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神探志 第147章

作者:兴霸天

  原本行刑的差人齐齐变色,将水火棍往身后藏去,大气也不敢出。

  郑茂才脸颊鼓起,脸色一阵青白交加,他实在没想到这位翻脸不认人,之前还好言好语,抓到自己一个小疏漏,就这般毫不客气的训斥。

  转变最快的则是杨泌昌,语气唏嘘:“郑节推,我早就说过你,不要班门弄斧,现在如何?高下立判了吧!狄同判本就是神探,查案自是明察秋毫,看一眼什么都知,你却是忙中出错,好在还未真的动刑,万幸万幸呐!”

  有了这个台阶下,郑茂才嘴努了努,挤出一句话来:“是下官错了,幸得狄同判提点,才没有冤了无辜之人!放开他们!”

  官人都被如此训斥,差人哪里敢造次,纷纷退开,三个原本要被狠狠动刑的仆役如蒙大赦,站起身来。

  然而狄进的视线掠过谭大柱,却落在另外两人身上:“你们可曾去过内院?”

  两人脸色微变。

  狄进道:“回答我的问题!一個一个说,你先来!”

  左边的仆役支支吾吾地道:“俺叫齐五……俺是去过内院……但只是干活……只是干活……”

  狄进道:“那你慌什么?谭大柱,你现在还慌么?”

  被点名的谭大柱一怔:“俺不慌,官人不会随随便便打俺,为何要慌?”

  郑茂才的脸色青了青。

  狄进看向齐五:“回话!伱慌什么?”

  齐五噗通一声重新跪了下去:“俺……俺没慌……冤枉……冤枉啊!”

  狄进淡然道:“你若是有什么手脚不干净的地方,老实交代,只要对的上,顶多是一顿责罚,若是遮遮掩掩,被指认为弥勒教徒,你可知自己和家人的下场?”

  齐五脸色惨变,迟疑半响,终于垂头丧气地道:“俺……俺确实拿了些州衙的物件……”

  狄进仔细听完,唤来一位书吏:“带他去指认,何时拿了何物,统统记下核对,看看是否有差错。”

  “是!”

  待得齐五被押下,狄进看向最后一位仆役:“到你了!”

  那仆役深吸一口气,躬身行礼:“小的王怀古,是去过内院,可小的既没偷盗,也不曾与弥勒教往来……”

  狄进道:“听你这谈吐,读过书?”

  王怀古答道:“上过几年学堂……”

  狄进道:“既上过学堂,识得字,为何刚刚谭大柱喊冤时,你反倒一言不发,摆出逆来顺受之态?”

  王怀古垂下头:“小的刚刚是吓住了,也以为……也以为说什么都没用,才不曾开口!”

  郑茂才的脸色又青了青。

  一个两个都伶牙俐齿,来落井下石么?

  狄进却已经转向旁边的吏胥:“去取两件弥勒教的祭器来!”

  吏胥照办,不多时拿了一根金刚杵、一个铃铛来。

  不同于佛门的金刚杵,这弥勒教似乎是专门为了宣扬杀人成菩萨的教义,金刚杵上特意抹了黑红之色,看上去有股说不出的邪异。

  狄进接过,脸上明显透露出嫌恶之色,然后递给王怀古:“毁了它。”

  王怀古愣住:“这……”

  狄进将铃铛取来,递给谭大柱:“毁了它。”

  “喝啊!”

  谭大柱二话不说,粗壮的胳膊往内一挤,铃铛竟被他压得隐隐变了形,然后再狠狠砸在地上,穿着草鞋的脚就要踩在上去。

  “可以了!”

  狄进制止,冷冷地看着甚至还没有接金刚杵的王怀古:“怎的?不愿意毁掉它,害怕遭弥勒佛的报应?”

  王怀古的手伸了过去,指尖触及金刚杵,但最终还是僵住,脸色一寸寸地沉了下去,咬牙切齿地道:“你们这些狗官,待得我佛降世,都将生不如死!”

