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兴霸天
吕公弼奇道:“晏学士是最年轻的两府要员,为人一向谨慎低调,怎的也获罪外放了?”
吕夷简看着这个寄予厚望的二儿子:“你以为呢?”
“看来群臣希望太后还政,还不是时机!”
吕公弼沉吟片刻,心中有了数,官家固然有所成长,但与太后相比,还是太嫩了,晏殊的外放其实就是第一轮较量的结果,再结合自家的处境,眼睛一亮:“若父亲大人为相,可以安稳时局,令太后和官家高枕无忧,国朝太平,百姓安宁!”
吕夷简微微摇头:“然官家不信老夫,老夫便无法消弭太后与官家之间的裂痕,更别提安稳朝堂!”
吕公弼凝眉:“如此说来,关键还是在狄同判身上?可他牢牢守着分寸,于外人眼中,反倒是我吕家咄咄逼人,这该如何是好?”
现在狄进就是颗软钉子,看似节节退让,实则刺得吕家生疼,而官家还不消气,总不能年近五十的吕夷简向十七岁的狄进示弱,那他的宰相之位也别想要了!
吕夷简又提起了另一件事:“晏同叔去年便很赏识狄仕林,向官家举荐过他的另一部作品,名《洗冤集录》,只是残稿,却已经强调了人命大于天,但凡断案,当细致验尸,注重实证,切不可有半分草率!狄仕林在泗水县中坐镇时,见县尉,问仵作,一谈就是整日,丝毫不知厌倦,此事也传遍了兖州,你觉得他在做什么?”
吕公弼身躯一震:“著书立作?”
吕夷简抚须:“《苏无名传》再是风靡民间,终究是话本传奇,上不了台面,但《洗冤集录》不同,这是真的立言之作!”
原本以狄进的年龄,哪怕是三元魁首,也根本没有资格发表传统的经学著作,可刑名之作不同,以前还没有人系统地将这一块总结过,更别提著作教导天下,他如果成功了,便是前无古人。
所以晏殊十分郑重,吕夷简看过苏无名后,也很快意识到其中的价值,再结合狄进在地方上的行为,知道对方在修建水利的同时,肯定在不断完善《洗冤集录》。
对此吕夷简给出极高的评价:“人命大如天,实在是每一位掌有刑名之权的官员,需要重视的道理,此作理应推行天下!”
吕公弼抿了抿嘴,这话从父亲口中讲出来,怎的就那么怪呢?
但他也理解了,以父亲的资历地位,不能向狄进一个年轻的后辈低头,却可以向人命大于天的著作《洗冤集录》低头,一旦发表《洗冤集录》,身为前任宰执的父亲就可以立刻出面支持,上书朝堂宣扬此书的价值,将之推行天下。
到时候,把立功立言的同判狄进风风光光地送回京师,抚平官家的怨气,父亲也能顺理成章地参与到太后与官家的还政交锋,籍此回归中枢。
吕公弼终于明白了计划,怪不得任由对方在泗水县发展,但还有一点不明白:“狄同判若是压着《洗冤集录》不出?又该如何?”
何时发书是人家的自由,万一拖更了,那想要支持,都没地方去啊?
吕夷简早有了全盘的打算:“许冲中毒身亡的案子,京东路提刑司刚出了结果,是自杀身亡,你可关心过了?”
吕公弼怔了怔,想了一下,才记起来这位许冲,是自家的幕僚,在来兖州的路上被人毒死的那个。
话说兖州发生了这么多事,追溯源头,正因为此人之死,但后来追查弥勒,救回被绑架的吕公孺,为其寻找解毒药剂,倒是将最初的许冲案忘了,再加上当时发生的是曹州之地,跨州不便,便交予了京东路提刑司。
只是这自杀身亡,实在有些糊弄……
想到这里,吕公弼面色立变:“父亲之意,是要将这起案子作为刀,递到狄同判手里?”
“刑名是狄仕林的根基,他不能坐视自己亲见的案子里,出现冤假错案,而路一级提刑司轻率查案,轻慢人命,也适合宣扬《洗冤集录》问世的必要性!”
吕夷简说到这里,关照道:“善待妻子,好好安抚,凡事做在前面!”
吕公弼完全明白了,京东路提点刑狱公事洪迈,是他妻子王氏娘家的门生故吏,现在却将沦为一本书的垫脚石,但仔细想了想,又不禁心悦诚服,郑重应下:“是!”
