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兴霸天
他不喜欢水至清则无鱼之说,这句话的本意是“人太精明而过分苛察,也就没人与之交往了”,后来倒成了贪官是合理的,但有一点不可否认,如果真的严格按照律法定罪,那官员十不存一,剩不下什么了,而换一批上来,也难成清廉的好官……
所以京师之时,某些案件得抓大放小,地方之上,对待多名有罪的官员,同样得抓大放小,何金水的所作所为,堪称罪大恶极,且毫无悔过之心,这等狗官必须拿下,而杨泌昌的下场如何,还要看这个人到底做过什么。
大荣复也明白了这位的意思,但越是如此直言不讳,他越不敢造次,万一被看出来,为了杨泌昌把自己的命给丢了,那可太不值得了,便如实答道:“杨泌昌的所做的事情,主要是围绕着州衙祭祀作准备,弥勒佛像的手脚、州衙差役的内应还有对县衙禀告的按压,都是他的安排。”
狄进问道:“各地县衙禀告了弥勒教的动向?”
大荣复道:“其他各县都是聋子瞎子,也就泗水县令难缠些,向州衙禀明过,境内教徒聚众,有所图谋,州衙官员事不关己,无人愿意理会,杨泌昌便将其搁置,不予上报。”
狄进道:“除此之外呢?”
“没了!”
大荣复摇了摇头:“弥勒教又未造反,还能做什么事?他运气好,没到我等起事,不然的话,那就是夷三族的造反大罪!”
狄进不置可否,就伱们那规模,真的起事说不准真要等到二十年后,再问道:“节度推官郑茂才呢?”
大荣复道:“此人与我弥勒教并无牵连,然屈打成招,自鸣得意,地方上的刑名手段,狄同判该有几分了解吧?”
狄进问:“既如此,你为何不将郑茂才一起收归己用?”
“我确实考虑过,并且也有了初步的计划……”
大荣复老实交代:“王雄最后必然被剿,剿灭他的官员,便安排为杨泌昌、郑茂才与何金水,这三人本就共进退,彼此手中都有些把柄,一旦他们在我的引导下灭了王雄,得了功劳,在外人眼中就更是紧密的同盟,待得我教起事时,杨泌昌振臂响应,郑茂才与何金水便是从犯,有了屈从的可能!反倒在起义之前,知情者多了,消息容易提前泄露,坏了大事!”
王则起义就是提前泄露,以致于规模大打折扣,大荣复不盲目地将州衙官员都变成自己人,确实是明智之举,狄进点了点头,让识字的荣哥儿充当书吏,将他所言记录下来。
大荣复眼巴巴地看着,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忍不住,主动地道:“狄同判,能给我一个机会吗?”
如果杨泌昌都有活命的机会,那他岂不是也能有机会?
关了对方半个多月,让他在大荣复和二当家之间身份切换,便是一场场心理审问,狄进也不再回避,直接问道:“你想要受招安?”
大荣复愣住:“受招安?”
狄进道:“国朝以仁义治世,对待罪人也是有一份宽容之念,如若悔过自新,弃暗投明,自有机会受朝廷招安!”
大荣复目光微动:“只我一人么?”
狄进淡然道:“你愿意一人也可,只是朝廷接受不接受,就很难说了。”
大荣复明白了,终究还是要看自己的班底。
班底实力越雄厚,作用越大,宋廷接受他的可能性越高,毕竟那代表着是真的能在辽国后方折腾出些事情来的……
如果只是一个单枪匹马的渤海王族,谁会在乎,直接丢入死牢!
说得直白些,占山为王的匪贼,还得有一众兄弟头目,呼应起事呢!
“渤海王族及其麾下,受宋廷招安,这还算体面,没有埋没我的身份……”
被皇城司审过后,大荣复的心理预期已经一降再降,现在对方指出一条明路,他赶忙问出目前最忌惮的那个势力:“皇城司是否会阻扰?”
狄进道:“功劳自是会争的,你还在此处,倒也毋须担心!”
大荣复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一幕幕精彩纷呈的权斗,赶忙做出保证:“若能得受招安,在下定不忘狄同判大恩!”
