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兴霸天
第261章 那个男人要回来了!
“先生,我表现得怎么样?”
“非常好!”
面对小徒弟的邀功,狄进欣慰一笑,确实对吕公孺的表现颇为满意。
吕公孺得了夸奖,愈发开心,却是能沉得住气:“先生,这案子拖了半年,凶手还能抓到么?”
狄进道:“线索是有的,只是案情的时间拖延越久,破案越需要运气,而这类案件大多数都会成为悬案,案卷存放在刑房中,直至彻底无人问津。”
吕公孺哦了一声,眉宇间倒是没什么遗憾。
狄进看得出来,吕公孺对于抓捕凶手其实并不怎么热衷,显然认为许冲掳掠孩童,结果被杀,属于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每一位断案者都有自己的是非观,由此产生偏向,这是不可能避免的,愣是要为了律法的公正,彻底摒弃人性,就连这个世界的包拯都做不到,何况别人。
狄进心里同样有一杆秤,对于掳掠孩童的贼子,更不会抱无谓的同情心理,只不过相比起吕公孺的推断,他认为这起案子并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那孩子是不是出现过?”
吕公孺回忆着道:“我当时远远见到,是有一个孩子从马车中探出头来,与我对视了一眼,就被沈氏抱回去了……”
狄进继续问道:“年龄呢?”
吕公孺想了想:“瞧着和我差不多,但应比我大些,十岁左右……”
寻常人家自然不及宰执家的用度,吕公孺八岁的模样,放到别的民间孩子身上,基本都是十岁出头了,如此判断很是严谨。
狄进道:“这个孩子被沈氏藏于马车暗格的那段时日,你是不是每晚都听到敲击祭器发出的声音,幽幽的像是孩子的哭声?”
“确是每晚!”
吕公孺当时还盼着早日来兖州,有了泰山封禅的天神庇佑,驱除这吓人的动静呢,如今则不信那些,而是根据证据说话:“先生,这孩子是不是故意求救啊?”
狄进道:“他发出的声音颇为特殊,成年人是听不见的,也正是如此,许冲和沈氏才没有察觉,不然用声音求救,第一個察觉的,肯定是同在马车里的夫妇俩。”
吕公孺挠了挠小脑袋:“也对……”
狄进道:“这孩子确实有几分古怪,按照沈氏之言,他一路上镇定自若,不哭不闹,又在暗格里把玩祭器,夜夜如此,别说寻常人家的孩童干不出这等事,即便是仕宦之家,习武之后,也很难做到这点,倒是真的像‘灵童’了!”
吕公孺不禁一个激灵,他从小耳濡目染,皆是父兄的教导,又见过世面,但如果被陌生人掳走,远离家乡,每日又被关在暗无天日的格子,也得恐惧慌乱,不知哭成什么样了,那孩子又是怎样的教育,能培养出这等心性?
狄进接着道:“关键在于,如果这孩子真的是异于常人的‘灵童’,又是怎么被许冲轻易掳走的呢?要知许冲可不是乞儿帮,专门掳掠孩童,早有经验,他只是一个爱妻如狂,不辨是非的普通人!”
吕公孺正色道:“先生之意,此案的关键是‘灵童’之谜?我们该怎么追查呢?”
狄进道:“记在心里便是,日后若有缘,自然会有水落石出的那一日!”
吕公孺呆了呆,哦了一声。
狄进笑着揉了揉他苦着的小脸:“我之前与你说过,生活不是话本,案件不会按部就班,世上总有许多未解的谜题,我至今所查的案子里,也有不少留有尾巴,若是整日烦心这些,那眼前的正事就不用做了?”
换成包拯,估计要食不下咽,寝不安席了,狄进却不会过于执着,但他也会将这些案件的疑点记在心中,留待以后有机会查证。
若是实在查不完,汇总成一部奇案集录,传于日后的侦探便是。
吕公孺没想到心中无所不能的先生,都考虑着为下一代加加担子了,点了点头:“弟子明白了!”
对于许冲遇害案的讨论告一段落,吕公孺又想起一位方才护着他身前的文士来,提及了他在外等待,希望见先生一面。
狄进并不知还有大佬强势围观,心态平和:“请他进来。”
很快一道清瘦的身影走入,拱手行礼:“狄同判!”
