人,先后五次上书请命。
在强大的舆论宣传后,真宗决定举行泰山封禅大典,开始正式动员,修建行宫,整修道路,制订礼仪……由当时的首相王旦、副相王钦若亲至兖州,坐镇安排有关事宜,朝廷还拨了专款二十万缗作开支之用。
最后才是正式的封禅。
狄进没有经历过那个狂热的天书年代,但从这个流程来看,也能想象出当年全民参与的规模。
不比后世,各种热闹的大事纷至沓来,再隆重的庆典过去后,没多久大家的注意力就转移到别的方面去了,古代这场泰山封禅,多年后在当地都是影响深远。
“怪不得弥勒教盯上这块‘风水宝地’,有了官方掀起的宗教热潮,在兖州吸收信徒,必定事半功倍……”
狄进夹了一口菜,慢条斯理地吃下后,也问出了相同的问题:“兖州之地的百姓过得怎么样?”
眼见这位三元陪大家一起用膳,之前还心怀嫉妒的众幕僚又激动起来,回答起问题来也很实在:“不好,我族中子弟去年来投奔,说当地衙门放任贼匪流窜!”“可不是嘛,护家只能靠弓箭社,弓箭社也只偶尔驱逐贼匪,还要收走三成的粮食!”“唉,那日子过得勉强,若是受个灾,就活不下去了……”
吕程来到屋外,正好将这些话语收入耳中,脸色微变,轻咳一声,走了进去。
“吕老!吕老!”
幕僚们见到他,都纷纷停下碗筷,有的甚至下意识起身相迎,显然这位在吕夷简身边的地位,相当于曾经的荣婆婆之于太后,底下人都是万万不敢得罪。
吕程满意于众人的反应,走到面前,拱手行礼:“在下吕程,忝为吕府宅老,相公对弥勒教深恶痛绝,命老仆全力配合狄三元缉拿贼子!”
狄进看了看他,微微点头:“坐!添一副碗筷!”
吕程坐下,就见驿站的伙计,奉上了热气腾腾的饭菜,咕嘟吞咽了一下口水,倒是真的饿了,却又不敢埋头吃饭,将注意力放在听狄进说话上。
狄进十分自然地继续用膳,边吃边聊:“我是河东人士,初至国子监时,多受轻视,终究是北方不比南方富裕安逸,文教大兴……河东河北受战乱荼毒,山东受贼匪侵扰,民生多艰,才会滋生土壤,让弥勒教得以发展壮大,诸位入兖州后,还望谨记为民之心,从根本上平息纷乱,不给弥勒贼人可乘之机!我敬诸位一杯!干!”
如果只有后半段话,那就只是官员的空话而已,但配合上前半段,众人作为北方落第士子,倒是满怀感触,又想到这位力压南方士子连中三元,顿时生出一种与有荣焉之感,纷纷起身应道:“敬狄三元!干!”
狄进道:“已经成了气候的弥勒教徒,狂热邪信,必须予以坚决的打击,这群人一旦稍有纵容,必定是肆无忌惮,最终掀起大乱!不过弥勒教擅于蛊惑人心,当地百姓恐怕多有盲从,为防激起民变,就要有区别的对待,我如今初定了三策,捕杀、招抚、分化源头,并不成熟,与诸位探讨一二……”
这不是客套话,当狄进抛出大致的策略,具体到如何实施,他确实在聆听众人的意见,而这群擅于具体执行的幕僚也加入探讨,纷纷给出实质性的见解。
吕程旁听着,暗道不妙。
这个人实在有股难言的魅力,吕家的幕僚,用得毫不客气,偏偏大家还都不觉得别扭,再这样下去,日后翻脸时,这群幕僚里不会出叛徒,倒向这位三元魁首吧?
明明知道用人不疑,但脑海中还是忍不住生出这个念头,吕程暗道不妙,但又不知该怎么制止。
“今晚多谢诸位了,散了吧!”
如此煎熬着,终于狄进站起身,目光转了过来:“吕老,随我回屋一叙,我有话要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