  此言一出,周遭之人皆惊,反应最快的衙役马上扑过去,将王怀古压倒在地。

  只是相比起之前受刑时都不叫囔的顺从,此时的王怀古奋力挣扎,额头青筋暴起,拼命吼道:“世人应劫,弥勒降生!世人应……唔唔唔!”

  眼见弥勒教徒真的暴露身份被抓,郑茂才彻底忍不住了,不顾杨泌昌的眼神制止,开口道:“狄同判,你此举与我之前所为有何区别?我也是让他们砸毁弥勒佛像,他们推托不愿,才要大刑审问的!”

  你官大,你名气响,就能这样欺负人么?先把我骂一顿,再把我的法子用一遍?

  狄进看向他:“郑节推可听过一句话,叫‘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这话是元朝的话,郑茂才当然没听过,但意思大致能明白,皱起眉头。

  杨泌昌则暗叹一声,垂下眼睛。

  狄进道:“世间之人,多是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态,哪怕不信奉宗教,也少有会去寺院撒野,对神佛不敬的,因此即便不是弥勒教徒,让他们侮辱乃至砸毁弥勒佛像,心里也是会犯嘀咕的,表现出抗拒完全正常。”

  “但郑节推,你全然不管这种正常的心理,先是筛选出目标,再让这些人砸毁弥勒佛像,稍有不顺从的表现,马上认定是信奉弥勒教,即便后面改口,也变成了为了洗脱嫌疑的被迫之举!”

  “这等行径无疑是疑邻盗斧,最容易制造冤假错案,你身为十多年的老刑名,做出这等是非不分的事情,还觉得自己委屈?”

  郑茂才指着王怀古:“可这……这……”

  狄进道:“我方才所为,只是试探,事实上此人即便不愿毁掉祭器,我也不会由此认定他就是弥勒教众,只是加重嫌疑,再从别处验证,不过这等邪教信众心性扭曲,刺激得法,不打自招,倒是省却那许多功夫……”

  说到这里,狄进的语气又严厉起来:“慎刑恤狱,理直刑正,实在是每一位掌有刑名之权的官员,需要重视的道理,我方才所言,不过十之一二,郑节推可曾有半分感触?”

  郑茂才张了张嘴,终究无法反驳,闷闷地道:“下官有感触……狄同判说的对……”

  狄进知道现阶段是对牛弹琴,但他本来也不是说给一个人听的,讲述完自己的查案原则后,对着谭大柱温和地道:“你方才受惊了。”

  谭大柱受宠若惊:“不!不!官人是好官!青天啊!”

  “只是分内应当!”

  狄进再对着左右衙役道:“将这弥勒教徒押入刑房,我亲自审问!”

  “是!”

  眼见众人簇拥着狄进和要犯王怀古,再也没人看自己一眼,郑茂才愤然拂袖,怒气冲冲地离去。

  杨泌昌拦了拦,没拦住,只能拧着眉头快步追上,一起进了屋内。

  关了屋门,郑茂才气得双手乱摆,哇哇大叫:“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我辛辛苦苦查了两天两夜,从一百多个下人里面揪出了三个嫌疑犯,真正的贼人果然就在里面!他倒好,过来轻轻松松地摘了功劳不说,过错还全是我的!”

  杨泌昌叹了口气:“他能一眼看出那个谭大柱无辜,又看出那个叫齐五的做贼心虚,最后识破了王怀古的真面目,你这十几年的老刑名却只能靠水火棍,还有什么不服气的?这就是本事!这才叫立威!”

  “你到底是帮哪边的?”

  郑茂才本来已经够气的了,听了这话头发都要立起来了:“我现在被他当众训斥,折了威望,后面想要再查案就难了,他这是故意夺我的节推之权!”

