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兴霸天
场中气氛一变。
州衙没了知州坐镇,才让弥勒教徒看到可趁之机,恶向胆边生,确实可以解释,有人暗暗皱眉,大多数人则松了口气,把前任知州给牵扯进来,一旦李迪负主要责任,他们的责任无形中就小了许多……
然而正在这时,狄进的声音响起:“吏胥刚刚有言,这佛龛祭台年岁久远,立在此处至少有二十个年头了,却无破损,期间必然经过匠人修葺,下方的暗格若是起初就有,修缮时匠人应该会有发现,可曾上报?若匠人始终不言,是否与弥勒教徒有所牵连?”
在场官员哪有心思考虑这个,面面相觑,都被问懵了。
吕夷简不擅断案,但思路清晰:“狄同判之意,贼人何时挖了暗格,起了祭祀之心,是有迹可循的?”
狄进颔首:“我有一位幕客,对于机巧之术有些心得,可以让他来判断一二,若能推测出较为准确的时日,也能进一步锁定州衙内弥勒教徒的身份。”
何金水目光微动,若真是查清楚时日,还如何攀扯李迪?这两人果然还不是一条心,并且在关键问题上,同判并不会做出妥协让步。
令他心惊的是,吕夷简眼皮垂了垂,倒是先行退让了一步:“如此甚好,具体擒拿弥勒贼人,就交由狄同判了。”
狄进立刻道:“下官责无旁贷!”
同判与知州同领州事,职掌兵民、钱谷、户口、赋役、狱讼审理等事务,理论上什么都能管,但具体上还是要看知州,毕竟是副职的定位,除非真的行使监州之权,那就是闹翻了,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走到那一步,如今有了知州的授权,倒是可以放开手脚。
吕夷简放了刑案之权,又揉了揉眉心:“车马劳顿,再经这事,老夫也要歇一歇了!何知录,劳你安排驿馆!”
“是!”
何金水跟在这位郡守身后,剩下的州衙官员,则拘谨地来到狄进面前,看着这位年仅十七岁,精神奕奕的同判,心里暗暗叫苦。
狄进的视线在众人身上扫视一圈,最终落在杨泌昌和郑茂才身上:“杨节判,你掌衙门庶务,郑节推,你掌州中刑名,擒贼之事得两位多多配合!”
其他官员如蒙大赦,杨泌昌与郑茂才对视一眼,唯有道:“下官领命!请狄同判尽管吩咐!”
狄进点了点头,对着其余官员道:“你们先回去,各自留下家仆待命,事关弥勒邪徒,州衙随时传唤,我要你们半个时辰内必须赶到,过时问责!”
众人原本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懔然应道:“是!”
待得一群官员散了去,只剩下郑杨两人,狄进开始下达命令,吩咐吏胥:“将州衙下人唤来,尤其是原本准备服侍知州的仆侍,一个不落,统统叫到此处。”
吏胥去办,郑茂才目光一亮:“是了!这群弥勒教的贼人想在州衙内祭祀,还把祭器偷偷地通过知州的车队送进来,那往下搬的时候也得要人手,州衙的这些下人里面,有他们的信徒?”
狄进看向他,脸上露出肯定之色:“郑节推思路敏锐,看来也是刑案的老手了!”
郑茂才顿时得意起来,抱了抱拳:“不瞒狄同判,郑某也是十多年的老刑名了,于破案擒贼上还是有些见解的!”
杨泌昌赶忙接着道:“郑节推一向勤于刑名之事,然有狄同判这位三元神探在,哪里有我等献丑的地方……”
“杨节判此言,未免妄自菲薄,一人计短,众人计长,正是要集思广益!”狄进摆了摆手,微笑道:“何况我听两位口音,都是山东本地人?”
郑茂才道:“我是濮州雷泽人,他是应天府人士,确是京东一路。”
狄进点头:“两位既是京东本地人士,对付当地的弥勒教徒,也多一份了解,还要多多出谋划策,早一日清剿了贼子,早一日还兖州乃至周边州县一片朗朗晴空!”
杨泌昌抿了抿嘴,郑茂才则梗着脖子道:“请同判放心,我等一定尽力!”
正说着呢,一队队的州衙下人,被陆续带了过来。
这衙门修建得恢宏别致,如同贵人休憩游玩的山水庄园,里面的仆从数目也极为惊人,排着长长的队伍过来,最终竟有不下百人,若不是场地空阔,都站不下。
狄进看向杨泌昌:“这些都是服侍郡守的?”