狄进还礼:“多谢阁下仗义执言,敢问尊姓台甫?”
来者微笑:“在下范仲淹,表字希文,苏州吴县人。”
狄进心头一震,这位当真是这个年代最值得尊敬的人了:“原来是希文兄,失敬!”
范仲淹奇道:“狄同判知道我?”
狄进道:“泗水开渠之前,我也曾打听过各地水利修筑的情况,泰州捍海堰是希文兄和张公纶合力为之,予我启发甚大,想必最迟到明年,捍海堰亦能修成,造福泰州百姓了!”
捍海堰确实是在北宋天圣六年修筑完毕的,历朝历代在其基础上修修补补,一直持续到新中国都在用,当然大家对它更熟悉的名称是范公堤,可谓功在当代,造福千秋。
范仲淹颇为欣然,甚至有种相见恨晚之感:“不瞒狄同判,范某此来,也是为了与你探讨如何治理地方水患!”
“希文兄唤我仕林便是!请!”
“请!”
文人有一个好处,士林的名望能消除身份上的隔阂,两人坐下,很快相谈甚欢。
狄进对于地方水利如何说服地主豪强,确实有些独到的经验,也了解到范仲淹将任教应天府学,应天书院也将因这位而名传千古。
说来有趣,如果按照历史进程,晏殊在天圣五年年初,就该被贬出京,但那时的朝堂上,正忙着官家生母案和八大王通辽案,晏殊依旧位列宰执。
结果转了一圈,在太后还政的第一波较量中,这位官家的老师还是被贬了出去,知应天府,如今又准备请范仲淹整顿学风。
这同样是一个标志性的事件,为后来范仲淹大兴文教,纠正士风,作出铺垫。
聊着聊着,狄进提到了吕公孺,听出范仲淹的喜爱:“这孩子若能得希文兄在文教上的指导,想必日后更加不可限量!”
范仲淹抚须笑道:“我也很喜欢吕小郎君,若是他没拜仕林为师,还真想将他收入应天书院门墙,现在嘛,就不夺人所爱了,想来吕相公亦是不愿的!”
狄进听出了言外之意,微微一笑:“希文兄慧眼!”
不愧是未来的朝堂领袖,这种对于政局敏锐的洞察力,是洪迈之流万万也比不上的,而范仲淹对于现在的吕夷简,还评价颇高:“吕相公才识卓优,清慎勤政,有廉能之誉,绝人之才,仕林与他摒弃前嫌,亦是一段佳话啊!”
这不奇怪,吕夷简在真宗朝同样是道德君子,敢于和不平之事做抗争,还进言劝阻真宗封禅,为士人敬重,后来不知是年纪大了,心态变了,还是逐渐露出本性,变得一心揽权,任人唯亲,打压异己,独断朝纲,对于范仲淹也从最初的举荐提拔,转为一力打压,最终形成了两大士大夫群体的对决。
反观范仲淹,则始终如一。
狄进最佩服他一点的是,同样是私德无可挑剔的君子,范仲淹是严于律己,宽于律人,对于别人的非原则性错误是能够容忍并加以纠正的,在他的带领下,士风为之一正;另一位司马光,则严于律己,严于律人,恨不得天底下人人都如他一般模样,最终自然而然的,钻了牛角尖,朝堂政事也彻底走向极端化。
范仲淹并不知这位对自己的评价如此之高,他也是同样着眼于现在的人:“仕林若要回京,可别忘了泗水县,治理水患,万万不可半途而废,失了百姓之心,下次再治理,便是事倍功半了!”
狄进颔首道:“泗水县令张廷赞,是一位为民请命的父母官,有他在安抚地方豪强,我是放心的。”
“那就好!”
范仲淹由衷地道:“以仕林之才,回归京师,更能一展所长,还望《洗冤集录》能尽早推广天下,造福万民!”
狄进笑道:“承希文兄吉言!”