狄进道:“给他纸笔。”
大荣复接过纸笔,深吸一口气,写下了班底名单,包括各自的身份和联络方法,尤其着重四人:“请狄同判过目,这四位是我族中家将,忠心耿耿,此时肯定在设法营救,当说明缘由,不可让他们触犯了同判!”
狄进接过,准备离去。
大荣复却还很有戏,躬身行礼,高声道:“下官恭送狄同判!”
狄进倒也点了点头,狄湘灵则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并肩离去。
目送这两位的背影,大荣复倚在冰冷的牢壁上,想了又想,觉得这比预期中最坏的情况要好上许多,眉宇间浮现出安心之色,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255章 狄同判是如何跟地方土豪讲道理的
“那个没根的宦官,还不知足?还不走?”
何金水半瘫在床上,身体哆嗦,嘴都有点歪了。
宅老早就换上了清贫的衣饰,原本红润的圆脸也削瘦了许多,可这半点阻止不了那群凶神恶煞的皇城司贪念,他甚至亲耳听到了阎士良的感叹:“还是地方上好啊,威风八面,无所顾忌!”
敢说出这番话,一方面是这个内官在京师的皇城里憋得久了,另一方面也说明阎士良和气的面容下,是真的有一颗无所顾忌的心,现在何家落在他手里了,喂饱了就走?整个塞进嘴里,囫囵吞喽!
听了宅老的描述,何金水也明白,这次自家是被什么样的人盯上了,脸色惨然:“州衙的那群人,没有一個管的么?我可是帮他们瞒下了罪过啊!”
宅老道:“杨节判患病在家,郑节推想要跟狄同判下到县里,刘都监、韩司户、宋司法都是有意避开……”
“下县?”
胡瑞那种本来就翻脸的不必提,其他几位州衙官员也是避之不及,状况已经坏得不能再坏,何金水却提取出关键信息,瞬间支棱起来:“狄进被吕夷简扳倒了?”
宅老摇了摇头,有些纳闷:“好似是他主动外出,去各县走访了!”
何金水身体也不哆嗦了,嘴也不歪了,外面张着血盆大口的皇城司都无所谓了,哈哈大笑:“屁的主动外出,就是被排挤出去了!我告诉过他,做事不要太绝,结果如何,忙活了半天,给对头做了嫁衣裳,他现在肯定悔的肠子都青了!哈哈哈!”
看到别人过得比自己惨,顿时舒坦多了!
抱着类似想法的不在少数,姜还是老的辣啊,当过宰执的就是不同,看看把年轻的同判拿捏的,忙前忙后,把当地官员整得服服帖帖的,果子却被老知州给摘去了。
事实上,先擒王雄,再拿何金水,一贼一官的落马,确实让狄进的威望如日中天,兖州衙门只知他这位同判,而无知州。
吕夷简默不作声,似乎甘愿承受这一切。
狄进立刻知道,不能这样下去,必须把自己的风头给往下压一压了。
赵祯将吕夷简发配来兖州,确实是给他当垫脚石的,但官家偏爱,他却不能这样理所当然地接受,更不能锋芒毕露,以同判之位压得并无过错的知州抬不起头来,那会给别的朝堂官员带来很深的恶感,再让吕夷简博得了同情。
反倒是风头出尽后,及时避出,既凸显出自己的能力,又回归到副职的定位,才是急流勇退的作法,同样也是一种尊重。
重的不是吕夷简个人,而是他知州的主官位置,二十多年从政的资历,曾经的宰执之尊。
所以狄进要下到县里,将州衙的权力重新交回郡守手中。
反正他想要,随时可以拿回来,毕竟还捏着罪状呢!
这些交锋就是不必为外人道了,临行之前,狄进也毫不客气,带着吕公孺,将吕家幕僚之前在各地收集的详细带走。
此时他就牵着小徒弟的手,走在泗水县的河堤上。
吕公孺起初不愿闷在州衙大院里,对于孩子来说,能下到各县里多好玩啊,但很快发现这里可不比州治,着实是穷苦的地方,脚上都走出了泡,却是咬着牙,不愿在老师面前喊疼。
狄进却是注意到了,帮他挑破血泡:“公孺,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来泗水县么?”