……
泗水县衙。
后院堂中。
一群书吏正在整理书稿,为首的赫然是州衙的节度推官郑茂才。
他正在查看各种死因的鉴别,包括病死、自刑、杀伤致死、火烧致死、服毒致死、受杖致死、塌压死、蛇虫伤致死、酒食醉饱致死等等,每一条皆有细致的记录,而这仅仅是第一篇,后面还有篇章。
这些书稿是那位同判手写的,身为十几年的老刑名,起初看到这些,着实是大开眼界,又冷汗涔涔,方才知道自己以前查案有多糙。
但那位还嫌不够,再由书吏誊抄,然后经由每一位经历过案件的第一线官吏,反复验证,查找错误,一丝一毫的细节都不能有差池。
郑茂才此时是由衷的敬畏,也意识到对方如果要找自己的罪名,凭他这些年间动不动用刑的办案方法,早就脱下这身官袍了。
如今似乎有了将功赎罪的机会,自是要用心完善这本前所未有的刑名著作。
狄进确实准备看看他是否有改过的态度。
没办法,历史的局限性摆在这里,如果用刑的地方官员都定罪,那没人愿意查案,毕竟如包拯、公孙策这样有破案能力的主官是极少数的,大部分官员确实不具备严谨审案的能力,对刑侦的流程,就是简单的分析后,开始拷打案件嫌疑人,如果正好对了,那就顺利破案,如果错了,就有人蒙受不白之冤,而由于行刑的残酷,即便日后伸冤,对于无辜者的摧残也是不可逆的,好比杨乃武与小白菜。
所以狄进在泗水县修建水利的同时,一有空闲,就开始推动《洗冤集录》的进程,希望这部著作早一日问世,早一日能传播于世间,或许就能减少一部分冤假错案。
以前地方官员没有相关技巧,水平不足,不得不行刑逼供,倒也罢了,等有了指导书籍,按图索骥,照搬着做,如果再嫌麻烦,那就可以抓住一群典型,狠狠治罪!
此时将手中的书稿校对完毕,确定没有疏漏后,郑茂才亲自捧着,来到书房之外禀告:“狄同判!”
“进来吧!”
狄进正在书桌上写着,吕公孺站在一侧,另一侧则是招安未定,但已经摆出一副心腹门生模样的大荣复。
所谓地主豪强来相助,其中自然有内幕,最为慷慨解囊的四位,泗水县的包有同、乾封县的公冶坤、宁阳县的邢路南、瑕丘县的邓千山,正是大荣复的四位家将。
有了他们领头,许多不知情的地方乡绅豪族,都开始盲从捐助,生怕别人捐了自己没捐,被这位前程远大的同判记恨在心。
狄进对此乐于见得,而经营地方的四大家将身份暴露后,狄湘灵也把大荣复放了出来。
毕竟核心班底暴露,大荣复这个时候跑了,那手下必然被连根拔起,只剩他一个光杆司令,复国再无指望,所以这位渤海王族确实没跑,反倒是来了泗水县攀交情。
此时狄进审核了郑茂才的校对书稿,微微颔首,又交付了下一篇章的核对,大荣复等到机会,开始禀告一件要事:“同判,下官听到一个消息,之前吕家幕僚许冲,在来兖州的路上中毒身亡,此案交由提刑司审理,如今拖延数月,结果终于出来,竟是自杀身亡!”
狄进停下笔,询问道:“许冲之死,与弥勒教可有关联?”
“无关!”大荣复断然摇头,末了又补充一句:“至少不是祭礼下达的命令,若是下面的教徒私自行动,我也不知,但依我之见,应是教外之人为之!”
狄进又问:“此案我一直有所关注,但提刑司迟迟不出结果,最终断定自杀身亡,基于哪些证据?”
大荣复冷哼一声:“提刑司的理由是,许冲发现了其妻子沈氏的秘密,不愿揭露,又无颜面对,悲愤之余服毒自尽!这完全是臆测,显然是要草草结案,不想牵扯到吕家!”
狄进脸色微沉:“一路提刑官,责任重大,不仅要督察审核所辖州县的案件,更要接受百姓的上诉,尤其是对于疑难案件,得反复深思,详细察验,如此才能平反冤狱,若都如京东路这样,草率了事,百姓又有何指望呢?”
大荣复连连点头,顺势提议:“这不也恰恰证实了同判之作的重要么?若能推翻提刑司的结案,擒获真凶,既能打击吕家,又可籍此推出《洗冤集录》,让朝野上下重视,可谓一箭双雕!”
狄进目露沉吟。
京东路提刑官洪迈所为,确实像瞌睡送枕头,送上门来给他立威,但联想到此人与吕家的关系,吕夷简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丝毫不提醒门生故旧,将把柄送到自己面前么?
