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兴霸天
更令段成功不安的是,这个县尉是不是带着什么霉运啊,怎么一上任就那么多案子?
雷家小娘子的绑架案刚刚告一段落,书院又出事,书院刚刚抓了犯人,接下来不会又有什么风波,没完没了吧?
“段县尊!”
说曹操,曹操到,县尉潘承炬走路一阵风,进入堂中,行礼道:“此案人证物证已全,当速速审理,以儆效尤,请县尊移步!”
段成功的脸色难看起来,心里恨不得掐死对方,嘴上则道:“缉凶捕盗,是县尉之责,老夫就不必去了吧?”
潘承炬却不接受这种推诿:“县尊亦有维持治安,平决狱讼,以德化民之责,此案干系重大……杜提刑也会关注的!”
“杜提刑……”
段成功手一哆嗦,脸更苦了。
河东路提点刑狱公事杜衍,即后世熟知的提刑官,掌管路级的司法机构,管辖州、府、军一切刑狱公事、核准死刑,有时还监督赋税的征收,或监督地方仓储的管理。
当然,后世对于提刑官的了解,都要得益于《大宋提刑官》这部经典作品。
但电视剧和历史往往差距极大,历史上的宋慈,是个武力值点满的文人,四十多岁才正式入官场,没有什么宰相岳父的提拔,前期亮眼的政绩主要靠的是打仗平叛,后来才历任广东提点刑狱、江西提点刑狱、湖南提点刑狱,最后总司全国四路刑狱,即实至名归的大宋提刑官。
宋朝的提刑官权力着实不小,对应到后世,就有点类似于省高级法院院长、省检察长、公安厅长等多重职能的混合,而且直接对中央负责,在地方上没有隶属对象,他们能管到地方衙门,地方衙门却约束不到他们。
所以可想而知,段成功这阳曲的知县,在得知提刑官杜衍将要亲自过问时,有多么烦恼。
潘承炬其实也不希望上面有一双眼睛盯着,但他清楚如果不借势,根本无法办案缉凶,才一定要扯上虎皮,让这知县不得不担待起来。
果不其然,段成功无奈,缓缓起身,正磨蹭着呢,就见县衙里的押司快步走入,低声禀告道:“县尊,雷家二郎到了衙门外……”
段成功面色又是一变,头疼地道:“雷老虎之子?他女儿不是救出来了么?还派其子来做甚?”
押司道:“似是为了晋阳书院的案子而来,与其同至的还有狄家郎君,便是之前救出雷小娘子的那人。”
毕竟同处一室,他们的声音压得再低,潘承炬也听得清楚,淡淡地道:“那是狄仕林,前朝狄梁公之后,有刑断之能,只是此案上也犯了错误,认为郭承寿并非凶手,哼!名门子弟就不会杀人么?”
段成功一听,顿时起了兴趣:“本县还有这等人物?快!让他们进来!”
押司很快到了衙门外,请两人进去,雷濬却摇了摇头:“潘县尉看我雷家可不太顺眼,我就不入内了,省得多生事端,狄兄且去吧!”
狄进眉头微扬:“此番能获得新的人证物证,多得雷兄相助,雷兄当真不入县衙?”
“这是交好郭家的时机对吧?”
雷濬微微一笑:“不必了,我雷家并无巴结太原郭氏之意,想来狄兄也不屑于攀附外戚,只是寻一個公道正义罢了,请!”
林小乙在后面听了,都不禁心生佩服,无论他之前对雷家印象如何,这位二公子确实极有风度,狄进则感觉到对方确有底气,微笑拱手:“好!”
在押司的引路下,狄进走入县衙堂中,气度沉稳,规行矩步,家教门风就在举手投足之间,作揖行礼:“学生狄进,表字仕林,拜见段县尊,潘县尉。”
看着他斯文挺拔的身形,段成功抚须道:“名门之后,果然是美玉良才!你怀疑郝监院遇害案,另有隐情,郭郎君不是杀人凶手?”