“回老师的话,是因为水利,水利能够改善农田的灌溉,让百姓更好耕作,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吕公孺回答得很利索:“好官都要对水利上心!”
这一听就知道是吕家其他人讲的,但狄进还是不吝夸奖,微笑道:“公孺说得不错!正是这个道理!”
古代王朝是农耕社会,水利一直是重中之重,如今更受到了社会各阶层的重视,朝廷几乎每年都要在各地投入大量人力物力,开展水利建设,所以谈到宋朝的名臣,往往与水利分不开。
陈尧咨的二兄陈尧佐,在水利上就颇有成就,为防钱塘潮,提出“下薪实土法”,为堵黄河在滑州缺口,发明“木龙杀水法”,之前他知并州,就基本不在州衙坐镇,而是带着人修筑堤,栽植柳树几万株,修造柳溪,“民赖其利”。
如今的范仲淹正在丁忧守孝,而他守丧之前,所忙碌的也是当地的水利工程,卸任官职时都不忘举荐另一位得力人手,继续完成剩下的工作。
诸如此类的例子很多,而狄进在了解兖州七个县的具体情况后,第一个就下到泗水,实地考察这里的状况。
泗水是一条古水,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不舍昼夜”,据说这个川,就是泗水。
文人骚客很兴奋,前来瞻仰孔圣遗迹,但对于当地人来说,泗水县位于泗水上游,却是水患频频,如今旷地万顷,许多百姓流离失所,逃亡他乡,是兖州目前最为贫困的一个县。
理所当然的,这里的弥勒教据点也最多,七处据点,有三处在泗水县,而且这三处据点的信徒人员众多,有一个甚至多达千人,聚众朝拜弥勒佛,希望佛祖能够保佑泗水不要再发水患。
结果自不必说。
越拜越穷,越穷越拜。
狄进此来,并没有搞得大张旗鼓,但也不会特意地微服私访,沿着泗水的河道走了没多久,一群人就赶了过来。
狄进停下脚步,打量来者。
有趣的是,不是一群衙役簇拥着官员上前,而是一位身穿便服的四十多岁官员在前面疾步行走,衙役反倒落后了一段路。
这不是演戏,因为当先的官员在泥泞的河道边走得又快又稳,显然是常常来这里,而衙役们则小心翼翼,根本不敢快步走,自是拉开一截。
官员最先来到面前,拱手行礼:“在下泗水县令张廷赞,字子襄,见过狄同判!”
既然是县令,而不是知县,那就是选人,而非京官,以张廷赞的年纪,显然不会是进士出身,但狄进对他印象不错:“张县令不必多礼!”
这个人是各县里面,最先察觉到弥勒动向,并立刻向州衙禀告的,可惜之前的州衙无人在乎,杨泌昌轻而易举地就将报告给押了下去,而现在狄进不提弥勒,指着泗水河道:“张县令,此地的水利修建,迫在眉睫啊!”
张廷赞目光微亮,也不弯弯绕绕:“下官已经反复勘察过地势,分析过水患根源,若能发动县民开渠排水,变荒田为良田,再由此招徕外出逃荒者,返乡耕种,数千户人家,都能得以安居乐业啊!”
狄进问:“难处呢?”
张廷赞道:“难处确有不少,主要是钱粮不足,地方上也多有掣肘之处……”
狄进继续问:“当地富户商贾不配合?具体是哪一家领头?”
以前朝廷将水利建设捏在手里,毕竟世家高门把控地方,如果这个权力也放出去,那就愈发割据,到宋朝没了稳固的世家,民间反倒与衙门联合兴建水利的例子屡见不鲜,衙门负责措置钱谷,民间负责出力,通力合作,共同兴建,亦是双方互惠。
当然古代衙门的调性不会变,中间的龌蹉事也很多,不过迈出这一步,终究是好的。
而听了狄进此问,张廷赞脸色微变,不知想到了什么,有些迟疑起来。
狄进道:“你不必顾虑,我来泗水,正是因为这里百姓受水患侵扰,生活困顿,弥勒教才有兴风作浪的土壤,但也不会妄动刑名,让无辜之人下狱!”
