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兴霸天
渤海在历史上,是一个类似高丽的中原周边地区小国,与大唐发生过摩擦,但大部分时间都是仰其鼻息生存,由于没有传于后世,名气自然远不如高丽。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一个能传两百多年的国家,往往也有着辉煌而独特的文明,“海东盛国”并非渤海人的夜郎自大,他们确实有过这样一段繁盛的时期,再加上辽国的统治又实在不仁道,也难怪渤海遗民一直没有忘却故国,甚至期望复国。
但期望是期望,在兖州的一伙山匪里,发现一位图谋不轨的渤海王族,而他的目标居然是复国,就令人有些难绷了。
狄进定了定神,正色问道:“这位大荣复承认了他与弥勒教的关系?”
“十分爽快地承认了!”
狄湘灵道:“大荣复说自己就是弥勒教在兖州的祭礼,教众都称呼他为祭礼大人,对他的话言听计从,并且他也会优先培养这类信徒,比如王怀古!王家父子被何金水与王雄所害,王怀古对衙门和山匪恨之入骨,又苦于无法为父兄报仇,便投入教中,深信弥勒!”
狄进颔首:“如此说来,正因为他手中握有一支更强的宗教力量,才会那么轻巧地把山匪王雄送给我们……”
狄湘灵哼了一声:“这个人挺狂的,他承认这些,就是展现力量,他似乎真的认为我那次不杀他,就一定不会下手了!”
狄进失笑,姐姐的思路很简单,只要能被她打死的,那就不算事,不过并不能由此全盘否认对方:“恰恰是这份敢于面对你的胆识,我们倒也不能小觑了这位渤海王族。”
或许旁观者清,觉得所谓复国就是笑话,可单就大荣复这個人而言,他的能力是毋庸置疑的。
在兖州搅弄风云,不仅培养弥勒教徒,还造就了一伙令人闻风丧胆的山匪,拉州衙官员下水,在危急时刻比起忠义会首岳封都有勇气跟狄湘灵拼命,这样一个人,绝对是厉害角色。
狄湘灵赞同这点,也有些担心:“六哥儿,你原本的打算,是生擒他后逼问出解药吧?现在是不是更困难了?”
“不!如果沟通顺利,或许更简单了,我原本还没有十足的把握……”狄进继续问道:“大荣复既然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和目标,肯定也提出了合作之意,他怎么说的?”
狄湘灵道:“他的大致意思,就是渤海遗民视契丹为死敌,宋辽虽有澶渊之盟,实则仍是敌国,宋无时无刻不想收复燕云之地,辽也时刻都想着南下侵宋,马踏中原大好河山,相反宋和渤海国是盟友,拥有着共同的敌人!”
狄进不置可否:“实际些的呢?”
“他会奉上弥勒教的据点,让你去围剿!”狄湘灵又哼了哼:“条件就是要安排人手,在你身边成为幕僚,协助处理兖州的军政,他还承诺这幕僚的本事,绝对不逊于吕家招募的那些。”
狄进听了,倒是并不意外:“他是觉得捏住了罪证,又开诚布公了身份,可以开始利益交换了。”
大荣复在兖州乃至周边州县经营颇多,肯定有着一套计划,但在决定放弃王雄时,他也不得不改变原有的计划,围绕着自己开始了新的布置。
不过本来没有那么急切,准备按部就班地来,直到如今身份被揭穿,干脆摆出了结盟的架势。
狄进目露沉吟,思索着道:“弥勒秘药的解药他提到了吗?”
“提了!”狄湘灵道:“毒药需分三日服下,想要彻底解毒也得连续三天服用三颗解药,如果仅仅是压制毒性,那就只要服用一颗,可以维持十日效力,他现在就是每十日给吕家一颗解药,让他们压制吕公孺体内的毒性!”
狄进道:“如此说来,大荣复也会频繁与吕家接触,在这个过程中,逐步要挟最终达到控制吕家的地步,至少他是这么算计的……”
“白日做梦!”狄湘灵嗤笑:“就凭他,绑架了一个孩子,就还想要挟一个传了数代的仕宦之家?”
狄进道:“倒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可能,似这等阴谋诡计极多的人物,只要让他撕开了一条口子,逐步渗透,任何家族都要经历一番波折,吕家也不能幸免。”
狄湘灵有些不解:“我不太明白,他希望复国渤海,在我们这边兴风作浪,加入弥勒教,控制官员,有什么作用?”