如果不是犯错的话……
狄进眉头一扬,伸出手揉了揉认真聆听的吕公孺脑袋,发出感慨:“令尊真是厉害,这个阳谋,我不得不应啊!”
第257章 晏殊和范仲淹强势围观
应天府。
此地早年为宋州,赵匡胤便是在这里发迹,故登基即位后,改国号为“宋”。
大中祥符七年,真宗驾临应天府,主持授命仪式,建应天府为南京,定为陪都,为宗庙社稷所在,正式形成两京并立的局面。
在天圣年间,还没有大名府和西京洛阳,应天府是唯一的陪都,同样也是京东路的路治。
以晏殊的年龄和资历,以枢密副使外出知应天府,平心而论并不贬低,毕竟一般宰相外放,也就在这个位置了。
但想到赵祯临行前的浓浓不舍,晏殊还是轻轻叹息。
官家确实长进了,但离完全担当君王之责,还有一段路要走,所幸人都是在挫折中成长的,九五之尊亦不例外,经过之前的一番争斗后,官家应该再有收获。
既然离开京师,晏殊的挂念也就到这里,他开始着眼于地方的工作。
兴农劝学,治事养葬,晏殊选择劝学。
他打听到,为母守孝的范仲淹,正居于应天府的宁陵县中,便准备邀请这位到府学任职,执掌应天书院教席。
将府衙的事务处理完毕,晏殊带着亲随动身,结果刚出府衙,就见一位朱袍官员怒气冲冲地走出,身后跟着一群官吏,快步追赶。
“提点刑狱公事洪迈?提刑司这是出什么事情了?”
应天府是路治,安抚使司、转运使司、提点刑狱司,也都设立在这里,并且就在府衙隔壁。
相比起地方州县,路一级都是监察机构,但恰恰是这监察二字,与地方上的官员难免有所冲突。
毕竟什么都按照地方的来,那路一级的官员就成了摆设,同样的什么都按照路一级官员的审查办事,那头上就套着一个紧箍,谁会愿意?
所以这两级的权力之争亦是常见,但整体来说,还是州一级官员更占上风,毕竟权力更加完整,地位也更加重要,朝堂高官都要有州级的治理经验,倒是不强求路级的监察经验。
不过晏殊来了应天府不久,倒是听说,这位提刑官洪迈是个性格霸道的人物。
州县的死刑犯行刑,往往要经过提刑官的核准,洪迈却在好几起案件上故意挑出毛病,导致重犯无法行刑,不得不另行定罪,提刑司的权威倒是贯彻到了地方,无人敢惹。
眼见是一袭紫袍,洪迈立刻收敛怒容,再见到那张清雅俊秀的年轻面容,脸色隐隐沉了沉,但还是快步上前,行礼道:“晏知府!”
晏殊还礼:“洪提刑此去匆匆,可有要事?”
“并无要事!”洪迈显然不愿多说,但发现晏殊目光熠熠地看着他,还是不得不解释了一句:“不过是有人妄言非议,质疑提刑司办案,自取其辱罢了!”
晏殊怔了怔。
向来是提刑司审核地方的断案,什么时候反过来了?
这位知府的反应,让洪迈的脸色愈发难看,眉宇间更是露出羞恼之色,显然是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再也等不下去:“下官告辞!”
晏殊目送他上马离去的背影,眼神微动,敏锐地察觉到这事恐怕不小,去邀请范仲淹反倒不在于一两日的差别,当机立断地折返府衙,唤来心腹:“去查一查,提刑司出了什么事!”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衙门人多口杂,吏胥更是管不住嘴,很快那边的消息就传了过来。
却是一封来自兖州的书信,直接送到了提刑司的案头,痛斥提刑司轻率断案,掩盖真相,更言明刑狱一事关系生民司命,尤为重要,如此行径无异于知法犯法,法不可恕!
洪迈勃然大怒,险些将信撕了,当即带着提刑司下属,准备去往兖州,给对方一個颜色瞧瞧。
“兖州?”
晏殊对于兖州自有关注,毕竟吕夷简就被贬去了那里,听说之前还闹出了弥勒教的风波,但如此口气斥责一路提刑司,自然不会是那位老辣的吕相公,那么另外一个人就跃然而出了。
“此信恐怕是狄仕林所写!”
早在狄进还未高中三元时,晏殊就对这位后辈印象上佳,欣赏那句“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更欣赏“人命大如天”,小小年纪,就有大贤济世之心!