按照他自己的打算,在兖州同判的位置待上两年,把泗水县的水利工程完全修好,境内的弥勒教势力彻底消弭,第一任同判的资历,才最是完美。
当然,他真要在兖州把吕夷简拖上两年,拖过了拜相的时机,那吕家是绝对要跟他拼命的,到时候会闹得两败俱伤。
如今的情况,是大家各退一步,又各进一步,待得狄进来到窗边,望向远处秋高气爽的湛蓝天空,亦是不禁感叹:“没想到这么快,我就要回去了!如今的京城,又是怎样的局面呢?”
……
京师皇城。
崇政殿中。
赵祯将手中的奏劄,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连连点头:“好!好啊!吕相公是有心胸气度的,举荐《洗冤集录》更是慧眼识珠,得让中书好好议一议,如何将此书推行天下!”
张茂则侍立一旁,都不禁感到开心,因为自从晏学士被贬后,还是首次看到官家露出这般轻松的笑容:“如此一来,朕将仕林召回,大娘娘和群臣也不会反对了!”
第262章 《洗冤集录》里的学术之理
“恭喜同判召试馆职,回京录用!”
当京师的消息传来,泗水县令张廷赞前来恭贺,神情里既有些不舍,又为这位鹏程万里感到高兴。
国朝兴文教,认为书籍是教化之本,治乱之源,馆阁起初的作用是图书馆,渐渐的变为储备人才的地方,入任馆职成了升迁中央要职的捷径,官员皆以带职为荣,三馆学士更成为重臣的标配。
三馆具体是昭文馆、史馆和集贤院,宰相就分别兼着三馆大学士的馆职,首相为昭文馆大学士,次相为监修国史,末相为集贤院大学士,于是三位相公就被称为昭文相、史馆相和集贤相。
自然而然的,馆阁很不好入,不知多少人眼巴巴等着,进士及第是基础,还得经过考试,具体难度不低,真有官员考不过的。
狄进如今归京的理由,是地方治理有功,又著《洗冤集录》,朝廷考虑加以推广,召试回京,则显得更加重视,张廷赞自然为这位上官感到高兴。
最让他佩服的是,狄进在即将回京之前,还特意将泗水中参与水利的豪绅召集起来,耳提面命,做出安排,避免人走政息,让水患的治理半途而废。
有了这份态度,除非这群人胆敢触怒这位前途无量的三元魁首,接下来都是要乖乖配合的。
狄进对于这位泗水县令也很欣赏,这是一位拥有丰富基层经验,且脚踏实地,不好高骛远的官员,这样的人担任小小的县令实在屈才,若有机会,他自然会举荐张廷赞,到更能发挥其才干的位置上。
这就是门生故吏了。
不仅是县令张廷赞,节度推官郑茂才也悄摸摸地凑上来:“同判,下官必苦读《洗冤集录》,接下来当一位重实证的好刑名!”
狄进对于这种知错能改的态度,还是鼓励的,当然他要看的是实际行动,而非口头保证,所以颔首道:“我拭目以待。”
郑茂才顿了顿,又低声道:“老杨一直也想到来当面感谢救命之恩,不知同判离开兖州之前,可否见他一面?”
狄进淡然道:“见面就不必了,朝廷既无定罪,便是予他将功赎罪的机会,接下来看其表现就是。”
杨泌昌的罪名呈报上去,也详细说明了与弥勒教勾结的理由,是因妻子身中剧毒,遭到胁迫,结果考虑到弥勒教并未生乱,如今兖州又已风波平息,京师不想横生枝节,杨泌昌只在考绩上得了一个下下等,罚了俸禄,居然连贬官都没有,就这么了事。
这一方面是国朝宽容的风气,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有人在替杨泌昌负罪前行。
正是录事参军何金水。
事实证明,皇城司论权柄远不如明朝的锦衣卫,但对犯案官员的吃干抹净,倒是如出一辙,何家的油水就被阎士良带领的皇城司彻底榨干。
何金水还盼着能用家产换得一条性命,却是当局者迷,阎士良搜光了对方的家财,就更要斩草除根,省得将来夜长梦多,因此向京师禀告时,特意加重了罪名。
狄进回返州衙时,就见到一群差役推着囚车而出,为首的正是司理参军胡瑞。
胡瑞大踏步迎出,朗声行礼:“狄同判!”