“想要复国,太平年代肯定不行,大荣复希望看到的,是宋辽两国开战!”
狄进莫名想到一个复姓慕容的家族:“对于渤海遗民来说,他们屡次反抗,屡次遭到镇压,心里也清楚,单凭自己想要抵抗契丹的军队,是不现实的,所能做的,要么是联合境内的其他族群,一起反抗,扩大规模,要么就是外部的战事,导致契丹人无暇他顾……”
狄湘灵恍然,眼神一厉:“所以大荣复原本做的,是掀起弥勒动乱,让辽人看到可趁之机,率军南下?现在见有机可乘,就想通过高官,让宋攻辽?”
狄进总结:“下层路线,是弥勒教造反,让辽来攻宋,上层路线,则是高官煽动官家,让宋去攻辽!”
“相比起来,在和平年间,弥勒教想要掀起足够让辽军南下的动乱,太过困难,可以说基本实现不了,所以大荣复更希望我和吕家都为他所用!”
“最关键的一点,攻辽并非卖国,国朝内永远有渴望战争的,谁不盼着收复燕云之地,让中原王朝不再受外族铁骑威胁呢?”
狄湘灵理清了对方的思路,表情也多了几分严肃:“这个人确实有能耐,岳封也被他利用了,以为是报复吕家,却不知大荣复会提出攻辽的要求,如果吕家答应,或许会将兖州平叛的功绩奉上,助吕夷简重回中枢!”
“吕夷简不会答应的……”狄进摇头:“以他的政治智慧,绝不会让贼子留有把柄,连累子嗣后人,更不容许自己的宰相权柄,变得不再完整,受制于贼子!”
狄湘灵想到那日吕夷简在明明见到吕公孺后的应对,也不禁感叹:“是啊!要挟吕夷简为他办事,这家伙是真的选错人了!”
狄进目光微动:“你说我要让他在我和吕夷简之间选一个,他会选谁?”
“选你啊!”狄湘灵理所当然。
狄进笑道:“不!他都想要!吕夷简能最快回归中枢,提供的是现在的帮助,而我前程远大,保证的是未来,这等人不会将复国的希望完全寄托在一人身上,更不愿意反过来被我们拿捏!”
“是这个理!”狄湘灵点了点头。
狄进又道:“如果让他在我和州衙内原本想要扶持的官员之间选一个,大荣复会选谁?”
狄湘灵眉头上挑,明白接下来该怎么做了,微微笑道:“相信他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
“十一娘子此言,恕我难以接受伱的条件,吕家那边我不会放弃!”
果不其然,当狄湘灵提出,弃了与吕家的跟进,转而全面与狄进合作时,大荣复毫不迟疑地拒绝了。
如今兖州的知州和同判相比,吕夷简确实是走下坡路的老迈官员,而狄进则是太阳初出光赫赫,关键是简在帝心,深得官家信赖,按照岳封所言,把吕夷简调来兖州,便是要给这位年轻的三元魁首做垫脚石。
可即使如此,他也不会放弃吕家这条线,因为两者各有利用价值。
比如吕夷简的资历,就是狄进这种初涉官场的后辈完全无法比拟的,这位相公如果能回归中枢,那就会成为真正的相公,而狄进再是能耐,估摸着也要十年后,才能摸到两府的门槛,那都算是独一份的升迁进步了。
每个人的份量,在大荣复的心中都有一杆秤,王雄是最次的那一等,所以被他毫不迟疑地抛弃,狄进和吕夷简都是最高的一等,他不会接受其中一人的条件,放弃另一位,否则岂不是反过来受对方摆布?
遭到拒绝,狄湘灵故意皱起眉头,面露不悦。
大荣复放缓语气,劝说道:“十一娘子,吕家乃书香官宦门第,进士多人之家,门生故旧遍布地方,他若能支持狄同判,也是官场上的助臂,何不放下恩怨呢?”
狄湘灵心想你还来教我弟弟如何当官了,冷哼一声:“我弟弟向来大度,倒是那吕家深恨他,不是你管得住的,凡事先下手为强,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懂吧?”