  杨泌昌无可奈何:“所以我让你别出头啊!事情先甩给这些外来的做,他们做不成了,我们再接手,到时候哪怕办事不力,大家谁都别怨谁,现在你眼巴巴地冲上去,给人抓了把柄,可不就没退路了么?”

  郑茂才确实后悔了,嘴却还是硬的:“那你刚刚不也配合我,要用行刑逼他让步么?”

  “行了行了!别作口舌之争了!”

  杨泌昌脑壳疼:“这位已经拿了两个弥勒教徒,接下来肯定还会牵扯出更多,来年考绩必定是极好的,到时减去两年磨勘,一年后也就不在兖州了,回京师升官发财,咱们最多也只忍他个一年半载,好好送走了便是!”

  为官一任的时间是三年,但有能力有背景的官员,往往会得到减磨勘的奖励,减一年是常例,如果清剿匪贼,立下大功,上报京师,减去两年磨勘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到时候当一年同判,就比得上别的官员三年任满。

  别的人或许没有这般待遇,但三元魁首,官家亲点,连前任宰执都作为陪衬,杨泌昌坚信对方的前程远大,不会在兖州停留多久,斗不过熬着便是。

  郑茂才觉得,人来了才刚几日,就盼着立功赶紧走,有点太涨对方士气,但想到刚刚自己被训得跟孙子似的,对于那份威严隐隐也生出一股畏惧,闷闷地道:“行!我就听你这劝……”

  “咚咚!咚咚!”

  正说着呢,敲门声响起,打开门后却是心腹惶急的面容,一句话让两人神色剧变:“杨节判,郑节推,大事不好了!弥勒贼人交代,州衙的官员里面,有弥勒教的信徒!”

第235章 为了证明你们的清白,案子不得好好查一查?

  “啊——狗官——啊——狗官——!”

  “世人应劫——弥勒——弥勒降生——啊!”

  王怀古开始受刑了。

  确定弥勒教徒的身份,当然不可能再好言好语的对待,一整套刑具都在准备着。

  而受刑时的反应,也确实能在一定程度上体现出犯人的经历。

  比如娄彦先,这个丐首受刑时,就是咬紧牙关,一声不吭,死撑过去,至今他在开封府衙的案卷供词,都是空白。

  现在这个弥勒教徒王怀古,反应则是破口大骂,先是骂朝廷骂狗官,然后嘴里不断念叨着弥勒教的谶语。

  “该查一查此人家中现状如何,人丁服差役的详细。”

  狄进旁听片刻,脑海中就浮现出这个想法。

  在徭役方面,北宋的徭役负担相对于历朝历代,其实算是轻的,不过封建王朝就是比烂,即便横向对比较轻的北宋,因为服役被逼得家破人亡的情况,也比比皆是。

  比如差役,大致分四类:保管且负责运解官物者,如衙前;主持基层行政且督课赋役者,如里正、户长;逐捕贼盗、维护治安者,如弓手、壮丁;供官府衙门使唤的,如人力、手力、散从等。

  战时最苦的差役是“衙前”,负责运送和保管官方物资,运输的路途长,负担重,风险极大,朝廷分了五等户,衙前差役专门针对一等户,但凡摊上的富户,稍有不慎就是家破人亡,运气好的也要破财免灾,大大的出血,所以后来富户都想方设法地降级,不当一等户。

  平时最苦的差役则是最后一种“人力”,这种往往没有背景,是最普通的百姓,被衙门使唤来干杂活,听从驱使,随叫随到,农事基本是不要指望了,也不可能有工钱,都是打白工。

  谭大柱、齐五、王怀古,都是被呼来喝去的人力,三個人的表现也各不相同。

  谭大柱最是老实本分,连内院都进不去,就在后院卖力气;齐五则是小偷小摸,盯上了州衙值钱的物件,因此夜间常常不见人影……

  王怀古最古怪,以他的言语谈吐,识字水平,其实不至于沦为人力,结果他偏偏在州衙服役,还不断怒骂狗官,狄进初步怀疑,此人对弥勒教的动机很可能是仇恨州衙……

  不过这里不比开封府衙,他没有亲近人手,想要查这种事很不方便,甚至不能露了端倪。

  所以狄进不动声色,看着行刑。

  他的目光让差人们压力巨大,不敢再如郑茂才审问犯人时,往死里招呼,却又不敢收力,避免这位官人觉得他们是在对弥勒教徒手下留情,只能有节奏的一起一落,再绵里藏针,用阴损的力道让王怀古叫得愈发凄惨些。

  “啊——啊——!”