狄进道:“胡司理这是去?”
“京师有命,将罪犯何金水槛送入京,以儆效尤!”胡瑞的语气里带着喜悦与畅快:“幸得狄三元查清此人罪证,这个贼子终于得到了应有的惩处!”
狄进道:“何金水确是罪有应得,倒是杨节判和郑节推,中书免了他们的罪责,只是考评下等,胡司理觉得如何?”
胡瑞脸上再不复那时的义愤填膺,微笑道:“这也是同判宽宏大量,予两人改过自新的机会,相信他们经此教训,亦会痛改前非,不负同判厚望!”
狄进看了看他:“但愿如此!”
双方分别,胡瑞雄赳赳气昂昂地去何家收押罪人,狄进走入州衙,就见面色红润的吕夷简站在堂前,视线同样看向外面,悠然道:“狄三元走后,便是胡司理接同判之位了,李复古慧眼,识得这般能屈能伸的人才,来日麾下又添一员干将啊!”
狄进心想你真是无时无刻不为对手上眼药,微微颔首道:“百姓需要能屈能伸的好官。”
吕夷简不置可否,转换话题:“狄三元的《洗冤集录》是不是还在完善?”
狄进道:“理无专在,学无止境,自是要寻找错漏,不断更正!”
“好一句‘理无专在,学无止境’!”
吕夷简由衷称赞:“能著《洗冤集录》,除了有过人的才华,悲天悯人的德行,还要有穷究事物之理的雄心,狄三元不妨在此深耕,或能开创一门学说,造福后世学子!”
狄进有些懔然。
宋慈是朱熹的徒孙,正统的理学门人,他编撰的《洗冤集录》其实也在一定程度上反应出了自己的儒家思维,格物致知,以旁艺近大道。
而今吕夷简却从这个版本的《洗冤集录》中,反窥出了几分学术道理,并且敏锐地察觉到可以将之发扬光大,形成一门学说,不得不说,如此见解实在了不得。
但狄进自家人知自家事,他固然连中三元,却是归功于学习和考试的方法,真想要于文化领域上有多大成就,那就得当专职文抄公了,把几十年后那几门学说搬出来,去糟存精,说服所有文人士子是不可能的,倒是能推动各家的发展。
平心而论,狄进不喜欢那条路,也不想为了自己的学说,整日与那些文人辩论交锋,还是觉得按照现在的风格走下去,更合自己的心意。
吕夷简也只是这么一说,没想到对方是真的能开创,居然还不乐意那么做,又回归正题:“《洗冤集录》推广不易,狄三元此番回朝后,要做好准备!”
狄进笑笑:“刑案著作的空白,就注定了《洗冤集录》的重要性,我倒是不担心这個,何况还有诸位相助!”
两人心照不宣,吕夷简可不是一次推书这么简单,接下来朝野上下的吕氏门生都会支持《洗冤集录》的推广,借助这本著作,吕夷简同样也将展现出自身的影响力,重回太后的眼中。
所以双方的合作只是刚刚开始。
狄进也不客气:“我带公孺回京如何?”
吕夷简心里很疼爱这个小儿子,年龄大了其实也想儿女在膝前承欢,但他更在乎儿子的前程,所以立刻道:“小儿能有狄三元教导,是其福分,他若有懒惰懈怠之处,尽管训诫!”
狄进道:“公孺很是懂事,不过在文教方面,我更青睐应天书院,曾在泰州治水的范希文将任教书院,整顿书院风气,到时让公孺去书院进学半年?”
“范希文……”
吕夷简想到那个曾经通过信件,不亢不卑阐述治水经验,希望得到朝堂支持的范仲淹,目光微动,也认可了这份评价,抚须道:“好!那就让他去应天书院进学半年!”
聊完孩子,以双方的政治默契,倒也没什么可说的了,狄进办理完手续,正式卸下了兖州同判之位,与吕夷简告辞,返回自己的住所。
刚到房间,一人就转了出来,恭敬行礼。
狄进看向这位志向过于远大的渤海王族:“你愿意随我离开兖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