“我会尽力相劝……消弭两家的仇怨……”
大荣复也只是那么一说,并不准备真的弥合两人的关系,甚至也不愿意看到双方的关系缓和,开始转移话题:“狄同判可要弥勒据点?我能提供两处,让他带人清剿,保证收获颇丰!”
狄湘灵冷冷地道:“抓一群愚民,我弟弟没有兴趣,倒是州衙官员中,还有一位弥勒教的信徒,此人是谁?”
大荣复面色微变,这次倒是没有一口回绝,沉吟着道:“狄同判若是知道了此人是谁,准备做什么?”
狄湘灵道:“你觉得呢?”
大荣复目光闪烁:“录事参军何金水,如今已被狄同判扒下了官袍,逃不出罪责严惩,初到地方,若是拿下太多的州衙官员,终究是不利于官声的……”
狄湘灵点了点头:“我弟弟倒也说过差不多的话。”
“好!”
大荣复权衡了一下利弊,觉得这个交换值得,可以籍此试探一下对方的底线,缓缓道:“请转告狄同判,节度判官杨泌昌,是弥勒教埋在州衙的棋子!”
第250章 干脆利落的收网
“上茶!”
杨泌昌走进堂内,脱下官袍,疲惫地按了按眉心。
相比起富丽堂皇的何家,这位节度判官的家宅就简朴多了,符合他州衙官员的身份,所雇佣的仆婢也不多,此时一位上了年纪的仆妇奉了茶水,等他喝完后,低声道:“夫人今日身体又不适了……”
杨泌昌脸色一变,猛然起身,快步朝着内宅而去。
“咳咳!咳咳!”
还未到屋内,就听到一连串咳嗽声从里面传来,杨泌昌眉宇间浮现出痛惜,揉了揉脸,放轻脚步,走了进去。
就见床上,婢女轻轻抚着一位妇人的背,那妇人面容憔悴,身材病瘦,毫无官家夫人的气质,却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甘氏,并且一直没有纳妾。
此时杨泌昌轻轻来到床边,熟练地接过婢女手中的药碗,轻轻摆了摆手。
婢女退下,甘氏缓缓直起腰来:“妾身的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夫人切莫说这等话!”
杨泌昌赶忙打断:“来!喝药!”
甘氏一口一口把药喝下,再苦的汤药早就习以为常,末了突然道:“听说州衙新来了一位同判,将何知录定罪,官服都脱了?”
既然妻子这般问了,杨泌昌也知道没有隐瞒的必要:“确实如此,这些主官来来去去,总有厉害的人物,何金水这次是栽了!”
甘氏轻声道:“何金水逢年过节,都会来家中拜访,你们走得很近……”
“夫人且安心!”杨泌昌安慰道:“他那些事,与我没有干系,牵扯不到我们家!”
甘氏却显然不安心,轻叹道:“新来的主官再强势,也不会将州衙属官统统拿下,些许小错,确实动不了你,只是你这些年为了妾身,不断地求灵药,是不是犯过大错?”
提及灵药,杨泌昌眼中飞速闪过一抹恨意,同时摇头道:“夫人不必忧心,灵药也不过是些许钱财,岂会犯错,你夫郎在地方上兜兜转转,当了二十年官,不会让人抓住把柄的!”
甘氏眼神黯淡下去:“家中钱财都耗在了我身上,二哥儿四哥儿在书院的束脩……”
“自是足够的!”
杨泌昌故作轻松地笑道:“我出身贫寒,当年若无夫人一眼相中,有岳丈教我读书,连明经科也是考不上的,更别提有今日的地位!如今我为州中节判,二哥儿和四哥儿也可称一声衙内,家中钱财如何供不起他们读书?那么多比他们贫苦的士子,都能苦读经卷,入仕为官,真给他们太多钱财花销,反倒养出了败家的性子,福祸相倚,当不以福喜,不以祸忧,夫人切莫再责怪自己!”
甘氏伏在夫郎的肩头,泪水缓缓流下。
杨泌昌安慰好妻子,走出屋子,回到书房,对着仆人道:“去请邱先生过来。”
不多时,一位相貌平平,衣着不俗的男子走入书房,拱手行礼:“杨节判!”
杨泌昌挥了挥手,待得仆婢退下后,才看向身边这别有背景的幕僚,沉声道:“我妻子毒性未除,身体每况愈下,祭礼去年就承诺过,要将解药全部给予,助她彻底清毒,为何至今还没有应诺?”