杨泌昌低声道:“也是为同判准备的。”
狄进道:“历任都是如此?”
“这……”杨泌昌赶忙道:“下官于兖州任职,也不过两年,历任如何,实在不知……”
狄进不置可否,看向密密麻麻的上百位仆婢:“如果弥勒教徒藏于其中,两位以为,该怎么将贼人揪出?”
杨泌昌紧紧闭住嘴。
郑茂才粗重的眉头皱起。
如果就十几个人,他肯定是三木伺候了,上百人的规模用刑,动静实在太大,他也不敢贸然下这样的决定。
但什么都不答,又展现不出十几件老刑名的能耐,郑茂才摸了摸下巴,突然道:“依下官之见,将最有力气的几人抓了,仔细审问一番,贼人就在其内!”
狄进看向他。
郑茂才解释:“这贼子混入州衙,是要接应祭器的,几十个物件,若是身娇体弱的婢女,也搬不动啊!正要身强力壮之辈,才好替贼人遮掩,不被旁人发现不是?”
狄进微微颔首:“此言确有几分道理,郑节推,就按照伱所想审问,但不可违了法度,滥用大刑!”
郑茂才越想越觉得刚刚的想法没错,自己已经被自己说服了,顿时平添了十分的信心,抱了抱拳,声音宏亮地道:“狄同判尽管等待好消息便是!”
狄进看向杨泌昌道:“杨节判,州衙庶务你更熟悉,此案详细,你要多多用心,协助郑节推将第一批嫌疑人先筛选出来。”
杨泌昌拱手,有气无力地道:“是!”
狄进方才一副准备通宵的模样,此时安排完毕,立刻环视左右:“那就辛苦你们了,车马劳顿,再经这事,剿灭弥勒妖人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还是得养精蓄锐啊!”
帮助领导安排住所,杨泌昌顿时精神了,赶忙道:“我知一处庄园,狄同判可……”
“不必!我去与吕相公挤一挤驿馆便是,一路上也习惯了!”
狄进微笑着抬了抬手,潇洒离去。
目送他的背影直到完全看不见,杨泌昌才转过身来,扯着郑茂才的袖子,将他拽到一旁,急急地问道:“推还推不掉的案子,你为何要主动揽在身上啊?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就是因为那几句奉承话?”
郑茂才哼了一声:“你真以为我傻啊?现在事情出了,我们终究逃不过去,那不如把案子捏在自己手里,你让外人查,还不知查出什么呢,我们先审着,至少能有个度!”
“不是这么简单!”
杨泌昌急了:“此人别看年纪轻轻,处事却极为老道,抓住了州衙的贼子,又不穷追猛打,这是初来兖州,人生地不熟,不愿贸然动手,被拿了痛处!你接下了案子,万一出个差错,那才真的一点余地都不留了!”
郑茂才笑了:“事实上他们就是外人,州衙就是我们的地盘,里面多是我们的人手,你怕甚?”
杨泌昌满脸苦涩。
“高兴些,别整天苦着脸,让那两个外人见了,还真以为咱们多畏惧他们呢!”
郑茂才摆了摆袖子,威风地一挥手,大踏步而出:“待我破了案子,拿下贼人,让你们都见识见识,我这十几年的老刑名,也不是浪得虚名!”
第233章 十几年的刑名,就是这样糊涂断案的?
“相公,狄同判也来驿馆了!”
兖州驿馆,相比起州衙的富丽堂皇,此处的档次显然就要低了不止一个层次,难以容纳吕家上下三百多人,吕程安排幕僚去了附近的居所,还未安排妥当,就见到狄进也带人入住,赶忙又腾出地方给这位同判住。
说实话,吕程内心深处是不太愿意的,本以为来了兖州彼此就能分开,没想到大家还是住在一个屋檐下,自己鞍前马后,好似在为对方忙活。
吕夷简却是微微点了点头:“准备晚膳,今晚老夫要和狄同判共饮一杯。”
狄进很快来赴宴,说是筵席,实则两人坐在一张桌子上,面前是四五样简单的菜肴,凸显出一州两位主官的朴素,与州衙的奢华形成鲜明的对比。
狄进以下官的身份,将州衙内部的事宜禀告了一遍:“杨节判和郑节推都是州衙的老人,如今由他们初步筛选嫌疑者,再进一步追查弥勒教徒的踪迹。”
吕夷简直接问道:“依你之见,弥勒教徒在州衙图谋不轨,所求为何?”