张廷赞没想到这位同判如此直接,但也知道不说不行了:“县内阻碍最多的,是大户包刚敬,字有同,此人是个落第举子,经商有道,在县中建了学堂,倒是颇得敬仰,百姓多信其言,他抵触开渠,只因上任知县未能完成承诺……”
狄进道:“将包有同唤来!”
张廷赞有些担心:“狄同判,此人性情固执,若是言语冲撞……”
狄进心平气和:“无妨,让他来便是,我与他讲一讲道理。”
这个时候衙役们早就到了,稍稍靠后,不敢上前听两位父母官交谈,张廷赞无奈,转身点了两个人,末了又点了两个,让四个衙役一起去包家请人。
至于讲道理,他是觉得完全行不通的,甚至他觉得,包有同会找个借口,避而不见,那个劣人是真的敢干这等事的,毕竟之前知州李迪和前一任同判在位时,包有同就完全不理会。
然而这个地方土豪很快来了,远远抱拳,独特的嗓门响起:“草民包刚敬,见过狄同判,久闻同判生擒山匪,为民除害,佩服佩服!”
张廷赞愣住。
狄进则颔首道:“包员外,到这里来。”
张廷赞呆呆地看着两人在河边走着,狄进讲述水利的建设,包有同连连点头附和,时不时地传来回应:“是极!是极!”
当这个地方上的刺头,在同判的道理感化下,当场拍胸脯表示,愿意号召当地百姓,大力支持水利发展,泗水县令终于忍不住发出感慨:“百闻不如一见,狄同判真神了!”
第256章 《洗冤集录》上线前夕
“狄仕林还在泗水县?”
秋高气爽,万里无云,吕夷简来到窗边,欣赏着景色,缓缓开口道。
“是!开渠排水,已有成效,地方豪绅,多有相帮……”
吕公弼正在桌边处理州衙公务,闻言起身回话,语气越来越低沉。
那位带着弟弟吕公孺下到县里,已有数月,扎根泗水,一次都没回州衙。
关键是对方兴修水利,还真的成了,不仅泗水县当地支持,兖州各县皆有人响应,尤其是四位地方上的土豪,出人出钱,积极响应。
于是乎,乾封、宁阳等其他各县的官员,陆续去泗水县拜访,谁都想兴修水利,造福一方的同时,也为自己添上一笔丰厚的官场履历,既然对方能调用豪绅力量,哪个地方官不得巴结着?
如此一来,同判不在州衙坐镇,各地的县令纷纷去拜访,愈发凸显出威望和地位,再联想到之前平山匪,除奸佞,反被知州摘果子,把人排挤出了州衙,结果下到基层,依旧一心为民,兴修水利,双方的高下对比一目了然。
照这么下去,吕夷简还想回中枢?在地方上养老去吧!
“不争而争,实在高明,怪不得父亲将之视为对手!”
吕公弼本以为对方收了吕公孺当弟子,不看僧面看佛面,至少要缓和几分,结果真如父亲所言,收徒归收徒,斗争归斗争,这位是半点不会手下留情的。
相比起儿子的忧心忡忡,吕夷简的神色倒还平静。
他真正头疼的,不是地方上这些你进我退的手段,真要斗这些,他有的是反击的法子,关键在于狄进简在帝心,而自己已经得罪过官家一回,不能错上加错。
吕夷简当年也是靠着叔叔吕蒙正的举荐,在真宗心里留下了此人有宰相之才的好印象,后来才能展现才华,平步青云,此时的狄进就相当于当年的他,并且犹有过之,要对付这样的人,斗得你来我往,只会让官家厌恶。
所以吕夷简才有了接下来这番交谈:“京师传来两个消息,张公再度请辞了。”
吕公弼脸色再变:“父亲,若张相公致仕告老,那宰相之位,两府必有一番争夺!”
宰相的位置,一个萝卜一個坑,有时候不仅仅是要才干和资历,更要前任宰相退下来,如今张知白年老体弱,这是最好的晋升机会,那些身在两府的枢密使、参知政事、枢密副使,都有更进一步的打算,而一旦别人顶替上去,吕夷简的机会就愈发渺茫了。
吕夷简不置可否,接着说出第二个消息:“晏同叔被贬,知应天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