“杨节判此言差矣!”
没了外人,邱先生也不必扮演上下尊卑,语气变得不客气起来:“尊夫人体弱,当年便是四处求药,才得弥勒赐福,如今怎的将病症怪到祭礼大人身上?他愿意赐药,那是大发慈悲,药既未到,便是你们福分未至,不可强求!”
杨泌昌一向是清瘦儒雅的模样,听到此言后也不禁拍案而起:“你再说一遍!”
“杨节判今日失态,想必是受何金水波及,宽心便是,他的事牵连不到伱!”
邱先生倒也没有一味刺激,而是开始绵里藏针,软硬皆施:“杨节判在书院的两个儿子,才学出众,今科也是过了解试的,下一届科举便有了金榜题名,进士及第的机会,到那个时候,便是一地主官,跟狄同判一样威风八面了!”
“不用拿我儿子要挟!”然而杨泌昌以一种冰寒彻骨的语气道:“我妻子若是没了命,我也顾不上儿子,鱼死网破便是!”
邱先生莫名地感到此言并非虚言恫吓,倒是没想到对方夫妻情深到了这个地步,气势顿时弱了下去,刚要组织语言,就听外面传来脚步声,然后是轻轻的敲门:“官人!狄同判有请!”
杨泌昌脸色立变,眉宇间浮现出惊惧:“他要来抓我了?”
邱先生已经得了大荣复那边的提醒,倒是不慌,提醒道:“狄进若是掌握了什么罪证,要来拿你,就不是这般相邀了,杨节判稍安勿躁,正常应对便是!”
杨泌昌这才发现自己的内心深处,对那個年轻的同判已经惧怕到了这般地步,深吸一口气,对外面道:“这就来!”
目送这位节度判官离去,邱先生也不离开,直接在书房中坐下,悠闲品着茶,脑海中思索着要怎么化解刚才的冲突。
如今兖州的局面,确实不太安定,虽然祭礼大人有言,新来的两位主官都已经在掌控之中,但他总觉得有些不踏实,杨泌昌在州衙根深蒂固,耳目众多,还是得安抚住的。
这般静静的思索着,时间很快过去,待得天色暗下,杨泌昌终于回来。
邱先生注意到,此人走入书房的脚步都轻快了许多,好似心头卸下了一块千钧巨石,心里顿时有了猜测。
可不待他开口询问,杨泌昌已经来到面前,自信满满地伸出手:“将三颗解药拿来,帮我妻子彻底清毒!”
邱先生怔住。
“解毒丸不用直接给我,你们可以确保服用的是我妻甘氏,但药一定得拿来,我妻子耽搁不了,除非你们愿意一拍两散!”
杨泌昌说到这里,趾高气昂地哼了一声,俨然有了强大的底气:“这是狄同判让我对你们要求的!”
……
“使功不如使过,狄进果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收下了杨泌昌!”
“好!很好!”
听到邱先生的禀告,大荣复露出满意之色。
试探出来了,这个风头正盛的同判,果然很会灵活变通,与弥勒教勾结的官员,他是真的敢用。
这并不意外。
从满身煞气的狄湘灵身上就能看出,姐姐是这样的风格,弟弟怎么可能是规规矩矩的人?
况且十七岁的三元魁首,得天子信任,断案的本事,又足以颠倒黑白,不受牵连,这样的人也不需要循规蹈矩!
权力是什么?
权力就是践踏规则,什么都按照应该做的去做,怎叫大权在握?
而大荣复,最喜欢的就是这样的官员。
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的人,是不会与弥勒教合作的,更不会与渤海王族合作,唯有这等手段灵活,野心勃勃之辈,才能助自己成就大业!
不过接下来的禀告,令大荣复的面色微变:“杨泌昌要全部的解药?他以为巴结上了狄进,就能对我们提条件了?”
邱先生道:“杨泌昌有言,可以看着他妻子服药,绝不将解药泄露出去,但他的妻子身体越来越差,撑不下去了!这是狄同判的要求……”
大荣复哼了一声:“倒会借花献佛,拿我们的解药,收服手下之心……”
他此时已经不怀疑,狄家姐弟会为吕公孺解毒,但弥勒秘药配套的解药,是他的立足之基,万万不容有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