狄进回答得也很干脆:“似这等秘密宗教,越是行径乖张,越能聚集盲从的信众,他们在州衙内祭祀,所求的无非是冲淡信徒对朝廷的敬畏之心,为来日的叛乱做准备。”
别说州衙,历史上的弥勒教徒甚至在京师皇宫里面祭祀放火,还想刺杀仁宗,被出身将门的曹皇后当机立断地按压下去,史称“庆历宿卫之变”。
这件事就发生在弥勒教在贝州的兵变遭到镇压,首脑王则被活捉,押解入京后的那段时间,宫外造反都失败了,宫内的弥勒教徒竟还能孤注一掷,可见疯狂。
如此疯狂,当然不是一句简单的邪教信仰能够解释,尤其是现在并非王朝末年,天下大乱,百姓活不下去,不得不造反,邪教徒要煽动,胆气都是一步步培养出来的。
“壮胆?”
吕夷简露出沉吟,缓缓点头:“此言不无道理,看来兖州贼人定是野心勃勃,积蓄已久,欲掀起大乱了!”
历史上的兖州没有发生大规模的弥勒教造反,但河北山东之地始终有动荡,狄进的到来已经改变了许多事情,当然不会拿旧有的历史进程看待,直接道:“得在最短时间内,找到弥勒教的据点,予以清剿,不可让贼人铤而走险,祸害地方!”
吕夷简凝视过来:“办得到?”
狄进沉声道:“一旦弥勒教徒真正掀起动乱,以地方厢军之力,对辽太平已久,恐难以倚重,镇压当从京营调兵,兖州之地必遭荼毒,得将这团火率先扑灭,必须办得到!”
“好!如此才是一州同判的担当!”
吕夷简露出欣慰之色:“换另一位年轻的进士,必是盼着平定叛乱,安稳地方,却不知兵凶战危,稍有不慎,就是前途尽毁,善者之战,无奇胜,无勇功啊!这一杯酒,老夫当敬狄三元!”
狄进道:“不敢!我还要向吕相公借一借麾下幕僚,兖州七县当速速派人下到基层,了解民情,将各村落的情况汇总,才能让我等对弥勒教的动向有进一步的了解。”
吕夷简失笑:“为兖州安定,尽管拿去用便是!干!”
狄进举杯:“干!”
两人碰了碰杯,定下大略。
狄进可不会客气,在吕程麻木的注视下,将吕家幕僚使唤得团团转,各自安排任务,下到各县的乡村之中,深入基层打探民情,一旦察觉到乡民祭拜的对象有异,马上回禀。
同时州衙的调查也在进行,他的幕僚也发挥作用,喻平就给出判断:“公子,佛龛暗格内的虫蛀损毁痕迹,可以大致推测出年份,我经过仔细对比,可以确定这暗格最早挖出应该是在五六年前,后来逐年加深,才形成了如今的规模。”
狄进道:“如此说来,负责修缮佛龛祭坛的匠人,肯定有问题?”
喻平笃定地道:“他不可能毫无察觉,不过我从缝隙里面发现了不少金银细屑,里面应是藏过金银器物的,不止是邪教徒的祭器。”
狄进微微点头。
弥勒教还没有富有到用金银器物作为祭器,那是皇室才有的档次,事实上弥勒教包括后面的白莲教徒崇尚白服,就是因为白衣不需要染色,最是便宜。
“州衙里面,先是有人偷一些金银器物出去,藏在佛龛下面的暗格里,后来被弥勒教徒发现,将这里当做了藏匿祭器的据点……”
当这个结论转告给州衙的杨泌昌,这位州衙大总管不禁点头:“狄同判明察秋毫,这般推断确实合乎情理,贼人终于露出踪迹了”
狄进道:“不必高看弥勒教徒,即便是谍探,行事都会留下蛛丝马迹,何况这些被扭曲教义蛊惑了身心的教众?州衙之中有机会接触到金银贵器的仆婢数目应该不多,可以和郑节推审问的嫌疑人互相对比……郑节推那边审问得如何了?”