  王怀古确实受不了了,他显然并没有受刑的经验,自以为的精神坚定并不能抵消肉体的痛楚,很快弥勒降生的话语就念不完整了,只剩下本能的惨叫。

  狄进不喜行刑的场面,但也不会贸然制止应有的刑罚,眼见打得差不多了,抬起手道:“带下去吧!”

  差人们即刻收手,王怀古却突然仰起脖子,嘶声力竭地道:“我有……我有话说!我有话说!”

  狄进并未迫不及待地上前,依旧端坐,平静开口:“交代吧。”

  “呼!呼!嘶……”

  王怀古剧烈喘息着,疼得五官扭曲,好半响才缓过气,朝着地上啐了一口血,开口道:“你们不就是要寻弥勒教中人么?我便告诉你们,州衙里就有!穿官袍的便是!”

  此言一出,刑房一静,众人皆惊。

  狄进脸色微沉,冷冷开口:“谁?”

  王怀古道:“我不知是谁,但就在州衙内,是一位官人,他是祭礼大人亲自引入教中的,而祭礼大人从不否认这一点,也不担心外人知道!”

  这里的大人就不是父辈的称呼了,而是德高望重的人,所谓利见大人,只是这样的运用一般还是用来称呼自家的直系长辈,能被称为祭礼大人,可见此人在弥勒教的地位。

  而王怀古的眉宇间还透出崇敬之色:“狄同判,你不严刑逼供,又不是当地人,就与那群作恶多端,必遭报应的狗官不同,祭礼大人也会亲自引你入教的,来日弥勒降生,拯救世人,你将不受劫数,永享福乐!”

  狄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有吏员发现不妙,已经开口喝止:“大胆恶徒!闭上你的臭嘴!我州衙官人岂会与弥勒教有丝毫牵扯,休得污蔑!”

  王怀古狂笑起来:“污蔑?那就别信,让他继续通报一举一动,伱们永远也别想找到祭礼大人!哈哈哈!”

  伴随着歇斯底里的笑声,已经有吏胥脚步缓缓后移,狄进则对着书吏道:“记录在案!”

  书吏握笔的手轻轻颤抖着,将供词记下。

  “押入牢中,严加看管!”

  狄进丢下最后一句话,起身大踏步地走出刑房,只留下面面相觑的州衙吏胥。

  场中众人对视片刻,轰的一下,由静转动,之前还慢慢移动的脚下飞奔开来,纷纷去向相熟的官员禀告。

  不多时,得到消息的杨泌昌和郑茂才就赶了过来,看着王怀古的眼神恨不得活剐了他。

  郑茂才拳头捏紧,左右转了转,恨不得亲自动手,怒吼道:“让你攀咬!让你攀咬!打!给本官往死里打!”

  “啊——啊——”

  眼见水火棍高高举起,这次落下的势头更快更狠,杨泌昌压了压手:“行了!别打了!打死了人,我们都说不清楚,狄同判呢?”

  书吏低声回答:“狄同判似是去大堂了……”

  “带路!”

  狄进确实在大堂,正中知州的座椅空着,他坐在下首第一张的位置,看着其他空着的座次。

  杨泌昌和郑茂才匆匆走入大堂时,见到的就是这个审视的眼神,心头一颤,下意识地停下脚步,甚至暗暗后悔自己情绪激动,不该这么早地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