这话一出,就基本表明了态度,潘承炬哼了一声,狄进则取出信件:“学生经过查访,从郝监院外宅沈氏娘子手中,得郝监院十日前所留的亲笔书信一封,作为最新物证,呈报两位官人。”
段成功对于案件其实并不是十分了解,摆了摆手,潘承炬则立刻拿过信件,拆开看了起来。
起初还有几分漫不经心,但看了一遍信中内容后,表情顿时严肃起来:“这确定是监院郝庆玉的笔迹?”
狄进道:“可与书院留书对比,此事有沈娘子及其四名仆婢为证,正在衙门外等候,马上可以传唤。”
当外宅娘子和仆婢入内,一个个询问完毕,潘承炬的神色变得阴晴不定。
前日,郝庆玉在书院言明,有学子犯了大错,愿意帮对方悔过,结果当晚遭到毒杀;
昨日,衙门仵作验尸,潘承炬根据推理,初步筛选出三个嫌疑人,拿走了郭承寿的药单;
今日,解元刘昌彦指认郭承寿抄袭文章,郭承寿最终被衙门缉捕,药单里也确定了钩吻成分。
按照这三日的轨迹,确实可以梳理出动机和手法,郭承寿被认定为杀人凶手,合情合理。
但早在十天前,郝庆玉就告知外宅,他与某人合谋做一件大事,若是成了,后半生衣食无忧,若是失败,外宅就带着儿子和如今积攒下来的钱财速速离开,以防被加害……
结合郝庆玉为人的反转,显然这件大事,就是要挟身为皇亲国戚的郭承寿,在他身上捞一笔大的,甚至准备用那个剽窃文章的秘密,吃一辈子!
如此一来,此案的另一个嫌疑人也浮出水面,正是郝庆玉的合谋者,而相比起来,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证明下毒的郭承寿,嫌疑反倒大大降低!
眼见这个麻烦县尉沉默下去,知县段成功大喜过望,哈哈一笑:“案子还未开堂审理,无辜之人便能洗清冤屈,万幸啊!万幸!”
潘承炬再将信件仔细看了两遍,并没有嘴硬,沉声道:“如此看来,此案确有层层疑点,将郭承寿暂时放了吧,若再查清新的罪证,缉拿不迟!”
主掌一县的两位官员都作此决定,在边上负责记录的押司自然准备执行,然而就在这时,狄进开口道:“学生以为,郭郎君不会愿意这般出狱的。”
段成功不明所以,潘承炬倒是意识到了:“你的意思,是先抓真凶?”
狄进道:“倘若真凶未被捉拿归案,只放郭郎君离开县衙,来日传扬出去,必定会被指指点点,甚至众口铄金,有慑于郭家之势,包庇纵容之嫌。”
这是真心实意的,将来若是有什么不堪的传言,那么首当其冲的便是奔走查案的自己,到时候什么难听话都有……
人言可畏,不可不防!
段成功也意识到了,这绝非危言耸听,脸色立变:“那该如何是好?”
狄进早有准备,面上闪耀着寻找真相的光辉,字字铿锵有力:“请容学生入狱内一探,向郭郎君问明案情,将真凶缉拿归案,还无辜者一个真正的清白!”
第29章 凶手居然是他?
县衙牢狱。
阳曲是并州治所,相比起普通的县城,此处的条件自然好一些,而当狄进在狱卒的引领下来到郭承寿所在的牢房前,发现这里更是被收拾过,比起那些普通犯人,条件要好上许多。
但这位出生含着金汤匙的公子哥,恐怕一辈子都想象不到,自己会来到这么个地方,痴痴地坐着,好似没了魂。
想到潘承炬就这样抓了此人,投入大牢,狄进都默默赞叹了一声。
不是为这种莽的行为,而是为背后的勇气和底气。
宋朝别的不行,这种为求公理道义的文士气节,还是值得肯定的。
此案如果郭承寿真的是凶手,那么接下来的发展,基本是路一级的提刑官会为县尉的行为站台,京中御史更会交口称赞这种不畏权贵的行径,而不是上官直接打压,迫不及待地把权贵之子放出来。
在比烂的封建时代,这已经很不错了,至于权贵之子为此受到严惩,杀人偿命,那是讲给老百姓听的童话……
“如果我将来遇到类似的案子,有法子让凶手一命偿一命么?”