杨泌昌道:“郑节推日夜审问,不敢有丝毫懈怠,只是贼人狡诈,还没有突破性的线索……”
“我们去看看吧!”
狄进边走边说,这句话刚刚落下,前方已经传来了响亮的怒骂声:“你们这群贼子,还敢狡辩,给本官打!狠狠地打!”
杨泌昌脸色微变,加快脚步上前,就见郑茂才大手一挥,衙役们已经将三個健壮的仆从按倒在地,水火棍都高高举起来了。
狄进也不喝止,只是停下脚步,看着这一幕。
州衙差人讪讪地放下手,杨泌昌则赶紧将郑茂才拽到了一旁:“郑节推,你这是做什么啊!狄同判不是再三叮嘱过,不能用刑的么?”
郑茂才铜铃般的眼睛里充斥着血丝,官袍也皱巴巴的,看模样确实是没歇着,闻言忿忿地道:“这不许用刑,便是绑住了手脚,弥勒教的贼子奸猾,不给他们点苦头尝尝,如何愿意交代?”
杨泌昌道:“胆敢潜藏于州衙之中,绝非寻常信徒,这等人不是三两下就会招供的,如果打的狠了,无辜者也受不住,你焉能保证不是行刑逼供,屈打成招?”
郑茂才大手一摆,囔囔道:“如何不能?普通百姓受刑的反应和弥勒教徒可不一样,狄同判,郑某知道你之前断案,都是在开封府衙拿的恶贼,但郑某说句不中听的话,这京师的犯人和我们地方上的不一样,有些刁民就是得打,不打他们根本不会开口的,这案子就审不下去了!”
杨泌昌轻叹一声,似乎被说服了:“狄同判,你看这……”
狄进欣赏完两人一唱一和,移开目光,转向被摁倒的州衙下人,开口道:“初步筛选出来的嫌疑者,就是他们了么?”
郑茂才眼中有着得意,自信满满地道:“正是!我已经仔细筛选过,就这三人近来夜间总是独行,没有旁人作证,我又让他们砸毁弥勒佛像,自证清白,结果都是战战兢兢,不愿动手……弥勒教徒必然藏于其中,甚至三人都是!”
狄进道:“伱们可有话说?”
三个州衙仆役中的两位已是吓得面色惨白,瑟瑟发抖,右侧一人则叫囔起来:“俺只是刚来州衙,没有相熟之人,夜间才一人进出,却也不敢乱跑,实在冤枉!”
狄进看向这个赤裸着上半身,确实孔武有力的仆役:“你又为何不敢冒犯弥勒佛像?”
仆役凄声道:“那是佛像,俺若是砸了,怕遭报应……现在俺敢砸了,官人又不让了!”
狄进微微颔首,继续问道:“你叫什么?又是如何来州衙当差的?”
仆役道:“俺叫谭大柱,瑕丘当地人,摊派了人力,才来当差,俺从来没有信过弥勒!”
“住嘴!”
郑茂才觉得十分吵闹,断然呵斥:“狄同判,不必听这些刁民喊冤,他们一贯是这般嘴硬,不受刑是万万不会交代的!”
杨泌昌道:“弥勒教徒自知大罪,确实要矢口否认,既然此人身上有种种嫌疑,不受刑恐怕也难以服众,不知狄同判意下如何?”
狄进不理会两人,依旧看向仆役:“谭大柱,你说你刚入府衙,甚至没有相熟之人,那么知州所住的内院,允许你进出么?”
仆役连连摇头:“当然不允许!俺只在后院活动,根本没去过内院,路都不认得!”
狄进吩咐:“去内院唤十个仆婢过来,证实一下,谭大柱是否接近过内院?”
郑茂才已经意识到不对,脸色难看起来,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内院的仆婢来此应答,都纷纷摇头,表示根本没有在内院见过此人。
“弥勒教祭器所藏的马车,要送入内院,接应的人手自然得平日里就进出内院,如此才显得自然,但现在这个人甚至都没有去过知州所居住的地方,只是有一把力气,就沦为最大的嫌疑犯,要受大刑……”
狄进视线转了回来,一贯平和的眉宇间现出严厉,语气变得无比肃然:“郑节推,你十几年的刑名,就是这样糊涂断案的么?”
第234章 这就是本事!这才叫立威!
气氛瞬间变得凝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