不久前晏殊还了解到,这位在兖州不仅缉拿匪贼,还兴修水利,造福一方,这才是一任同判该做的事情,而不是由于擅长查案,就一心扑在案件上。
如此知进退,明得失的人,如今敢于跟一路提刑官正面开战,洪迈又是错判了什么案子,惹得对方这般愤怒?
晏殊承认自己有偏向,可但凡了解过洪迈的过往,再看看这位至今还被京畿百姓称颂的神探事迹,很难不让人产生偏向……
“再去仔细问一问,兖州发生了何事?”
“提刑司近来没有审查兖州的案子?”
只是进一步得到的消息,又让晏殊微微凝眉。
倘若是兖州的案子,身为同判的狄进,完全可以向提刑司提出质疑,但如果是别的州县之案,兖州同判出面打抱不平,就很不合适了。
两府重臣,岂会被这点小事难倒,晏殊只是眼神微动,就有了主意,对着仆从吩咐:“走!去宁陵县!”
马车一路出城,往宁陵县而去。
古时守孝三年,在这段时间里并不是什么事情都不能做,而是生活的诸多方面,要有节制和约束,以示对亡者的哀悼、思念和尊重。
一般而言,国朝的丁忧官员都是辞官守丧,有些官员会利用守丧的时间读书或著述,有些官员会在家乡的县学任教,也有些为表达其对亡父母的依依不舍,在坟墓旁搭起临时住所守孝,谓之“庐墓”。
这些都是正常的尽孝,但有些行径就超出了孝道的范围,成为了表演,比如庐墓三年,“州上其状”“赐帛五十匹、米三十斛”,有的庐墓十余年,“州具以闻”“诏赐孝子绢三十匹,米三十石”,甚至还有珍奇植物出现在墓旁、动物受到感化、天降甘露、洪水绕道等等,往祥瑞上靠了。
范仲淹不弄那一套虚的,就是在家守孝读书,晏殊来到县城外的居舍,恰好见一位中年书生走出,面容清瘦,穿着粗布素服,洗得一尘不染,却颇有轩昂气度,立刻下了马车,遥遥行礼:“希文兄!”
范仲淹停步,打量着来者的仪容和车架,微笑还礼:“晏同叔!”
说来也有趣,若论年龄,晏殊还比范仲淹小两岁,晏殊今年三十七岁,范仲淹三十九岁,但晏殊是辅弼重臣,宰执之列,常常在崇政殿为天子讲学,而范仲淹只是一介小小的县令,尚且不是京官。
如果以官位来说,两者无疑是云泥之别,可范仲淹在士林早有声名,双方神交已久,见面后更有种一见如故之感,毫无地位尊卑的敬畏与生分。
入了院中,稍作寒暄后,晏殊开门见山:“希文兄有一番言语,我深以为然,‘读书人的忧天下之心,比辞藻重要,而今许多学子,却常以典故辞藻沾沾自喜,凌驾于人,如此学子,入仕为官之后,如何能体察民情,对百姓疾苦感同身受?’故而此来便是邀你,入应天书院,改学府风气,正一方士风!”
“同叔兄知我!”范仲淹爽快应道:“好!”
晏殊哈哈一笑,服丧期间不能饮酒,以茶代酒,敬了对方一杯,开始商讨具体的举措。
既然要正学府风气,那生源问题就必须考虑,晏殊和范仲淹皆出身贫寒,也希望多给寒门子弟机会,应天书院的招生章程自是要有所改变,先从周边州县开始实施。
这也是后来太学招生的前身,国子监全是仕宦贵人子弟,亦或者地方高官举荐移籍,才能入学,范仲淹兴建的太学,则是真的给寒门学子机会的。
那是后话,现在聊着聊着,就说到了京东路各州,自然也免不了兖州,晏殊道:“希文兄可知,今科状元狄进狄仕林?”
范仲淹道:“三元魁首,自有所闻。”
晏殊一听就知道,这位只是耳闻,倒也对,无论是诗词,还是话本,以范仲淹的性子,都是不太感兴趣的,那他就挑一件感兴趣的说:“狄仕林任兖州同判,先是平贼除奸,后下到县中,正在兖州最穷的泗水兴修水利!”
“哦?”
范仲淹的态度果然不同:“具体说一说!”
晏殊将兖州之事详述,尤其是各县豪强出力相助,令范仲淹抚掌赞叹:“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狄仕林才能卓异,真能臣也!”
晏殊又讲提刑司之事一并告知:“洪提刑气势汹汹,我倒是有些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