狄进脑海中陡然浮现出这个问题,嘴上则唤道:“郭郎君?郭无邪?”
郭承寿浑浑噩噩地抬起头,看了许久,才认出来者:“狄仕林……是你啊……你为何来了牢中?”
“为你洗冤!”
狄进收敛心思,简明扼要地讲述了一遍目前的情况:“如今你的嫌疑已经被洗清,但在外界眼里,你依然是凶手,因为我们不可能将这其中的道理讲述给每个人听,唯有抓住真凶,揭露了案件的全部真相,你才算真正清白。”
郭承寿怔怔地听着,然后如梦初醒,猛地探手抓了过来:“我没有剽窃,没有杀人,只要还我一個清白,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伱!”
狄进将手扒开,等他初步冷静下来,才开始发问:“你先回答我第一个问题,前天晚上,你去了郝庆玉的房间么?”
郭承寿叹了口气:“去了。”
狄进问:“何时?”
郭承寿道:“子时两刻,郝庆玉每夜子时都要巡房,我身子骨弱,冬日深夜不愿出门,原本想等他巡房时,请入院中,没想到他那一晚却不出来了,无奈之下,只有我们过去……”
“这是故意在等你上门,显然在对方的环境中,更容易施压!”狄进分析之后,又问道:“你们?你是几个人去的?”
郭承寿道:“我和葛老同去的,我原本不想带其他人,但葛老担心我的身体,唉……我的事情葛老也都清楚,我真的没有抄刘昌彦的诗文,反倒是他借我之名炫耀,我一怒之下方才与之决裂,他起初与我唱和的篇章,我也统统删去了!”
显然相比起杀人,让郭承寿更加耿耿于怀的,是剽窃的恶名。
对于这点狄进也有些奇怪,从之前刘昌彦的反应来看,也不似作伪,这两人莫非都认为自己有理?
且不说剽窃的真相,郭承寿口中的葛老,就是那位情绪激动的老仆人了。
狄进道:“很遗憾,仆佣作为亲近之人,是难以提供令人信服的口供的,你们俩去了郝庆玉的屋子后,又发生了什么?”
郭承寿露出愠怒之色:“郝庆玉那老物要挟我,若是不给他五千贯钱,就将此事泄露出去,不出十日,整个并州都将传得沸沸扬扬!”
狄进目光一动:“五千贯钱,你拿的出来么?”
郭承寿理所当然地道:“当然拿的出来,我在族内有产业,只要变卖一些,就能予他五千贯,但此人贪得无厌的嘴脸,恐怕日后还有索要,何况我并非剽窃,这般给了钱财,岂不是承认了恶名?我怒斥了他一番,不欢而散……”
狄进又问:“期间郝庆玉在什么时候,以什么理由煮了茶汤?”
郭承寿露出回忆之色:“茶汤确实煮了,他当时请我坐下品茶,消消怒气,而我怒骂之后,确实口渴,但自小就喝不惯别人用的茶碗,所以根本不碰那碗茶……”
狄进道:“你离开郝庆玉屋中时,是什么时辰?”
郭承寿道:“四更天将至,快到丑时了,出门前,我已昏昏欲睡,是葛老扶着回去的……”
四更天就是凌晨一点了,这对于不熬夜的古人来说,这个时辰还没睡,确实难熬,何况还是一个病秧子。
弄清楚当晚的流程后,狄进开始询问第二日的情况:“既如此,第二天得知郝庆玉中毒死亡后,你颇多隐瞒,是担心说不清楚?”
郭承寿皱眉道:“我那时还不知,郝庆玉是中钩吻毒死的,只是不愿刘昌彦那事传出去,他听到死了人,应该会逃走的,没想到刘昌彦居然来到书院,当众污蔑我!他不该有这个胆子……”
狄进道:“那是因为有人向刘昌彦承诺,你会被捉拿归案!”
郭承寿眼睛大亮:“是凶手?”
“如果是真凶的话,倒有可能杀人灭口,然后被直接拿下……”
狄进道:“我已经拜托家姐,暗中保护刘昌彦,就怕那位真凶谨慎得很,一直隐藏在郝庆玉的背后,将刘昌彦招来的也是郝庆玉,那这条线也断了!”
郭承寿的神采又黯淡下去。
狄进问道:“有多少人知道,你平日所服用的药物里,有钩吻这味药?”
郭承寿想了想:“也只有我身边的仆婢知晓,他们煎药都在院中,我喜欢清静,很少有外人到访……”
狄进又问:“刘昌彦不知?”
郭承寿断然道:“他不知,我这新药方是这一年才开始服用的,以前都无钩吻作药引!”
狄进目光微动:“你对身边的人,可时常有打骂责罚?”
“没有!”郭承寿先是摇头,然后脸色微变:“阁下之意,是我身边有人将药方透露给外人?”
狄进道:“既然药方隐秘,那就只能作出这般推测了,或许是有心,或许是无意……”
郭承寿开始盘算身边的人:“我院中服侍的,也就葛老、楚三、卫大娘……这十二人而已!”
狄进的脸色木了木,你们生活都这么奢靡的吗,在学校上学时,身边的仆婢居然过十人?还而已?
所幸还能筛选:“能够接触到钩吻,甚至每回将之偷偷藏下一些的仆婢,是谁?”
郭承寿颤声道:“那就只有葛老了,每回煎药,都是他亲自看护,但是……不可能啊!”
狄进脑海中浮现出那位老仆,最初潘承炬问话时,都是由他代替这位郭家贵公子露面的,数度为自家公子争辩:“他是你郭氏的家生奴?”
“不是……但在我郭家也有十数个年头了,我几乎是他看着长大的!”郭承寿说着说着,语气坚定下来:“他待我如子,绝不会害我!”
狄进道:“他没有亲子么?”
郭承寿缓缓地道:“十数年前河东灾荒,葛老全家逃难,卖儿卖女,最后连自己也卖了,我郭氏赈灾,挑选了不少手脚灵活的仆役,葛老便是其一……”
大户人家的仆佣,许多都是这么来的,并没有值得怀疑的地方,但狄进稍加思索,还是锁定了这个人:“见郝庆玉的那一晚,是葛老与你同去;你在书院的十二位仆佣中,是葛老最有机会偷偷藏下钩吻;而刘昌彦与你翻脸相向,剽窃文集之事,葛老一清二楚……”
“而如果是葛老,也能解释郝庆玉为什么敢勒索你这位皇亲国戚,因为是你身边人透露出的消息,葛老肯定向郝庆玉保证,剽窃之事你绝不愿意对外透露,族中又有产业,会乖乖地付钱。”
“郝庆玉贪心作祟,但又害怕郭家的权势,估计是半信半疑,才留给外宅一封信件,写的是事情一旦败露,让她赶忙带着孩子前往他州,以防昔日勒索的钱财被追回,他却没想到,自己直接被合谋者毒死了……”
“很遗憾,根据目前的种种线索,无论此人有多么不可能作案,嫌疑都是最大的!”
狄进还有些未尽之言。
比如此前雷濬分析凶手特征,一是对被污蔑的郭承寿极度了解,一是让被害者郝庆玉感到放心,这个老仆也十分合理地满足了这两点。
郭承寿则听得如泥雕木塑,彻底呆住,许久后才喃喃道:“那一晚,郝庆玉勒索时,葛老确实在旁边劝了好几次,让我破财免灾……难道说就为了五千贯?就为了这笔钱财?要毁了我?”
说到最后,泪水从眼眶里滚滚而下。
“真凶还没有最后确定,只是目前最有嫌疑……”
狄进拉起了他:“与其在这里猜来猜去,不如去当面问一问这位葛老,看看他是否做了这些,动机到底是什么吧!”
第30章 真相
晋阳书院。
当狄进带着郭承寿来到他所住的地方时,发现了一道苍老的身影,坐在院内,痴痴地看向天边。
等到两人走到身后,葛老才听到了脚步声,回头看到郭承寿,猛地瞪大眼睛,扑了过来:“公子!公子!你没事了?!”